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每年临近除夕之时,苏州的绸缎庄都会运来一批冬季料子供祝府女眷使用。往年太夫人还在世时就立下规矩:料子由主母分配,各房女眷只能分得一至两卷。太夫人离世后,这个任务便交给了祝夫人。夫人也算是个公道之人,六个儿子的六房家妻每年都会分得称心如意的料子。不过近两年夫人也是年纪大了,就把这些锁事交给了四儿媳。
今年是个例外,今年过年之时也是夫人的六十大寿,府中刚入冬期就有人忙着准备起来。运绸缎料子的马车也提早了几日到来,四奶奶也是懂得礼数之人,知道今年是婆婆的大寿,不敢怠慢,第一时间就命人把料子一一送往夫人那里请她过目。
夫人坐在上堂上,家仆们把料子搬入大堂逐一放在她面前。她放下手中的那串佛珠缓缓走上前去扫视了一圈后也没有立即发话,只是伸手触摸了其中的款桃红色料子。老管家站在一旁低眉静候她的吩咐,看上去他要比她年长许多,已是白发苍苍。但显得十分精神,十分干练。夫人思量了片刻便扭头看向他,他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微微抬眼与她交汇。
“今年的苏锦着实比往年的还要好呀!”她用她惯有的声调评点着,“颜色也多了许多,嗯,不错。”她满意的点点头。
“是,这些都是千里挑一的好原料,今年的锦缎也是研发出新的织发,具体的老汉也说不好。夫人,您就从中看哪些随心就挑出来吧。”老管家笑道。
夫人也跟着笑起来,啧啧一声,道:“人老了,穿什么都是一个样子,有身保暖的就行。这些都给孩子们分了吧,我也懒得费神挑来挑去,你就让四娘自己作主吧。让她记着帮小九留下一卷素净的,那丫头不喜欢过于花哨。”她转身又回到座位上坐定。
老管家命人把这些又搬了出去,夫人想了一下叫住了他,道:“郭老儿,你让四娘挑卷好的给五娘吧,另外再找刘师傅帮那孩子添几件新的。天冷了,昨儿我见她还是一身秋衣,唉,说到底也是我们祝家对不住她,她无依无靠,也实在可怜!你平日里也是要多多照顾点才是,我这个婆婆也是力不从心,毕竟府中这么多人,也是顾不上她那个可怜的孩子。”
郭老儿道:“夫人说的是,老汉也是糊涂了,倒是疏忽了五奶奶,老汉这就去办这事,夫人放心。”
祝子兔一身粉红的装扮,头戴一只雪白色长手耳焐子,慌手慌脚的在花园中跑来跑去,手执一个雕刻精美的拨浪鼓,时不时的发出响亮清脆的小鼓声。她的五婶娘则站在一旁笑眯眯的望着她,她在与婶娘捉迷藏,玩了几个回合便觉得没意思,也是累了,就倚靠在婶娘身上。
关山月环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小肩膀,她却不停的摇着手中的拨浪鼓。婶娘也是听不见这吵闹的鼓声,直到侍女将她怀中的子兔拉走,她才动了动身子。今儿四嫂与六弟妹出府购物,把孩子交给了她照看。她是喜欢孩子的,和他们在一起她就会感觉自己从未长大。这会儿又是她一个人了,她漫步在花园里,这里冬季也是能看见花儿的,府中种了一大片梅,只是现在还未完全开放。不过倒是处不错的漫步之地,她常常来到这里独自踏青。
她来到一棵梅树下,这树上的梅只开了三四朵,其他的还在含苞沉睡。她欠起脚尖凑上去闻了闻那开放的梅,香气沁人。她伸手,指尖轻轻触在那朵小小的花蕊上,那梅害羞的稍稍颤抖一下,她松了开,怜惜的向它呼出一口香气。她想再过几天这满园的梅都会苏醒,到那时将是一般美若仙境的景色。
她在园中放眼望去,忽见梅树丛中出现一个身影,这个地方要不是寒冬雪天梅花开放是不会有人来的,除了这里的园丁。她想定是哪个园丁,便没有再去理会,继续穿行在花丛中。不知怎的竟不知不觉的转到了那人跟前,那人见有人来便起身转头,这才看清他是二管事云沧海。
两人同时一惊,对视片刻后沧海放下手中的小锄头,向对方施礼道:“五奶奶,在下是不是又吓到你了?”他习惯性的减慢语速看向她。
山月摇了摇脑袋,露出了笑容,打起手语:“你在做什么?”
沧海当然很熟悉她特有的交流方式,拿起地上的锄头,答道:“听说这棵梅快死了,我就来看看,想不到在这会遇见五奶奶。”他似乎有点开心,将手中的锄头轻轻的悠了悠,忽觉得有些失礼,便停了下来。
她走到那棵奄奄一息的梅树旁怜爱的伸手去触摸了一下枝叶,露出担忧的神情。站在一旁的他见她如此心慈,不免感到心一紧,他也蹲下身去,摸了摸那花枝。她抬眼望着他,仍然是那么灿烂笑容,他还以微笑,再仰望天空,阴沉沉的。他再面向着她,道:“再过些时日这园中的梅都会开的,希望它也能挺过来!”他指的是面前的这株梅。
她点了点头,手语打出:“过几天一起来赏梅吧。”
他这时迟疑不决,自己是个单身汉,奶奶又是失去丈夫的可怜未亡人,约在一起来这里赏梅总是不妥。他又望了一眼她,她虽然已是少妇,但还是那么天真灵动。在这个家里没有几人会真心对她,她受尽冷眼冷语,但还是如此开朗,他打心里敬佩她。她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不然她太孤苦了。
他思忖良久后道:“到时我……”这时只听园门前传来侍女小环的声音,她是山月房中的丫头,想必是来找她的。他忙起身,山月也站了起来不明就理的看着他,显然她没听见侍女的呼唤。沧海指了指那个方向,她才看见是小环。沧海也没时间多说,转身闪入梅树丛中。
小环看见了五奶奶,跑到她面前,道:“可找到五奶奶了,快跟我回去,郭管家亲自带人来了,还送了不少好东西,说是要见你给你身做冬衣。”她一边说一边拉着山月向园外走去。
山月不清楚她这是在说什么,她说话时并没有正对着她,她看不清她的口型,就这样莫明其妙的让她拉走了。她还在四处寻找沧海的身影,他早就躲了起来,她面带些失落的跟着侍女离开梅园。
来到自己的小院,走进花厅后她看到两名家丁与两名侍女并排而立,意外的是祝府雇佣的裁缝刘师傅正和郭管家站在厅中小声耳语。大家见五奶奶进了来,便上前见礼招呼。山月一时被弄晕了头,往常不会有人到她这里来的,更别说郭管家这种大管家了,今天却是难得见到他老人家。
郭管家略带殷勤的上前一步,特意放慢语速道:“五奶奶,夫人吩咐老汉来送些过冬的东西,四奶奶请了刘师傅来给您量尺寸做冬衣。”他说着摆手让刘师傅靠近一些,他补充道:“要耽搁一些时间,请您稍微忍耐一下。”
旁边的小环嘀咕道:“奇怪了,老夫人怎么突然想起了她?我还以为府上的人都把五奶奶给忘了呢!”她说话肆无忌惮,就是因为这个主子听不见。郭管家狠狠的瞪了小环一眼,她就闭上了嘴巴。
山月在侍女们的簇拥下量完了尺寸,郭管家又向她一一清点了送来的冬货,由于他的语速极快,大多她也没看懂。不过幸而旁边有小环应对,她也省了好多心。忙了一下午,那帮人总算走了。小环便忙着放置送来的东西,里里外外跑个不停。她的这个小院只有她们主仆两人,以前英台想再安置些人来陪她,但没人愿意跟着一个又聋又哑又不得老爷夫人欢心的主子。为这英台还狠狠的教训了底下人一番。闹成那样她也不敢收下人进来了,反正她也喜欢清静。
她依然坐在绣架前,架子上还铺着一张未完工的绣品,上面绣的是荷塘月色。她拈起绣花针在发上蹭了蹭,开始着针绣起来。现在这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刺绣了,这些年她坐在这个地方绣过无数件作品。只有做这些她才能生活下去,也不会闷死。这一针一线寄托着她的一切,希望,梦想和如此孤寂的生命。
他把长袍脱了下来放在一边,径直去了浴池,光着脚下了水。这里是祝家开的汤池,祝府家仆平时都会来这里洗浴,也会对外开放。他游到一处比较隐蔽的地方靠在池边,头枕浴巾两目微闭,尽情的享受着这寒冬里的一点温暖。
过了少许之后他睁开眼睛,全身冒出了汗珠,感觉十分舒适。他也不想离开,继续待在池中。他的思绪忽然转向了刚才的那件事上,他在梅园与五奶奶巧遇。他总觉得她要比上次见面时还要瘦削,不禁担心起来。在他的印象中她是脆弱的可怜的,他深知她在祝府的处境,也多次想去帮助她,但这个念头始终被他打消了。没错,九年前他曾亲口答应过已经奄奄一息的五爷以后会替他照顾好五奶奶,可是这种事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在那个家中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和她呢?他与她的关系很微妙,只要一不小心就会让他人说三道四,他倒无所谓,可那个可怜的姑娘会怎样?他们会把她推下深渊。
他的思绪被拉回了九年前的年初——
那一年祝家五爷的病情加重,卧床不起。府中上上下下焦急万分,太夫人请了个所谓‘大仙’的江湖法师来给五爷做法。后来那人给祝家出了个主意——帮病人娶妻冲喜。太夫人信以为真,就命夫人着手办理此事。夫人与老爷一起和五爷商量为他娶妻的事。当时的他已经病入膏肓,他自知命已不久,断然拒绝了此事。老爷夫人为了救儿子,不听他的劝阻,硬是在上虞招亲。
可是全镇的人都知道祝五爷已是半入黄土之人,谁会将自家闺女嫁给这样的人呢?招亲进行了个把月竟无一人前来说亲。这时,郭管家送来了及时雨,说是祝家绣坊里的一名绣女品行端正,相貌清秀,是独一无二的人选。经过几番打听得知这绣女虽然出众,但天生聋哑。得知如此,祝公远不愿意,但太夫人救孙心切,逼子提亲。祝夫人只好应了婆婆的意打算去那绣女的家看一眼。
她本来是想同儿子一起去,让儿子自己相一相,可怜爱子卧病在床,不益移动。她只好让常年跟在儿子身边的云沧海随她去。沧海十分了解少爷的喜恶,可以说只要他满意那就等于少爷满意。就这样,沧海代替了少爷去关家提了亲。
那一日,就在关家的那个破旧的小院里他第一次见到她,她穿着一身红色粗麻长裙,长发齐腰,虽然瘦弱,但是清秀。他瞄了她一眼后慌忙把视线移到别处,很快的又移到了她的身上。她那双大而灵动的眼睛给了他深刻印象,她含羞的眸子不时间与他的目光交错,他能感觉到她是如此的胆怯,又是如此的悲凉。他不知不觉间对她产生了莫大的同情,他心知这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以后将会被困在府中终身不见天日,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呀!他当然清楚祝家的家规,知道只要进了祝家的女人,此生不管何原由都不得再离开。他比任何人都了解五爷的病情——他活不了多久了。想到这里,他再次看向她,自己却无能为力。
成亲那天,由于当时的六爷七爷年纪尚小,上面的几个爷又早已娶妻,祝夫人只好决定让他代替少爷与新娘拜堂,他无力拒绝。他被打扮成新郎的装扮,来到喜轿门前掀开轿帘,从轿子里缓缓伸出一双小巧的手轻轻搭在他的手上,那双小手很冰,还在发抖。当她顶着喜帕走出轿门时,他小声在她耳边说了句:“别怕。”但说完才想起她是听不见的。他弯下身将她背起来,这是当地的习俗:新娘进婆家大门时双脚不可着地,待新郎背起入门。
她乖乖的伏在他宽厚的背上,他还是感觉到她在瑟瑟发抖,他还能清晰的听到红头盖下的细微的呼吸。他恍惚之间感到脖上湿了,像是天上的雨落了下来,可这晴天红日的根本没有下雨,这才明白那是她的眼泪。一滴滴的清泉滴落在他的脖颈上衣衿上,浸得衣领湿了一片,他却静静的聆听她的悲伤。与她拜完堂之后,他下意识的再次去牵她的手中的绣球,这时侍女来到他们面前,他只能将绣球的一端交给了侍女,然后眼睁睁的看着她被牵去了洞房。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与五爷五奶奶待在一起,那是此生最幸福最快乐的日子。五爷虽然躺在床上不能下地,但精神却格外的好,看得出他十分喜欢自己的新娘。她也十分满意他,他每天都在教她识文断字,她每天都要教他自己的手语。山海也很乐意在他们中间穿行,他与年轻的五奶奶每天都陪在五爷身边服侍他。她的耐力让他们惊讶,她总是精心安排五爷的一切生活,她与他在伺候五爷的事上配合默契和谐。
五爷为了感谢她的精心照顾,便给了她一个好听的名字——山月。五爷曾开玩笑的说:“山月,沧海,沧海山月,你们俩这名字倒像是一对呢!”每当五爷说这话时,他总是低头不语,心想还好她听不见。
几个月之后,五爷便撒手人寰了。临终时特别交待他要好好照顾山月,要保护好她,一辈子也不能弃她而去。他至今都没有会意到少爷这是什么意思,他只是痛惜着他英年早逝,之后只想着要与五奶奶保持距离尽量避嫌。这么多年,他只能在远处静静守望她,也许这也是一种保护她的方法吧。
水面上激起一翻水波,他从回忆里惊醒,穿衣走出了汤池。虽然这还是正午,但天气阴冷冷的让他直想打喷嚏,他皱了皱鼻梁,紧紧合了合衣衿,快步朝祝府走去。这趟回家已经待了两天,六爷所交待的事务都已完成,他要让自己轻松几天。不过使他烦恼的是,这几天不知是何缘故,那六爷倒急着替他说起亲来。昨儿还特意把他叫进书房正二八经的要他抓紧时间找个媳妇儿,他也说明要是在府中看上哪个侍女尽管告诉他,他会为他做主说媒。要是他看上府外的哪家姑娘的话,他也会亲自上门为他提亲。
六爷的这个举动让他摸不着头脑,他心知六爷是为自己着想,不愿意看着自己一直这样孤身一人过活。自己也不算年轻了,过完年就二十有七了。很难让人相信祝府的这位年轻有为的二管事迄今还未成家,再说,府中的多数侍女们对他都是仰慕已久,只要他愿意,那些姑娘准会投怀送抱。而他却从未有过娶妻的念头,他也不明了自己是怎么回事,只是对那些姑娘们不感兴趣。
在他的眼里,她们毫无颜色,苍白一片。但是在那片苍白之中突然露出一点点火红,他仔细一看,那火红竟是关山月。嗯,她就像一团跳跃的火红在他眼前展开着,他眼里的色彩全都因她而更美丽更绚烂。他对她的敬意让他深深的怜惜她,他是不可能对她有非分之想的,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守护她。
也许,那天,就在与她初相见的时候。也许,之后,当那花轿帘被他轻轻掀开的一刹那,他的眼中从此闪现出了一团火红,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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