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昨天成绩好，练剑
山中无日月，寒暑不知年。
莫非这山下日子真就如所去犹水村的半日那般，恍若十载，眨眼白驹飞掠。
那修者旦求天道，千年万岁，桑田碧海，去日苦多，可还记得自己作为人的模样？
月下梅花，暗香疏影，唐捐坐在梅树下擦拭御龙剑，借月映锋，寒光摄人。
“世人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他将御龙剑一挑，在双目涣散的陈期面前晃过，
“用心一也。”
陈期原本昏昏欲睡，碎光流莹恰擦着鼻尖而过，一丝凉意直冲脑袋，打个激灵，偷偷瞟过画在地上的剑谱，再起一式。
此行前唐捐答应过指点陈期，好叫他在门内大比中不至于出乖弄丑，可遇上飞来横祸，来回一趟花去不少时日。
翌日便是大比，陈期无奈，忝列门墙原就是自谦之词，回来直往床榻上一瘫，脑内一片昏天黑地。哪知夜半十分被唐捐一把拽起，拖行到空地。
唐捐四顾，折下一支带花梅枝，在地上笔走龙蛇，便是剑谱二十八式。
“练。”
背倚树干，唐捐拆了手上绷带，活动新长出的五指，向后拔出束光宁腰间配剑，席地而坐，擦脏了三条绸缎，问道，
“你再同我说一遍，这门内大比夺得魁首，奖励甚么？”
束光宁解释，“天鹤门秘传口诀，单传各辈翘楚，每任习得者各添四字，通篇无一字重复，皆为精要。”
“现在多长篇幅？”
“三十二句，共一百二十八字。”
唐捐哦了一声，“你可学得？”
“学得。”
“那你瞧我呢？”
束光宁不语。
唐捐瞧她一眼，摆手道，“你口述的，我看不上，要光明正大赢来的才稀罕。”
“您是要去参加大比？”
唐捐知道她在想什么，道，“小打小闹，无关痛痒，只是你说沈枢机知道我夺了他一脉真传，会是什么表情？”
束光宁摇头，唐捐看不见，道，“也对，他笑一个就会死来着。陈期。”
“在，醒着呢！”
唐捐扬手，剑谱前三式灰飞烟灭，“练不完就罢了。”
“手下留图，还没看完！”
唐捐执剑而起，从头至尾二十八式舞完，震落的梅花铺了满地，都干净利落竖断成两半。
他问陈期，“记了多少？”陈期忙不迭点头。
“光宁呢？”束光宁道，“明白，但记不得了。”
记不得就对了。
剑意不同于剑诀能靠死记硬背一蹴，乃是天资体悟集一体者，看似日复一日没有寸进，实则日积月累，才得以登堂入室，悟得大道。
故而无有生而知之者，世间却总有无师自通的传奇佳话。
唐捐满意，对上束光宁疑问的眼神，“您这是要？”
唐捐心领神会，眨了眨眼，无言胜有言，“砸场子。”
唐捐的无名二十八式乃是自学自悟自化自创的路数。统共被揍了二十七回，每回出一剑，最后融会贯通，一以贯之，凑成二十八式。
唐捐原是不会剑的，斩金截玉，刚直正大。他耍不来。
第一次使剑，提着上了天鹤山顶，为了变着法挑逗沈枢机，姑且使了几招，差强人意，掀飞了屋顶一片琉璃瓦。
唐捐班门弄斧得逞，沾沾自喜，觍着脸问沈枢机如何。
沈枢机尚在晨练，冷哼一声，“越女剑法。”
唐捐怒道，“你看不起女人还是看不起我？”
沈枢机不多理会，唐捐知道，言下之意表示他从来只看不见自己。
怒极反笑，唐捐袭向沈枢机，反被击飞，替唐捐挨了打的替身远远撞碎了一座小山峰，才见止势。
“邪祟妖物不适合用剑。”
“未必。”
唐捐难得做回东施，左支右拙也乐在其中，缠了沈枢机许久，才激得他劈出一剑。
那一剑，磅礴无敌，雷鸣震耳，将那座山峰直削去一半。
唐捐汗颜，千钧一发时堪堪闪身避开，剑气逼人，五脏六腑传来如碎裂的扭曲绞痛，强压下喉头一口血，不敢开口，打个下回还来的手势，逃之夭夭。
三日后，唐捐趁天光大亮艰难从玉阶上翻过身，仰躺着感受衣襟处冰凉的雪水往胸口渗。
上一趟山可真是差点要了他的命，怪不得天下大乱也从没人上到这里搅扰清净，如能爬完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还有余力求鬼拜神，不若当即回头下山，奔赴沙场浴血奋战，杀他个七进七出，落得玉石俱焚来得实在。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要是冲着神像雕塑磕破了头，也想不明白这点道理，难怪鬼神都不肯赏个垂眸。
据说沈枢机首次登临天鹤殿，方值束发，是立志的年纪，布衣青锋，孤身上了云端，心有感应，是以蛰居潜修。
这一修，便是二十年。二十年之后又百年，百年之后再千年。
只图个清净，清净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唐捐瘫了没多时，一个轱辘起身，沈枢机十五岁尚且这么能耐，自己怎能甘居人下。
白受了世人香火供奉又不食人间烟火的便宜神仙正在吐纳，鼻间吐息，是日月的精气。
唐捐躲在门口看了半天，伸了一只脚，确定这不是空城计后，才一下子蹿进大殿。
龙涎香，雕花灯，疏帘垂坠，筛月水屏风。
世外天宫，竟是一副皇亲国戚府邸，雍容华贵的模样。
一切都崭新得一尘不染，干净得不曾有人到来的痕迹，也是，红尘烟土气可飘不到天上。
某年某月某日，一只小狐狸悄然潜入。
唐捐确认过没有埋伏便三两下溜了进来，看看那一屋子崭新的古董，不去在意，只觉得气沉丹田、虚领顶劲的沈枢机有意思得紧。
直接上了石铺的床榻，唐捐照着沈枢机的样子盘膝而坐，兴致勃勃从袖中掏出一支烟管，点燃了深吸一口往他面前凑。
总在话本子里看见此类桥段，亲身实践还是第一回，唐捐想学着世俗中地痞轻薄良家妇女的手段，一口烟雾喷吐在对方脸上，欲要动作，却发觉自己的唇舌根本分不开，嘴被迫闭合得严丝合缝。
手印变幻，唐捐忙打出法决，甫一张口就不停咳嗽，烟雾滞在胸肺中，什么也咳不出来。
沈枢机缓缓睁开眼，不疾不徐运行完一个周天，吐出浊气，并没有要搭理的意思。
“沈枢机。”唐捐好了伤疤忘了疼，才缓过气，又开口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再教我几招呗。”
“我没有你这样诞妄不经的儿子。”
唐捐咋舌，“你说这话可太生分了。我次次任你打骂泄愤，几时还过手？多看我几眼又如何？”
还没还过手，说实在的，唐捐记不清了。
“滚。”沈枢机是个实在人，说话也不爱绕弯子。
“我说你都多久没见过活人了，平时也不见得会照镜子吧。”唐捐装模作样拿起铜镜端详片刻，拇指指腹在镜面乱划几下，咋咋呼呼道，“看看，看看，都积灰了。”
他将铜镜一把甩向沈枢机，暗藏的真气引导高速旋转下的铜镜，如镖也似刀，直取向沈枢机。
沈枢机不动声色，只伸出两指，截住铜镜飞来的线路，铜镜转势渐缓，最后凭空悬停，被沈枢机取下。
他将铜镜放下，其顷刻连齑粉都不剩。
“再犯，你走不进这天鹤殿。”
唐捐已笑得直不起腰来，方才咬破拇指用血在镜面上左右各抹了耳朵与三条胡须，沈枢机一照镜子，自然成了只大花猫。
唐捐道，“你拿什么拦我，你手上那把只杀神仙的“屠刀”？”
“口无遮拦。”
“因你一己之私，普天之下再无人再敢成仙，好端端的康庄大道不走，偏要世间修士在红尘中摸爬滚打，你不会感到愧疚么？”
沈枢机金口难开，剑更鲜出，闻言终是有所动容，语气逐字加重，“找死。”
唐捐并不跳开，火上浇油笑道，“怎么还说不得了，一点就着，你真该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他早沈枢机一步动作，话音未落就率先发难，以手成勾，速如迅雷，形如利爪，动如鹰隼，取的便是毫无防备的要害。
沈枢机右手本已摸到剑鞘，事出突然只得以守代攻，抬起左手招架的同时击出一掌。
这一掌，犹慢却快，手臂动势还未明晰，攻势就已到达眼前。
所谓不迁怒无贰过，聪明人没有白吃的亏，唐捐在这一招上栽过跟头，即刻凝聚真气，以一个十分刁钻的角度虚空一点。沈枢机知晓不妙，自散了力道。
所谓剑修，修的便是一股浩然剑意，披荆棘，斩金玉，一往前无而心净无悔，乃臻返璞归真的境地，要是执了剑还优柔寡断，投鼠忌器，不若早些将这百炼钢融作绕指柔来得好些，多少还能做点贡献。
室内逼仄，沈枢机显然不想将自己的住所一剑两断化作废墟，拔剑出鞘，收敛剑意精芒，改劈为刺，光影飞掠，合而为一。
沈枢机习惯大开大合的路数，唐捐早有预料，侧身一让，避其锋芒，以退为进，身形一动轻而易举跃上半空，右手放开剑柄，飞剑化作虹影，形若游龙，冲向沈枢机左肩。
用法器对付一个只能用铁块抡人的剑修多少有些欺辱人的嫌疑，但唐捐实不敢托大，那是天下最为炙热而碰不得的烙铁。
唐捐嘿嘿一笑，赞了声好，“原来你绣花也这般不错。”
“可惜布匹腌臜。”沈枢机答。
“是你没这个能耐，就像狗嘴吐不出象牙。”
嘴上斗得激烈，不只是为了浪费沈枢机压箱底的宝贵口水，唐捐思维急转，他看似游刃有余，实则躲得勉强，情急之下被逼入险地，退无可退，仅能操控一把可有可无的飞剑投机取巧。
“信者不美，美者不信。”沈枢机看破唐捐的囧境，手腕一抖，变招换势，“到此为止。”
第二剑，悍然袭来！
兴许是看不过自己投鼠忌器，又或是结果唐捐这块麦芽糖的想法更胜，沈枢机不再自缚手脚，动作幅度更大一筹，抬手而掠。空中的唐捐虽看似有无数方位可挪移，实则无处可退，只能眼见锋刃反映出自己色厉内荏，眉头紧皱，逼近，再逼近。
破空尖啸，刺耳锐敏。
千钧一发，迫在眉睫！
骑虎难下，唐捐只得凌空一转，勉强护住要害，唤来裂痕显然的飞剑聊作阻挡。
这是他最为下意识的应对，也是一场豪赌。
沈枢机轻哼一声，猜到唐捐要使法器自爆，事已至此，他不可能眼睁睁放任唐捐脱身。唐捐的战斗才情颇为惊人，以沈枢机的眼界，能与之媲美者为数不多。
沈枢机料远若近，唐捐不死，自己的心上始终会悬着一柄利刃。
沈枢机手中剑身有灵力环绕，意志凝聚无上威能。
永绝后患！
这时，唐捐忽得一笑，正色焕然。
上当了！
只见唐捐手指翻飞，以惊人地速度结下数十个手印，无不纷繁复杂，片刻即成。
“去。”他轻吐一字，飞剑震颤，直直往剑意撞去，将要临近的一刻，竟不曾爆裂，而是一分为二，像两截要命的白绫，疾疾紧缠住沈枢机剑身。
剑意被包裹在白绫中，无端消散，沈枢机暗道不妙，连忙收手，哪知此时长剑突然嗡鸣不断，震耳欲聋，响彻霄汉！
剑意挤压在一道，极速膨胀。
轰！
唐捐用力咳嗽不止，试图自欺欺人地掩盖跳动剧烈到快要炸裂的心脏，吸满了一口气，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屏风。此刻其上水墨所画的山川给铲平了一半，化作碎石荒漠遍布的狼藉废墟，屏风却仍未破裂，挡下了那把剑的自主反击。
无破而无不破！
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反其道而用之，唐捐引诱剑意爆发，是与先前挡下沈枢机一掌所用同样的道理。
这天鹤殿出产的东西就是好，随便件不起眼的物件，比如那床榻下很有可能藏着的痰盂，保不准就是万中无一的天材地宝。
唐捐没有闲暇整理衣冠，夺门不顾，身形化作长虹便往殿外爆射而去。
眼前豁然开朗，云山苍苍，钟灵毓秀，漫无边际，身后有一道凌厉杀机，沈枢机的最后一剑追至！此乃名副其实的震天撼地，潺潺溪流也横冲直撞地翻滚，不知前因后果的一众天鹤门弟子惊呼连连，以为自家门派遭敌，还有的担心山头塌陷，二话不说先拎起了身边的师弟师妹安置在房顶上。
唐捐如鱼得水，数次折转躲闪，哈哈大笑，“谆谆教诲，没齿难忘，沈掌门之恩，唐捐来日再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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