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今天天气好,上山
有道是“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
天鹤山便当得此言。
山阳比河,山阴比河,山高万仞,峻岭环绕。
传闻此处所在本是一棵巨木扎根之所,一日有上古奇兽天鹤在此渡劫。
天鹤陨落,巨木焚毁,原先所在之处建立起了一座门派,名唤天鹤门。
传闻天鹤山脚一带年年花繁叶茂;日日鸟雀呼晴,和风舒畅,溪流奔涌,是个宜居游春的好地方。
那都是外门弟子的居所。
行至山腰,有雪花纷扬,银装素裹,翌日又暖阳和煦,积雪消融,雪水渗入大地,滋养植被。
如此一日晴一日雪,一朝暖一朝寒,无四季之轮转,无年岁之兴替,寒暑春秋,已在其中。
至此,才算真正进入了天鹤门的地界。
山腰以上气候却一反常态,雪虐风饕,势不可挡,冰封地表,皑皑无际。凝雨如一条绶带紧紧扎住天鹤山的腰身,遮天蔽日。皓月东上时分,风雪少歇,有浓雾忽升,来途不见,去路不现。此处已没人居住,空无一物,迷雾四起,不辨东西,难免失却方向。
倘若欲要上山,唯有一途。
此山有一道石阶,平整分明,从山腰笔直而上。从此人声渐远,碧树渐遥,飞雪连天,大雾迷眼,却同拾级而上的行人无关。
垂首敛容,心悦诚服,拾级而上,一步,一停,一步
潜心求道者,方能登临此山,回望眺望,山色景观皆收眼底,览众山之小,观宇宙之大,蜉蝣一瞬,沧海桑田。
忽而有暖阳洒落衣角,环顾四周才知风雪已歇,白晃晃的雪堆积到小腿腹,寸步难行。唯有台阶表面只积了薄薄一层,接着攀登,可见积雪消融,往从两侧往后方流淌。此时台阶泛出肉眼可见的奇异颜色,跪倒用手拂去,才知那早非雪水,而是彤云层层。
玉色阶梯应运而现,剔透玲珑,无暇天成,触手温润,直插云霄。
从此往后,一路而上再无阻挠,行不多时,一峰隐约现于半空,天光增其色,云霭蔽其貌,高耸嶙峋,险恶陡峭,及不可攀。除脚下道路,方寸之外,便是深渊万丈,无所立足,一步之差,云泥之别。
万丈之上,玉阶尽头,有袅袅仙音不绝,鹤唳相和,碧空如洗,其顶有一巨物矗立,檐牙高啄,勾心斗角,流蠡铺成,砾石流金——原是座宫殿,磅礴恢弘。
大殿空旷,剑鸣回荡,中央有一人负手而立,白衣胜雪,衣袂翩跹,出尘脱俗。
此人手中握了一柄长剑,衣袍猎猎,信手舞个剑花,影若晴虹。他足下无尘,踏出一步,架剑于前
“前面的师弟,快躲开啊!”
唐捐在周围尖叫中睁眼,便见一块硕大的门板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高速直冲自己面门拍来。
门板足重数十斤,若是被这下拍中,按内门这边的医疗水平,非得打上满脸绷带毁容上十天半个月不可。
那像什么话?
唐捐手腕一抖,挥动手中约莫三十斤的巨剑,举重若轻,破空作响,迅捷非常。哐当一声闷响,袭来的袭来之物被击飞出老远,坠到校场外的空地上。
校场一片哗然,少年们纷纷抬手顺着那方向遮阳远望,叹为观止,也有不少推搡着围了上来,叽叽喳喳一大片,谁也分不出自己的声音。
“师兄没砸着吧?”
“好身手。”
“这位师兄,看着好面生啊?”
险些惨遭刺杀的唐捐环视一圈,对着挤开人群冲上来的少年嫌犯道,
“这位师弟,我知道自己气度不凡,但也实不该这样吸引我的注意啊。”
被点名批评的少年修士方才在练剑时不慎剑柄脱手,看见巨剑要砸着人,早吓成了只兔子,是以在嘈杂中也没听清唐捐讲了什么,只一个劲地弯腰,头点得比鸡啄米都快,满口赔不是。
唐捐见他都快把自己的头抖下来了,无所谓地摆摆手。
那位少年这才堪堪停下,确认唐捐没事后,尴尬道,
“这位师兄实在对不住,方才挥了一上午剑,手上没劲,一个不留神险些误伤了同门,我”
他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被上方传来的洪亮声音打断,
“无关人等都散了归位,莫要无故聚集,若是乏了可先去一旁小憩,片刻后接着练挥剑。”
唐捐朝那方向张望,便见一青年立在高台上,一身鹤纹长袍打理整齐,衣摆浪纹浮沫扬奔,正对着台下指指点点,额头的汗都要滴到眼睛里了也不知道擦。
喘息少许,他朝这边看过来,四目相对,唐捐冲他点了头,示意自己没事,一转脸正对上扁着嘴的少年。
“这还有完没完了,练了一上午了也不见让停的,他自己顶得住,我们也要倒了,成天挥这玩意儿。”
少年才站了一会儿,脚尖就把地上的泥土搓掉一层,“以后自立门户当门板修士得了。”
唐捐默然,心底赞同,且说他扮作天鹤门弟子混入,入乡随俗,跟着人群从日出十分就站在校场,领到了一把宽如门板的天鹤门特制练习专用巨剑,一直到日上三竿了还都聚在这乱挥,着实过分。他合欢宗就没这麻烦事,若是连合欢宗弟子也得日日摸黑起来做早操,那太影响生活和谐,连宗主自己都是不到天光大亮不起床的主。
“师兄!”
“师兄晕倒了“
“快扶师兄去医馆。”
高台上一阵嘈杂,唐捐只见那位看似身强力壮的师兄不过将巨剑搁在一边,喘口气的功夫,离他最近的几位弟子互相对了眼色,冲上高台,七手八脚将他整个人往一边拉,
“快快快我们走。”
“我没事!你们干什么?放开我!”那位师兄大喊着挣扎,却被七手八脚地拉走。
“别逞强了师兄,您不能有事,我们会好好照顾你的。”
气愤的声音被簇拥得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远方。
受压迫的众弟子齐齐爆发出一阵欢呼,一个个丢下了手中的巨剑,直接瘫坐在地上。
唐捐也把手里的巨剑随手一抛,在惨叫中插到呈一个“大”字型躺倒在地的男修腿间,转身便走。
“师兄留步。”
少年见唐捐脚下不停,也快步追上。
“我见师兄刚才那一招分外灵动潇洒,不知师从的是门内哪位前辈呀?”
他指的是唐捐变招之前舞的那一段。
“家师羿文兴。”
少年闻言脚下一顿,当即一礼,缓下几步,不敢再与唐捐并行,
“原是羿师伯的门下,弟子陈期,家师苍游,参见师兄。”
唐捐这礼受得脸不红心不跳,见自己这么说,他便这么信,笑道,“不怕我骗你吗?”
陈期尴尬地挠挠鼻子,“大家都是同门,师兄天鹤剑决使得精湛,修习已有大成,没道理拿师弟逗趣啊。”
唐捐乜然不语,你看我长得不像坏人是吧,我自己看着也不像。
这便宜师侄看来是真傻呀,他们虽然倒确实勉强能算是师从同源,但唐捐是被一路“棍棒教育”揍出来的。
无声叹息,唐捐问,“我在外游历多时方归,最近门内有无异状?”
“异状?没啊。”
什么日月无光,风云变色,鸟兽四散,都没有?
唐捐甚觉无趣地撇撇嘴。
昨日的积雪还堆积在碧叶上,屋檐砖瓦间砌满银粟,在橙黄暖阳下闪耀。
溪水绕山,昼夜长流。
低阶弟子身在局中闭耳塞听,连护山大阵加强了几层都不知道,外边各大宗门的首脑可躁动不安许久了。
“喂,那件事,听说了吗?”
“什么事?”
“还问什么事呢,偏你一个人不知道。”
天鹤门的那位沈掌门,三天后,要出关了。
人还没影呢,拜帖先备了足足几稿。贺词人手一份,悼词也准备得差不多。
在这其中,当然有唐捐一份。
只道,原想待沈掌门一出关便亲自拜会,把酒畅言,不成想出关未捷竟不幸身陨,临表涕零,五内俱震。虽情深意笃,而不足为道。
这些都还需经天鹤门的二弟子,俗称二当家的苍游过目筛选,省得凭白多出这些烦心事,想必最后传到沈枢机耳中的消息又是不同。
这天下除了沈枢机自己的门人,哪有人真情实意希望他顺利出关呢?
所有人心照不宣,只要沈枢机一死,世上再无修炼天道的上仙,更遑论惊世绝伦的皇天太子。
人群拥挤,互相推操。
一奇装异服,身著浅蓝星辰纹样衣袍的飞星楼少年修士身局中央谈笑风生,款步而来,周围修土皆以其马首是瞻,亦步亦趋地跟着了一大圈。
“小臾道友,你帮我看看,这次新入门的一批师弟和我有没有姻缘”
“小臾道友,这次门内大比我能不能打赢这厮
“诶我说你这废柴什么意思啊”
乌決決大片天鹤门弟子中,还属女修多些,含羞带怯,求姻缘问运势,伸耳偷听,又不乏向着少年暗送秋波的。
少年臾信鸿言笑晏晏,牵过其中女修柔荑,一边肆意揉搓,捏了手腕翻来覆去摸索掌纹,一边右手折扇在掌心一抖,忽而唰地展开,赫然便是四个大字,天道有常。
“小道友,帮我看看。”
“好说。”
一只白皙若凝脂的手伸来,臾信鸿自然托住,虚拢了修长的手指,不禁赞这指节好生分明漂亮。
嗯,“腕白肤红玉笋芽,调琴抽线露尖斜”,拂花弄柳是顶好,舞刀弄剑也不错,只可惜怎么是个男人?
臾信鸿出神片刻,还待细看,忽的瞪大了眼,如握了块烙铁般甩开那手,
“你不是天鹤门的人,你是,唐唐”
高深莫测仍未褪去的脸上写满惊惧,活像勘破了什么天机秘要,要当场羽化而去。
始作俑者唐捐无辜地收回手,
“我这是,有血光之灾还是要绝后了?”
臾信鸿跌跌撞撞往后退了几步,踩着人连道歉都不顾不得了,他来之前打听得周详,可根本没听说恶名昭著的合欢宗主会出现这回事,甚至还主动探头悄悄和自己打了个招呼。
臾信鸿是从未见过唐捐的,不过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手相认识,阴损的名声也是如雷贯耳,就算没祸害到自己头上,还是最好离远些。
一个不好被他相中,拖回合欢宗去做了小相公,沦落诸众邪修亵玩,那可才叫生不如死,万劫不复。
臾信鸿额头冷汗直冒,天鹤门与合欢宗不对付已是人尽皆知。这下自己保不准坏了唐捐大事,虽然在天鹤门地界内动不了自己,但以唐捐手段,日后大有够自己好好喝上一壶的办法。
正心想要不一了百了给自己个痛快,唐捐身后站着的小修士陈期问道,
“师兄,这是前日飞星楼来的臾道友。你们认识?”
唐捐摇头,“不曾见过。”
臾信鸿闻言忙趁机接口,打个哈哈“敢问阁下可是天鹤门在外游历的唐道友,久闻大名,方才一观才知,惊喜交加之下失了礼数,诸位见笑。”
敬仰倾慕情真意切,溢于言表,还不忘把身后被他踩了脚修士的道歉补上了。
陈期张大了嘴,讶异对唐捐道,“没想到,师兄天鹤一支花的名号这么响亮啊。”
树枝上积雪消融,唐捐任雪水自叶片滑落,滴在自己肩头。
唐捐与臾信鸿走在前,转了几个弯便把怎么都跟不上的陈期远远甩在身后。
“来了两日?”
“是。”
竟然比我早一天。
唐捐心下对羿文兴指指点点,口中道,“臾小公子远行来此想也是来拜会沈掌门的吧。”
臾信鸿摆摆手,不敢当公子之称,只说自己不成器,被家中长辈送来长长见识。
“现下古籍经典留存可学者属飞星楼藏书阁最全,要长见识何须求人。”
唐捐说着,手上一把折扇抖开,微风拂面,发梢未动,
“君子不器,岂非幸事?”
“也不必什么器都不成吧。”臾信鸿小声嘟囔,往腰间一摸,才发觉自己的折扇落入唐捐魔爪。
唐捐浅笑,“原还以为你是同我一样来讨债的。”
“讨债?什么债?”
“情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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