第三十章
原来,祝英台是个……女子!
扒在床榻的孙立诚这一天都在大脑中反复的默念这句话,这个秘密让他辗转反侧,不得平静。他实在难以相信这个与大家朝夕相处的英台兄竟然是个穿着男装的女儿身,这可是不得了的事,骗了这几个好友不算什么,她还骗过了全书院的师生,她是怎么做到的?素日里也没有发现她与其他人不同,除了皮肤细嫩一些,个头小了一些,旁的真没什么特别之处。他将整个脸盘埋在了枕头里,想着这事梁山伯到底知不知晓,若是知晓,那他对其他人守口如瓶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这是件大事。
马文才坐在锦榻上读着法学类的书册,一边偶尔的朝好友的床榻看一眼。明早要考试,今晚当然得温习功课。但他发现扒在床上的好友并无心苦读,总是若有所思似的紧索眉头,或是长吁短叹,或是露出让人看不透的奇怪笑意。马文才担心这个家伙是不是被那些野狼吓坏了,但是仔细想来倒是不至于,毕竟他是闯过江湖的。索性也不再想待下去,望向窗外,已是黑夜,他收拾了一下自己带来的书籍起身道:“我先回房了,你也早点歇息,明天还要去应试。”
“假如,有个姑娘女扮男装站在你面前,你能不能一眼识破?”立诚居然问出来一个莫明其妙的问题,他抬眼望向门边的好友。
马文才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耸了耸肩,道:“反正我能确定一点,就是你如果扮成女人的话,我铁定能识得!”
立即对方飞来个枕头,“废话!去去去,爷我要睡觉了。”立诚嚷嚷了几声便耷拉下脑袋,也不知是真睡了过去还是在假寐。马文才再也不想去管他,走时替他关好了门窗。
回到自己的厢房,惊异的是同一寝室的叶平川居然已经熄灯入睡了!这倒是件新鲜的事情,搁在平时这人每晚都要苦读到深更天才上床,今儿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累了,还是身体不适,竟如此早睡。马文才轻手轻脚的为自己打了点热水,这热水平时都是马福准备好的,今晚他在立诚那里看护,就吩咐马福早早休息去了。
躺在床上一时不能入睡,他想到了自己的大哥,这也快到了三月,天气依然寒冷,大哥身子单薄,在外漂泊也不知近况如何。前些日子通过立诚拜托他的江湖朋友四处打听大哥下落,直至今日也没个消息。他还在回想那日在洛阳城中明明看到了他,毫无疑问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就是他的大哥没错。可是找了大半个月也没有找到,洛阳城东都让他翻遍了,依然不见踪影。他会去哪呢?马文才盯着天花板发呆。
迷迷糊糊间他再次醒来,翻了个身后一眼发现旁边被褥空空,他稍睁开眼看去,床上的叶平川不见了。他再将视线投向轩窗,从窗缝中看到天还没有一点亮光,他抬起上半身望了望整个屋子,不见对方,心生疑念:这深更半夜的大冬天,跑去哪了?
此时的书院室外空无一人,叶平川穿着那件唯一的冬衣,披着一件破旧的斗蓬匆匆忙忙偷偷摸摸的来到了位于书院最靠后的杂院。这里是用来存放书院里一些杂物的地方,也不会有人轻易来这里,院落杂草丛生,看来很久无人打理。草丛中唯有一口枯井,常年没有再次使用过,但探头望去依稀可见底部还有些井水,现在那井沿上也堆积满了落雪,整个院落阴森无比。
他立在井边四下张望,没见那于千里的影儿,想必是自己来早了些。他心里万分焦急与慌乱,于千里已经知道了自己守了这么久的秘密,而且用这件事来威胁自己。若是让他继续这样下去,这次他得偿所愿,那下次,下下次他又会要求自己做什么呢?他沿着井边来回踱步,他知道人的贪念是无穷无尽的,以后又如何对付这个无耻之徒!
就在他万分不安之时,那人慢慢走近了他。他看着对方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拳头紧攥,指尖掐得手心生疼。于千里来到他面前,他看不清他的表情,但猜都能猜出来对方此时正是一脸得意的等待着自己给出让他满意的答复。
“平川兄可有了决定?我想你也愿意帮帮兄弟一把,就算没有同窗情份,但毕竟你的身家性命可是最为重要的。你的事若是传出去的话……”他现在胆子更大了一些,声音提地很高。
“我只想知道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叶平川竭力忍住心中的怒火,问。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年前你家闹的那么大的动静……”
年前?叶平川一愣,想起那次一帮人来家里要账的事,“是梁山伯,或是祝英台?是他们其中一人告诉你的,还是两个人都有份?”他激动起来,抓住对方的衣领大声喝道,又想到了什么,好像自言自语道:“不是,不可能是他们,不会的,他们怎么可能如此出卖我?不会的……”
“呵,你还真把他们当朋友了?他们是谁你又是谁?祝英台可是世族,世家子弟能真心实意的和你这样的一个贱民称兄道弟?还有那梁山伯……叶平川,我不得不承认之前你的才华在尼山之中算是人中龙凤。可是,这山外有山,梁山伯可是更胜一筹。这次察举我听说那袁牧守可是更看好他。”
叶平川呆立在井边,不能再出一声。难道是梁山伯将他出卖,就是为了夺取察举榜首?他不会是这种人的啊!他们乃是同一境地,同一等身份的呀,他的苦他是知道的,而且是身有体会的呀!他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况且,以梁山伯的学识,根本就没有必要多此一举。那么是祝英台?如果要说是他,还有点可能,他毕竟与自己的身份相差很多,而且他也会像梁山伯那样设身处地的为自己这样一个平民着想吗?
“别再想别人啦,明天你打算怎么帮我?我在想直接一点比较好,到时递纸条给我好了,你放心,我不会被逮到的。”对方轻松的拍了拍他的肩。
他猛力甩开了那只手,冷言道:“我不会帮你,我这就去山长那里坦白一切,大不了我离开万松便是。”说完就大步向院外迈去。
“一个风尘女子生下的野种,你说以后这大晋还会有哪所书院肯再容你?”后面传来那恶毒至极的声音。
这句话好似变成一道雷电生生的从背后穿过他的身体,激破他的肌肤,击断他的胸骨后刺入了那颗已是伤痕累累的心脏。他随即听见从身后传来的一声声嘲讽般的冷笑,这笑声像是一条五彩斑斓的毒蛇,妖娆,媚态,狠毒的缠绕着耳扇舞起了身躯,最后钻进了脑子里,在脑中不断的啃噬着他的思维与理智。
“你闭嘴,闭嘴,闭嘴!”他转身箭步跨到对方面前厄住他的脖子,笑声变为一声声挣扎的‘呜呜’,他又用了一些力度,听到‘嘎吱嘎吱’骨头断裂的声音。“为何要逼我?为何要逼我啊?”他喃喃的哀鸣道,手上的力度更大了些。“我走到现在全是靠我自己,我想改变命运,我想让自己强起来,我要做人上人。可是你们为什么都不帮我,反而还要这样害我!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啊!”他手上的力度随着声音扩张越来越大。
在夜幕中,他看到了对方的眼睛里流出一道道晶莹剔透的泪痕来,两手紧紧抓着他的前襟拼命撕扯,有一块地方都被撕破了。终于,他感觉不到对方的力量,衣襟上的那两只手渐渐无力的滑落下去。
他也突然缓过神来,慌忙松开了对方,那于千里竟像根面条一样瘫软在地。他连连向后退去,无力的跌坐在地上,凸起的眼球盯着前方那个如同死物一样的肉体。他慢慢的向他靠近,找到鼻子伸手去探鼻息,全无气流感。他死了!叶平川全身痉挛的跪在旁边,第一次与一个死人靠得这样近,第一次亲手把活人变成死物,第一次他感觉到自己体内还隐藏着另一个自己。这一切都是另一个自己做的,那个‘自己’常年被压迫被剥削被凌辱被嫌弃,如今它真的不堪忍受的完全爆发开来,他控制不了它,就像刚才的那双凶狠的手一样,这双手不是他的,而是它的了。他双手抱着头部蜷缩在一旁,泪水不住的泉涌出来,无边的恐惧之感正袭了过来,吞噬掉他的全部意志力。一双手不停的颤抖着,失去了控制。我杀人了!不是的,我不想杀他啊……我只是……只是不想让他再说下去……这这……这不怪我……不怪我啊!对了,都是他的错,是他咄咄逼人……他想了许久,慢慢的思想中的意识又活了过来。
于千里,你死有余辜!
他让自己平静了下来,之后用力站稳了脚步,将那死物抱了起来,朝着那口枯井望了一眼后,将死物拖进了井口半拉身子,然后再猛的用力将他全身一股作气推了下去。听了一声‘哔’,再也看不到井中的一切……
已是深夜,好不容易入睡的马文才被开门声惊醒,他却没有动弹,只听极轻的脚步有些紊乱的来到了床榻的另一边,然后坐了良久。之后就只能听到急促的喘气声与干呕声,他并没转身去看一眼,只是又闭上了双眼。
躺在那里的叶平川始终睁着眼睛,他不敢睡,极度紧张的状态让他迷迷糊糊的,但他还是坚持着不让自己睡去。他这是在害怕,就在刚才,半个时辰前他亲手将一个活人掐死,让他更怕的是居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感。而这快感很快就转化为恐惧与消沉,若是明天被人发现报了官,那么会不会查到自己身上?不知道那于千里有没有跟别人说过母亲的过往。还有他究竟是怎么得知的呢?如果真的与梁祝有关,他们某个人告诉了于千里,当然会想到他的死与自己脱不了干系,那么自己早晚会暴露,到那时一切都完了!
他将双手抱在怀中,从那一刹那开始它们就颤抖地厉害,他竭力去让大脑仅有一点的意识控制它们,但毫无用处。这双手好似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似的冒汗,哆嗦,直到最后演变成痉挛。无意间他似乎又闻到了那惹人作呕的血腥味儿,这味儿令他不襟干呕起来,又怕吵醒旁边的马文才,他只好小心翼翼的爬到了床下,靠在床沿捱着这漫漫长夜与无尽悲凉。
直到第二天法学考试结束之后也没见到于千里的身影,汪永贤让几个学生四处去寻,打算将其寻回之后再狠狠的教训一顿。但直到寻到了傍晚也没有结果,大家都说没有看见此人,他的同屋同窗说昨晚出去了一趟就一直没有回来。汪夫子这才感到情况不妙,立即去禀告山长,山长令学生去于千里的厢房查看,发现于生的东西全都原封不动的放在原位,这样可知他并未离开书院。周世章认为此事有点蹊跷,便亲自下山去县衙请衙役们帮着寻找。
直到第二天中午人们在书院的后院枯井里发现于千里的尸体,学生们都聚集在井边看热闹,衙役们将那硬邦邦的于千里弄了出来后,看到他已经被冻成了白色,还露出了紫色血管,双眼凸起,脖子上有很深的印记。令史很快赶到现场,一眼看向尸体脖颈,自言自语说:“很明显,是被人将脖颈扼住,窒息而死。”
一听这话,师生们都倒出一口浊气。一旁的马文才听此话后第一反应就是朝那叶平川望去,见叶平川苍白的脸上微微抽动的肌肉,马文才冷冷的观察着他,很久才移开视线。再听那令史跟旁边的县官说于千里的遇害时间已经超过了十个时辰,马文才想起前天晚上叶平川深夜而归的状态,和当天在厢房门前遇到于千里正从他的房里出来,可见于千里与叶平川当天躲在房中见了面,晚上叶平川一反常态的早早休息,可是半夜又出了去,他出去是去见于千里的?而且第二天早上他看见对方换下的大氅上的前襟有被撕裂的痕迹。马文才在心中起了怀疑,但始终没有显露出来,他只是注视着这位与自己同床半年的室友,久久愣在那里。
衙役们将尸体抬回了府衙,准备详细检查。留下来的两名衙役将书院里的师生们都招到了大堂中一一询问。其中一个平时与于千里交好的学生说于千里这几日格外兴奋,像是得了宝贝捡了钱财一般。还说就在前天自己看到好友进了叶平川的厢房,良久之后才出来。其他也有好几人也看见了叶平川与死者交谈甚久。这样一来叶平川则成为嫌疑对象,衙差找到了他询问起来。
“于兄来我厢房是为了……为了……向我讨教法学;其他的吗?没有了;不是,我与他不怎么来往的,只是这次察举对他很重要,所以就来找我帮忙;前天晚上吗?我不舒服,有点着了凉,早早便睡去了;人证啊……”他答到最后一个问题时,心中一寒,问他所要人证,可是哪有什么人证呢!他苦着脸低下头,手心里全是汗水,粘粘的让他感到极不舒服。
正当叶平川一愁莫展之际,那马文才则挺身而出,道:“我可以证明他一个晚上都在房中卧床休息。”全场人都闭上了嘴目送着他来到人群中。
那两个衙差得知此人是太守府里的二公子后,立即采信了他的证言,放了叶平川一马。但叶平川却在心中打起鼓来,自己这位室友往常与自己连话都不愿意说,总是高高在上,目中无人,为何突然站出来替自己作证呢?自己在后半夜的一刻来钟里的确不在屋里,他又为何称自己一直都没离开过?
“文才兄,”回厢房的路上,叶平川叫住了前面的马文才,紧跟上来,向对方拖了个礼,道:“今日多谢文才兄作证,我才落了个清白之身……”
谁知对方冷冷的笑了一声,“清白?到底是清还是浊,你心知肚明,与我无关。”他说完后斜眼瞅了叶生一眼,便继续向前走去。
有了太守府二公子作证,这事最后也未能查到叶平川的头上,最后还是定为一桩无头公案放置一旁。这倒是让叶平川长长舒了口气,本来还担心那于千里把母亲的过往告知他人,但通过官府查案过程之中他断定于千里并未将此事宣扬出去,不然那知情人早就站出来将他告发。只是关于于千里是怎样获得这条信息的,他也是拿不准,起先猜想是梁祝中的某一个,或是他们两人,但他还是无法相信这两位把自己当好友的人会出卖自己。
两天后这次察举的成绩被公众于世,榜首依然是梁山伯,而第二名却也不是他叶平川,这让他大为震撼。冷静下来好好想想之后才明白过来,因为那件命案,他在法学考试中发挥失常。不但让恩师失望,而且就连袁牧守都大感意外。当他看到那梁山伯在众人面前出尽风头,再看旁边的祝英台满脸自豪,完全忘了他的失落与失败时,他心中燃起无明的怒火。
当这一切摆在他的眼前,让他不再抱有自身具备的感恩之情与同窗之义。他有时会突然找来借口,替梁祝二人出卖自己的最终理由,就是能让梁山伯脱颖而出,成为万松书院中的新标榜,而他们为了这个目的出卖了他,将他的秘密泄露给于千里,让他心神不安,大乱阵脚,而那只已是沾满鲜血的右手一直颤抖,使得他根本写不出字来,从而落榜。除此之外,他找不到别的理由,更找不到泄露秘密的途径。
他的身影渐渐的从榜前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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