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裁判
长这么大，白安馨还是第一次进入法院，更别说坐在被告席上。她的左右手紧张地纠缠在一起，手心里汗津津的，一片冰凉。顾时铭坐在她身边，温热的大手轻轻包裹住两只紧绷的小拳头，侧过头用口型说了句：“别担心。”
在他看来，这几乎是一场必胜的官司。手术视频经过人工智能分析确认没有编辑痕迹，手术取出物的鉴定书也认可它为人工骨骼，为白安馨做手术的医生也协调好了时间，将作为被告方证人出庭。人证物证俱在，不说十成把握，九成信心他是有的。
怪就怪在，检察方看起来相当悠闲。负责这起案子的，是他的老同事兼常年不合的死对头，那个人一门心思往上爬，明里暗里给顾时铭使过不少绊子。按照他对那个人的了解，胜算如此小的案子一定会被甩给其他同事，可他不仅接了，还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顾时铭不禁怀疑他究竟在打什么鬼算盘。
白安馨往门外看了看，蜂拥而至的记者们几乎快把旁听席的位置占满了，可她却没看到李小妍的身影。她有些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对李小妍来说，突然被李嘉式请到会客室里确实很让人意外。更准确地说，这里本来是证人等候室，现在却被李嘉式布置的犹如自家的办公室一样。秘书小姐贴心地拿着手冲咖啡壶，端上一只金镶边陶瓷咖啡杯，给李小妍倒上一杯还冒着滚烫热气的醇香黑咖啡。
她看着那黑棕色的液体，好像在看一杯毒药。既然摸不清李嘉式究竟想要做什么，那不如一概回绝。她连碰都没有碰那只杯子，直截了当地问：“不知道李总把我请到这里来想要说什么重要的事情？”
李嘉式满意地笑了一声。他喜欢和聪明且直接的人打交道，能省下不少拐弯抹角的时间：“听说李记者一直在打听几起失踪案的线索？”
李小妍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这茬：“难道李总知道一些独家内幕？”在走进会客室之前，她就悄悄打开了录音笔，此刻李嘉式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会成为日后的关键证据。
而李嘉式则比她想象的还要谨慎，他话锋一转，聊起了另一个人：“那你应该也听说过，顾时铭，顾律师的父亲下落不明的故事？”
脑筋轻轻一转，李小妍就听出了他话里有话：“你在暗示我，这两起失踪案之间有什么关联？”
“不，不，”李嘉式放下手中的杯子：“你的母亲是失踪，顾时铭的父亲是下落不明，这其中可是有很大的差距。”
“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嘉式翘起左腿，搭在右腿的膝盖上，双手交叉着，手肘轻松地搁在小沙发的扶手上：“你就没有想过，顾一文可能就是你母亲失踪的罪魁祸首？而这个罪魁祸首现在不知身在何处，就没有可能是畏罪潜逃？”
李小妍撇过头去，轻轻地翻了个白眼。那天她与顾时铭两个人在山上，顾时铭早就一五一十地向她解释了关于他父亲的实验室和她母亲失踪之间的关联。老实说，这让她对顾时铭本就不多的好感又减少几分，但她不会把这件事怪到顾时铭头上。
在经过一番复杂的自我说服之后，李小妍告诉顾时铭，如果到最后他们发现真相就如同他们推测的一般，顾一文的实验室是诱拐母亲失踪的凶手，那么她绝不会放过他。
当时，顾时铭沉默地把白骨扔进土坑里，伪装成刚刚挖出来的样子，眼里没有焦点，自言自语道：“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也不会放过他。”
李小妍在心里默默地给他加上一分，从“白安馨鲜花要插在牛粪上”，变成了“勉强能够配得上白安馨”。
所以此刻，她甚至觉得李嘉式用这样的方式来挑拨离间，实在太幼稚了一些：“如果李总今天只是来说一些莫须有的推测，那很抱歉，我还有工作要做。马上就要开庭了，我得去准备了。”
说完，她站起身转头就走。李嘉式并没有阻拦，只是在她打开大门前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我还知道，你的母亲还活着。”
开庭后十分钟，李小妍才抱着设备挤进了法庭。旁听席的座位早就被占满了，她不得不站在角落里，手里高高举起直播设备。
白安馨远远地与她对视一眼，心才放下来。
检方仍在照本宣科地读着模板化的陈词滥调。直到最后才是重点，根据以上材料，检方对安歆提出了三项指控：
使用违法材料进行非必须的面部整容手术，
涉嫌走私人工骨骼，
对医务人员行贿。
后两条看起来唬人，实际上只是拿来做噱头，根本找不到直接证据，顾时铭针对这三条罪状一一进行了反驳。
法官席上，主法官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百无聊赖地听着冗长的法律条文，时不时拿着小锤子假装维护法庭秩序。真正在工作的，是坐在他左右手的两具投影ai。双方在辩驳的同时，所有的语音都会被自动录入系统，进行文字转化后提炼关键词，并根据严谨的法律算法对双方陈词解构重组，最后生成数字化的结果。
有了这样好用的工具，坐在法庭上的人类更像个吉祥物，维护人类对道德最后的幻想。过去的十年中，人类推翻ai算法结果的案例越来越少，它们即将比人类更懂人类。
也正因如此，才让顾时铭更有把握能够杜绝案子背后的腐败操作。
而对方看起也并不想好好打官司的样子，第一样证物竟然是拿出整形用硅胶，并且科普了它们的危害。
第二样证物，是安歆整容之前的照片，被投影在法庭的正中央。检察官看着那张照片，什么都没说，空出了几秒。媒体则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用镜头对着那张没有经过任何修饰的脸疯狂闪光。
主法官轻轻敲了敲小锤子：“法庭上不允许使用闪光灯。”
可有几家不听话的媒体完全置若罔闻，法官瞟了一眼，压根儿不再管。快门“咔嚓咔嚓”的声音不绝于耳，白安馨盯着那张白底照片，头皮一阵发麻。那就是她的脸，那张山根不够高，额头不够饱满，下颌线圆润的，青涩的十七岁的脸。
照片里一双大眼睛茫然地看向镜头，看背景，应该是在医院里，也许是在手术前留下的对比照。即使中间隔着漫长的岁月，白安馨也能敏锐地察觉到“自己”那一瞬间的颤抖和迷茫。
从前的她即使对自己的脸有再多不满也从没有真正踏进过整形医院的大门，因为她没有那个胆子，她怕疼，也怕新闻报道里的各种事故发生在自己身上。
可照片里的女孩，她一个人站在那，接受医生对她的评头论足，面对根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手术室，心里该有多害怕呢？
旁听席上不断传来记者们的窃窃私语，他们离白安馨并不远，那些对她外貌的指指点点，她都能听个一清二楚。她感觉呼吸有些不畅，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正捏住她后颈的皮肉，使她不得不低头。羞耻感，愧疚感，罪责感一并向她涌来，白安馨觉得连颤抖的空间都被剥夺。
这时，顾时铭悄悄用手掌抚摸着她的脊背，像夏日午后闷热的空气里带来一丝凉风。消失的五感渐渐回笼，她侧过头看着顾时铭坚定的眼神，假装这庭上只有他们两人，对面那人的胡说八道只不过是濒死的知了发出最后的惨叫。
而顾时铭也反应过来，这场官司能不能赢，对他们来说，或者对李嘉式来说，根本不是重点。他们要的赢，是彻底将安歆打败。击溃一个女明星甚至不需要用法律来支撑，只需要让她身败名裂，绯闻满天，再将作为罪魁祸首的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从此她一无所有，他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长桌下，顾时铭的拳头早已捏紧。他有信心用法律对峙，堂堂正正地赢得这场官司，却没办法阻止他们别有用心的阴性招式。这些事情一旦解释，反而显得自己心虚。
庭上，检察官还在滔滔不绝地编着故事。关于安歆对于自己的长相是如何地自卑，用尽一切办法也要在娱乐圈出人头地，所以才会铤而走险。
“张检察官编故事的能力还是一如既往地好，”终于轮到白安馨一方反击的环节，顾时铭站起来，直接反驳对方：“为什么我能这么笃定张检说的都是编造的？”他转身看向旁听席上的媒体，这次官司的关键早已不在法官和ai如何裁定，而在于媒体记者究竟向着哪边：“因为我们手上有切实的证据能够证明，我的当事人从来没有使用过违法材料，张检的故事成立的前提根本不存在。”
ai助手自动调出作为证据提交的视频，点击播放。
被蓝色的手术服和银色手术刀，手术钳包围的，躺在病床上的，正是安歆本人。再一次看到手术刀毫不犹豫地划开她的皮肤的影像，她还是有些反胃。
旁听席上的媒体也有不少人已经发出干呕的声音，但敬业精神让他们甚至加快了打字的速度。由于视频时间过长，并且提前经过法庭的审阅，庭审上只公开播放其中的一部分，最重要的，是医生从安歆的皮肉里取出假体的一瞬间。
血糊糊的小长条被扔到铁盘里发出“噹”的一声时，全场都静默了。
只有白安馨的抽泣声显得尤为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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