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南来飞雁
除夕那日，我家老太太吃两口菜就给我阿弟夹一块肉，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反倒显得坐在另一处的我略微单薄。
阿爹应该看出了我的难处，也笑着学着祖母的样子给我夹了个大鸡腿。我咧嘴一笑，端着碗接过，其实我想跟他说，我并不在意这个。
无肉不欢如我，三两口就把这根鸡腿吃的只剩下骨头，我仔细嚼着鸡肉，从未觉得腻过。
“行了行了，祖母你再给我夹我就快要胖成猪了。”
唐峥峥无奈的端着菜碟往右处挪了几分，离老太太远了不少。她也不恼，只是乐呵的看着她的宝贝大乖孙。
丫鬟呈上了一壶美酒，我一把将那壶酒夺了过来，阿弟同时伸出的手在空中顿了片刻，介于我平日彪悍的性格，打算不与我争抢。
老太太却黑了脸，将筷子狠狠一撂，声音冷若冰霜，“姑娘家成日酗酒？也不知规矩！”
我喜欢喝酒，但也没到成日酗酒的地步，我一赌气，当着她老人家的面连干了三碗酒，架势丝毫不输我爹营里糙老爷们儿。
除夕夜，阖家团聚，老太太没吃几口饭菜就已经被我给气饱了，被几个老嬷嬷搀扶着回了房里，
“阿姐，祖母她年纪大了，你别放在心上。”
我偏头看向他，我这个阿弟啊，年纪轻轻就能当上将军，和我阿爹在沙场上威风凛凛、斩杀敌人。
我只恨我不是男儿身。
“铮铮啊，你过来。”
我打了个酒嗝，周围的空气里全飘着酒香。见他是个嫌弃模样，我不悦的把他拉过来，悄声问他，“实话跟我说，你是不是看上了苏家的三姑娘了？”
他脸一红，看了阿爹一眼，随后否认，“阿姐你胡说什么，我、我怎么会……”
“嘘。”我打断他，“你瞒不住你老姐的。”
苏家三姑娘婉儿，温婉可人，善解人意，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可她是苏家的。
苏家权势滔天，当年苏家撺掇着赵絮他爹变法的，最后变法失败，赵家落了个挨家挨户人人喊打的臭名声，赵府的一家子都被贬去儋州，而苏家那帮人贪生怕死，在变法失败之际倒戈，不仅如此，还反过来污蔑赵家。
自此我就在心里与苏家结了恨，刚巧他家的大公子苏染也是个纨绔的主儿，与我还干过不少架呢，几年下来我吃过不少“败仗”，但他也没捞到什么好。
几日前我注意到唐峥峥这小子不对劲，光是一日里在苏府门口就能打马而过四次，活像只开屏卖弄自己的金孔雀。
“阿姐，我……”
“别担心，我不干扰你，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喜欢谁就去追求谁，你阿姐才没有这么小心眼。”
这些天我也看开了，与苏家有仇的只不过是我自己，倘若因为我而让阿弟错过了良缘，那可真是罪大过了。
这一晚，我喝了好多酒，论酒力我与阿弟不相上下，可今日我却格外不行，没怎么喝就已经醉了。
酒劲儿上来了，我整个脑子都迷迷糊糊的，我阿弟想把我送回去，却被汤有期拦了下来，最后还是汤有期把我背回去的。
汤有期不亏是做侍卫这一行的，穿衣显瘦，但我趴在他背上的时候，清楚的感受到他的背是多么结实有力。
我打了酒嗝儿，老老实实的把脑袋靠在他背上，我问他：“汤有期，我弟弟要是娶了苏家女，你说我该如何待她？如何待他们整个苏家啊。”
汤有期停下了脚步，偏头回问我：“按礼数来便是，小主子为何如此纠结？”
“可……”
可我的赵絮怎么办呀，他要是看到我与苏家关系密切，可是会伤心的。
我摇摇头：“算了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只听汤有期一声轻笑，又迈步向前走去。
大年初三，是我的生辰。
日上三竿，我在街巷上的一个弟兄钱三狗屁滚尿流的敲响了将军府的大门。
因为我的缘故，侍卫们眼熟他，没有一枪把他叉出去。
他鬼哭狼嚎的跪在地上给我磕头，不是要给我拜年，更不是给我祝寿，而是说他在酒楼被人给欺负了，求我给他报仇。
我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酒还没有完全醒，脑袋还是晕乎乎的，听着钱三狗的吵闹，头越发疼了。
这钱三狗并非出身富贵人家，相反，还是个身无分文的混混儿。
我和他认识于几年前。那时钱三狗英勇就义，看见一群登徒子调戏良家少女，他一个箭步就把其中一人撞倒在地上，然而敌众他寡，很快他就被那群人按在地上摩擦。
我当时就寻思着，不能就这么让好人寒了心，于是搬出了我的身份出手救了他。
自此钱三狗便认了我做大哥。
我看着趴在地上哭的三狗，摇头啧啧咂舌骂他，这么个没出息的性子怎么就是改不掉呢！
“你也忒不济！忒不济！”
三狗领着我去了他挨揍的酒楼，还好，欺负三狗的人还没走，几个身着华服的人围着一张桌子喝茶，瞧着面生，应该不是汝南的人，因为汝南的富家子弟，我都眼熟了。
他们欺负三狗就等于欺负我，整个汝南谁人不知三狗是我照着的人，他就算是个混混儿，也是个有人罩着的混混儿。
我二话没说，一巴掌拍在了他们的酒桌上，酒水被这一掌震了出来，几个青年男子也愣住了，似是不敢相信有人能砸他们的场子。
“大胆！哪家不懂规矩的野丫头？”
其中一个男子脾气暴躁的站起，指着我的鼻子就骂了起来。
我不屑的一笑，论身份，我从小到大就没怕过谁，我点了点自己的脑袋，笑道：“你这叫在太岁头上动土，找死。”
“死丫头，你可知我是谁？！”
他怒目圆睁，好像下一刻就能冲上来弄死我。
“邱来，算了。”
这时，坐在他旁边的男子起身拦住了他。我乐了，邱来？还有人取这名儿……
“邱来，幸会。本姑娘名春去。”
春去秋来……
“你！”
“邱来，你别忘了我们来此处是为了什么。”
我目光向那个着实冷静的男子移过去，看到的竟是一张风华月貌的脸，高挺的鼻梁，剑眉星目，举手投足间都在散发风度翩翩的贵气，好一个俊俏的郎君。
以我多年的阅人经验来说，这人的容貌已经是上上成了，很难再找到与之媲美的男子。他与汤有期不同，汤有期长得白净，鹿眸水灵灵的，一脸乖相。而眼前的人，是实打实的英俊。
叫邱来的那个人不服气的说：“是她莫名其妙的找事。”
我被他气笑了：“这位兄台不要不讲道理。”我随手把躲在后面的三狗拎到面前，“三狗，你实话实说就行，把他们的罪名都说出来，他们是怎么心狠手辣的欺负你的？”
“我……”
“说话！”
“他们派人——打我……”
我满意的又将钱三狗拎了回去，理直气壮道：“听见没，是你们先欺负我小弟的！”
那个英俊男子嘴角上扬，随和道：“凡事得讲究阴阳两面，我想姑娘也应该懂得这道理。姑娘就不问问其中的缘由？”
我本来是要回答“没兴趣”的，可对上他的那一双眼睛，我就莫名其妙来了句：“何缘由？”
邱来冷笑：“他走路不长眼，撞倒了桌上的饭菜，弄脏了我们五皇……弄脏了本公子朋友的衣衫。”
我重新打量了那个长相英俊的男子一眼，果真在他的长袍衣袂上发现了一小片污渍。原来一切污秽的东西在光鲜亮丽的人面前都那么的黯然。
对于这种世家子弟，遇到这种情况教训三狗一顿是很正常的，谁让现在这个朝代的人分贵贱两种呢。
我自觉失了理，无言的蹭了蹭人中，却不料摸到了一抹粘液，我皱了皱眉，又抹了一下鼻子，在看到手上的血迹之后，吓得又赶紧捂了回去。
我去，流鼻血了。
我寻思着我不是那种见男人就起色的人啊，怎么这会子流鼻血了！
额头破天荒的因为尴尬冒了冷汗，我在心底里不断咆哮，为什么在场有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提醒我！
“老、老大，你怎么跑了？你不帮我报仇了？”
背后传来钱三狗的呼唤，我边跑边训他：“你闭上你那张狗嘴！”
……
再次见到那个男子的时候，是在初五。那日我刚从南街的戏楼回府，恰好看到我阿爹正与他坐在大堂里一同喝茶。
平日常待在军营里怒发冲冠的阿爹，脸上居然有了笑容，不过我看得出来，他笑的很累，有几刻脸颊甚至抽搐了一番。
“阿爹！”
我喊了他一声，他却瞪了我一下，暗戳戳的在那里给我使眼色，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迈步上前。
“想来这位就是唐老将军的千金了吧。”
男子看着我，眼底含有笑意。
“息女顽劣，让五皇子殿下见笑了。”
五皇子？！我愣住了，没成想这男子居然有些来头，想起初三那日发生的事情，我尴尬的垂下头，原来在太岁头上动土的人是我……
“唐老将军谦虚了，我倒瞧着唐姑娘娇憨可爱。”
“您客气了，芃芃！你还不快给殿下行礼。”
我脑子里这时全是他的那句“娇憨可爱”，全然听不见我阿爹的话，今儿也不热，怎么我的脸却这么烫。
看到我阿爹做了个请我出去的手势，我挠头顺从的退了出去。
汤有期在后面跟着我，忽然来了一句：“小主子觉得五皇子长得好看？”
“是啊……”
“呃、不是。”
我立马捂上嘴，怎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四处环视一番，我扯开话题道：“你看到树上的鸟巢了吗？”
汤有期顺着我的手指看去，点了点头。
“你去给我掏两个蛋出来。”
汤有期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喂喂喂！别这么看我，我没有搞颜色啊……
片刻间他点脚飞到了树上。
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
“本殿与唐姑娘当真是有缘，这才两日就又见面了。”
我回头看去，正见五皇子笑脸盈盈的朝我走来。
逆光之下，男子的轮廓柔和了许多，我捂上我那不争气狂跳的心口，暗骂眼前的男子生了张蛊惑心智的俊脸，必定不是什么好鸟。
“我——那日多有得罪，五皇子您不要放在心上。”
我脾气虎是虎了点，却也是个惜命的，在王权富贵面前，该低头时就得低头。
我边什么认怂边想着，汤有期那家伙掏个鸟蛋到现在还没下来，想来定是躲在树上偷听呢。
“无妨，本殿向来是个大度的人。唐姑娘明日能否抽个空与本殿谈谈？”
谈谈？这还叫大度？我记得我儿时在学堂里犯了错，夫子就是这么把我留下来的，也是说要与我“谈谈”。
儿时犯的错那可真是太多了，真要我一一说来，我指定说不出，惟有一次我记得很清楚，那次也是夫子与我谈话谈的时辰最多的一次。当时一群小喽啰瞧着赵絮脾气好，老是在下学时把他围起来欺负。
一日我恰巧路过，刚好碰上了一群喽啰单方面虐杀我的赵絮，我气的牙痒痒，二话不说冲上前跟他们掐了起来。
我心里清楚，真要以我的本事，那是完全揍不过他们的，可他们知道我的凶名，这次他们要是打赢了我，那下次我必定会找人把他们揍的提不起裤子。
最后他们认输，我赢了。
但我还是找人把他们揍的没能提起自己的裤子……
我的思绪收了起来，看着五皇子“和蔼”的眼神，我觉得我还能再抢救一下。
“五殿下，你看啊，我都已经……”
“拜见五殿下。”
我话还没说完，汤有期就在关键的时候跳了下来，单膝跪在地上抱拳，态度很是端正。
五皇子看了看他左手握着的两个鸟蛋，没有理会，挑眉继续与我商量明日该是个怎样的约法，汤有期却在这时抬头替我一口回绝了。
他说我这个做主子的还未出阁，与五殿下这个也还没成家的人不宜在旁处相见。
我点头应和，说的太对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五皇子的眼神冷了下来，但他依旧用着温和的口吻说道：“本殿看着你也是个到了适婚年纪的侍卫，怎么你就可以整日与你家主子待一块了？”
我又忍不住的点头，好像说的也有道理。
汤有期也被怼的哑口无言，我扶起他，终是回过了神：“他是我侍卫，没有坏心思的。”
“所以唐姑娘是觉得本殿有坏心思了？”
“……”
我觉得这个时候，对话就完全没有必要再进行下去了。
最后我没有应下五皇子的邀约，但我没成想身为个皇子，他竟然如此执着，接二连三的派人到将军府里给我送信，要么说他自己初到汝南，人生地不熟，想要让我带他见识见识汝南的风采；要么就是说仰慕我的骑射，恳请我指点他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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