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七颗糖
/
九月底,一中出了件大事。
十班班主任老朱和教导处主任老邓轮番上阵,多次闭门,请人喝茶。
老朱口都说干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看向旁边那人,叹了口气,“真的想好了?”
少年穿着校服,站的挺拔又随意。他微微仰头,修长的脖颈线条上,喉结一滚,低声应——
“想好了。”
老朱看了他良久,最后问:“不后悔?”
蒋惊寒最后一次从年级办公室走出来,神情淡然,完全不似被关在里面谈了两个小时。
走廊外,好几个男生在拐角处等他。
杜飞宇揉着蹲麻的腿站起来,“终于完了?”
蒋惊寒嗯了一声。
喻嘉树倚在栏杆上,没说话,跟他对视三秒,看起来感慨颇多,半晌叹道,“可以。”
“你这回真憋了个大的啊,把老邓气得不轻。”杜飞宇感慨地啧了好几声,“风流事迹直接传到校外去。”
闻讯翻墙进来的江旬摇摇头,“搞不懂你们这些恋爱脑。”
蒋惊寒没说话,两指拎着几张纸,单手插兜,松懒走在前面。
忽然偏头,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别说出去。”
江旬拿下嘴里的狗尾巴草,“知道,我又不是大嘴巴。”
蒋惊寒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薄唇轻启,长腿迈出去,扔下一句:
“其实还是挺大的。”
喻嘉树勾起嘴角,杜飞宇直接捧腹大笑,三个人毫不留情地往前走。
只留下江旬大怒,在身后跳脚。
“你再诋毁我,就别想我帮你打听消息了!”
夜晚十一点,下课铃声响起。
教室里却几乎没有人动,每个人都坐得端正,仿佛没听到铃声。
约莫半个小时过去,临近熄灯,才有人开始小声抱怨。
“今天作业也太多了……每科三张卷子,在以前都得是一周的量。”
“唉,快联考了嘛。组班以来第一次大考,老师和学校都很重视。”
“只是苦了我们了。开学这一个月,我都瘦了五六斤了。”
“我从来不知道学习这么累人。每天睡不到六个小时,半天用完一根笔芯。”
“我好想回家啊……想以前的同学,想爸爸妈妈。到底为什么要来受这个罪啊。”
燕啾把剩下的三张卷子揣进书包,“走吧。”
弯弯的月亮爬上树梢,小台灯快没电了,灯光渐暗,微微闪着。
燕啾刚好写完最后一道题,看了眼表,凌晨一点半。
她把卷子收好,关上小台灯,起身去洗漱。
凌晨两点,阮枝南还打着手电筒补今天的作业。
江旬跟她通着电话,唠唠叨叨说个不停,她分心听着,偶尔应两声。
“没有你烦我,我一点都不开心。”
阮枝南冷哼了一声,大概想骂他,又顾忌有室友入睡,就没出声。
江旬好不容易有个说话不被怼的机会,得寸进尺,声音都大了些。
“我们俩在一个学校,怎么就见不到面呢。”
“上次大课间看到你,好像都瘦了。”
“这下周末也约不出来你了。”
“蒋惊寒也约不出来。烦。”
“……”
燕啾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亮光。
大概过了半小时,阮枝南终于写完了作业。
燕啾听着她小声跟江旬道了晚安,然后轻手轻脚地洗漱,爬上床。
阮枝南躺好的时候,听见寝室里响起一声很轻的叹息。
杨雯早已睡熟,齐佳容床帘里亮着灯,应该戴着耳机在背书。
她试探道:“……燕啾?”
燕啾声音很轻,“嗯。”
好像下一秒就要散在空气里。
阮枝南不知道她为什么失眠,直觉她不太开心,顿了半晌,“……你在想什么?”
燕啾把手搭在眼前,轻轻闭眼。
她在想什么呢。
阳台的门没有关紧,依稀可以听见夜风吹动树梢,沙沙作响。
燕啾睫毛颤了颤。
她在想……
蒋惊寒现在在干什么呢。
无数大考小考在纷飞的试卷中过去。
渐渐入冬。
一个学期不到,燕啾瘦了一大圈,厚重的冬季校服裹在她身上松松垮垮,大得不可思议,冷风猖狂地从衣领和尾摆灌入。
吴兴运作为班主任,时不时找她聊天。
“燕啾,你成绩已经很好了。现在稳在市前三就好,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了。”
“多吃点饭。看你瘦成什么样了。”
燕啾颔首应好。
回教室后,桌上有一瓶温热牛奶,下面压着一张白色纸条,字迹秀气又有力:
“看你不爱吃饭,喝牛奶会不会好一点?”
她轻轻叹了口气,在纸条上落下礼貌的道谢,然后放在相邻的桌上,还给宋景堂。
“又给你送东西啊?”
阮枝南抱着两个饭盒进来,看见她动作,“我说他喜欢你吧,现在都不藏着掖着了。”
燕啾没接话,抽出一张卷子,“你今天不吃饭?”
“吃啊。这不是吗。”
“喏,这个给你。”
燕啾运算到一半,草稿纸上递来一个饭盒。
奶白色的,方方正正,简约大方。
阮枝南抱着个一样的,补充:“江旬今天出校去了,据说是什么私厨吧,帮带的。”
燕啾伸手往外推,都不愿意推太多,堪堪露出卷面上完整的题目便作罢,“不想吃。”
阮枝南:“……”
“你也太懒了点。”她伸手帮打开饭盒,“试试嘛,反正你也吃不了很多,不行再扔。”
燕啾笔尖触在纸面上,随意瞥了一眼,却不经意在草稿纸上拉出一道弯曲的线,顿住了。
晶莹饱满的米粒,清淡的家常菜,色泽鲜艳,分量得当,没有葱姜蒜。
私厨菜,能完美做到客人的要求,不奇怪。
可是燕啾垂眸看那抹显眼的红色,想,哪家饭店做醋溜土豆丝,会放晒干的红色小尖椒呢。
她抬眸,看了阮枝南一眼,后者撇开视线,似乎有些不自在。
窗外喧闹,一位高一的学弟在路上截住一个女生,红着脸递上一个礼物盒,“这是我妈妈做的甜点,很好吃,你要不要试试?”
年轻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午休时间,高中生三三两两驻足,起哄声愈发大起来。
半晌,燕啾移开视线,脑海中却浮现出了另一个画面,
“谁醋溜土豆丝放干海椒?”
那时的她应得理所当然,“我啊。因为我是辣妹。”
那人好像被逗笑了,勾着嘴角,看了她片刻,尾音拖长——
“行吧,辣妹。”
……好奇怪。
久远的回忆隔着光阴长河,依旧没有半分褪色。
燕啾最后收起卷子,拿起筷子,轻声道,“谢谢啊。”
高三的最后一个寒假,放得很晚,附中尤其。
除夕夜的前三天,吴兴运才宣布放假。只剩十多个人的班级,开始了他们长达一周的寒假。
燕啾看着满桌子佳肴,拿起手机确认了一眼。
“今天不是除夕,怎么这么多菜?”
奶奶从厨房里端上最后一盘酸菜鱼,自家晒的酸菜飘在汤面上,和细嫩的鱼肉一起,色泽鲜美,引得人食指大动。
“不是除夕怎么了?给我乖孙女做好吃的,还要看日子啊?”爷爷给她盛了一碗饭。
“就是。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说了不去不去,都怪你妈。我们啾啾就算考个二本,照样乖得很。”
奶奶给她夹了块排骨,还在感叹,“一周回不了一次家,天天在学校里吃大锅饭,遭罪哦。”
燕啾被逗笑:“哪有那么糟,时不时有朋友给我带饭带零食呢。”
半晌又补道,“我过得挺开心的。”
也不知道在跟爷爷奶奶说,还是在跟自己说。
“开心就好啦。”
饭后,爷爷坚持不让她洗碗。离开电子产品久了,现在摸着手机,反而有点不知道玩儿什么,索性帮他们下去取牛奶。
二十一世纪初,盒装牛奶和手机新闻处处可见,爷爷和奶奶依旧喜欢以年为单位,订上每日一份报纸,和新鲜的瓶装牛奶。
玻璃瓶厚实温润,握在手上沉甸甸的。燕啾记得还可以回收,一块钱一个。
单元门口,各家各户的信箱和牛奶箱整齐排列,占满了一整面墙。
燕啾拿着小钥匙打开箱子,从里面摸出两瓶牛奶,撇着旁边绿色的邮政标志,顺带也把信箱打开来看看,摸出今天的报纸。
她动作稍快,不小心带出一张卡片,在寒风中打着旋儿,轻轻飘落在地。
燕啾捡起来看。
一张明信片。
没有邮戳,右上角邮政编码空着。
没有经过邮局,没有途径奔波,跋山涉水。
望着空白的邮戳和邮政编码,燕啾迷迷糊糊地从记忆里捕捉到一些零碎的片段,但一闪而过,抓不住。
她把明信片翻过来看内容,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的那一刻,如同遭雷击一般——
心跳一滞,呼吸困难,大脑当机,灵魂离体。
她的手微微发抖,几乎要拿不住。
边角泛黄,显然已有年岁。
略显稚嫩,却依旧熟悉的字体落在正中央的空白处。
【我那天不是故意的。
我其实很喜欢你。
非常非常喜欢你。
你能不能回来?】
黑色字迹,一笔一划,显而易见的认真。
她好像能看到那人握着笔,踌躇又犹豫,最后坦诚地落下这几个字,似乎倾注了他所有的傲气与张扬,向一个她永远不会打开的信箱低头。
落款是二零一四年十月。
她搬家离开后的一个月。
燕啾抖着手,不知道为什么,连同身体也轻微哆嗦着,向寒风哈出一口白气,伸手去摸信箱底部。
一张,两张,三张……
整整一叠。
她颤抖着手,从尘封的岁月信箱里,拿出无数封,经年不见天光的信。
如果不是凑巧,她这辈子都不会发现这些未曾寄出的长诗。
从二零一四年到二零一八年。
整整四年的光阴,从那人的笔端流过,从泛黄的纸面边角流过,从他们两人未曾表达,却奇迹般一致的心意里流过。
【哈利波特读完了,以后不许再叫我麻瓜。
新年快乐,坏小蛇。】
——20141230
【换了个房间,抬眼看见你的小熊坐在床上。
一个人回家,感觉路很长。】
——2015420
【据说绿舌头要停产了,我囤了一个冰箱。
不知道等你回来会不会坏。
……
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回来。】
——201587
【拳皇97打通关的第100次,投信给小菜狗留念。】
——2016219
【你知道吗。
今年夏天又四十度了。】
——2016923
【城市里的星星好像越来越少了。
新年快乐,燕啾。】
——201711
……
她一张一张地翻看。
好像有荆棘生长,在她心上不断缠绕攀爬,密集的尖刺,灼得她喘不过气来。
整整四年。
明信片从方正发展到异形,少年的字从稚嫩到锋利,她从小女孩长成少女,可他丝毫未变。
他仍然像个绝望的赌徒,向一个小小的信箱,寄着无数封注定不会有回音的信。
那些未曾能告诉她的只言片语,通通都落到了纸上。字里行间,满是真挚的情意。
燕啾恍然忆起了什么,捏住最后一张明信片,转身飞速跑上楼。
书柜深处,未来得及拆封的生日礼物,精致礼盒旁边,静静躺着两封信。
是那封粉色的信。
从前觉得滑稽又费解的封面图案,竟然在这一眼中,立刻有了答案。
一条黑色的大狗。
……是小天狼星的阿尼玛格斯。
燕啾不知道在想什么,缓慢拆开的时候,心情异常平静。
粉色信封里只装着一张明信片。
拥有完整的邮戳和邮政编码,同样泛黄的边角昭示着它的年岁。
稚嫩却秀气的字迹落在纸上。
她闭着眼都认得。
那是她的字。
她写:“蒋惊寒。”
“你以后能不能来找我啊。”
二零一六年。
来自上海。
蒋惊寒近乎执拗的信念,莫名其妙的固执,还有听到她坦白时隐晦的失望和怒意,都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全是为了她。
他做的一切,那个付出努力要去的地方,是为了她。
他本来就是为了赴她年少那个,连自己都要记不住的约定。
而她都说了什么呢。
“你不要为我做傻事。”
“那样太幼稚了,我不想欠你。”
可提不上台阶的行李箱,马路边似是而非的拥抱,痛经时的止疼药,厚重的数学笔记本,夏夜球场的驱蚊水和外套,海边的生日聚会。
……
她欠他的,何止这一桩?
燕啾脑子里天旋地转,一阵眩晕,几乎要站不住。
信箱里最后一张明信片落在她脚边。
这张明信片很新。
落款是二零一八年十二月,冬至那天。
蒋惊寒的字已经锋利又有力,落笔却拉长,跟他扉页的题献别无二致。
都隐含几分缠绵与缱绻。
他写:
“北半球看不到天狼星了。”
看起来仅仅是,想要告诉她这个消息,像个冷淡的星空预报员。
可燕啾何等聪明。
她伸手举起来,对着光看。
炽热的白光将纸面映透,藏起来的秘密被曝光,白色涂改液遮盖下的四个字,一览无余。
一笔一划,尽显眷恋。
“燕啾,北半球看不到天狼星了。”
——“我很想你。”
街道上忽然传来一声声惊呼,人人探头,甚至跑出门来看。
小小的晶体在空中飘忽,盘旋,落在绿色的信箱上,落在被遗忘的牛奶瓶上,落在长街,落在眼睫,落在她心上。
成都下雪了。
(https://www.ddbqglxt.cc/chapter/70916255_15286812.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ddbqglxt.cc。顶点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m.ddbqglxt.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