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唯不见旧人

丹州在离水和莞渠的交汇处，乃是周边一带的枢纽和重镇。

        曾晖给安逸引荐的人名罗盛，原是洛刈的亲传弟子。洛家庄没落以后，他才来到丹州靠打铁为生。罗盛的铺子开在闹市的后巷，颇有些大隐隐于市之感。

        逼仄杂乱的铺子，热气蒸腾，高大魁梧的男人穿着麻布衫，袖子挽起，挥舞着手中的铁锤，敲打锻造台上的铁锹。他的身后摆了许多打好的农具、菜刀，看样子他的锻造技术颇得丹州居民的信赖。

        “想要打什么？”挥舞着铁锤的男子头也不抬，声音浑厚低哑，看着四十有余。

        “想打一把刀。”安逸答道，“要以千年的火晶为材料，用凤凰火来淬炼，用洛水冷却。”

        男子停下手里的动作，转头看向站在铺子外的安逸和阿潇，打量许久，把铁锤放在脚边，拿起布巾，胡乱地抹了一把脸，问：“是谁让你们来的？”

        安逸拿出曾晖给的信，上前递给男子，“您看了便能明白了。”

        铁匠瞧了一眼安逸，没有多犹豫，结果信笺，展开，一目十行地读完了，把信笺随手往炉子里一扔，对安逸道：“我叫罗盛，是这儿的铁匠。你要怎样的刀，具体到屋子里说法。”

        说罢，他喊了一嗓子，屋子里出来一个妇人，穿着花布衫，挽着发髻，她见到安逸和阿潇谨慎地打量片刻。

        “这是我家婆娘。”罗盛介绍道完，转而对妇人道：“你先照看一会铺子。”

        那妇人点点头，“你小心点。”妇人偷偷打量安逸和阿潇的目光仍是敌意和警惕。

        “我晓得。”罗盛转而对安逸和阿潇道：“两位跟我来吧。”

        罗盛把两人穿过天井时，安逸能感受到，两侧的屋子里有人在紧闭的门窗后，打量着自己和阿潇。直到进了屋子，暗中窥探的视线才被隔绝了。

        “还未请两位侠士高姓大名？”罗盛一边给安逸和阿潇倒茶，一边询问。

        “我叫安逸。”安逸解释道：“这是阿潇。”

        听到安逸的名字，罗盛并不意外。

        “你比我想的要年轻许多。”罗盛将茶水递给安逸。

        安逸起身接过茶水，罗盛愣了愣，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安逸的眉眼，这才走到阿潇面前，将茶水递给阿潇。

        安逸长得年轻，看起来才及弱冠。

        “你眉眼倒是与我见过的一位大夫颇为相似。不过那位大夫死了许多年了，他的儿子还在世的话，今年也三十有多了。”

        安逸在罗盛身上没有看到半点江湖侠气，举手投足间与一般市井小民无异，相貌平平，善于交谈，属于什么人都能聊上一两句的类型，不会让人觉得有距离感。

        “我记得他的儿子名字也有个逸字。”

        罗盛说罢，见安逸无动于衷，“不过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听说镜花门向追月楼引荐了你去给少楼主治病。天下第一神医治不好的病，你治好了，甚至还在少楼主身上发现了蛊毒，并为他拔出了蛊虫。”罗盛道：“你可知，这两件事你做了任意一件，便是与镜花门对立。你这是伸手打了镜花门的脸。”

        “我欠了镜花门人情，受镜花门二门主苏沐荣所托为少楼主诊脉，所行之事并无不妥。如今，少楼主的恢复清醒，安某此行的目的便已完成了，欠镜花门的人情也还清了。”安逸说道。

        罗盛点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笑道：“不过他们请你去的时候

        ，只当你是江湖游医，并不知晓你是曾晖的小主人，断定了你没法子治好少楼主，这才放心让你去的。他日，你若是被镜花门为难，尽可找我帮忙。你让少楼主清醒，替他拔除蛊毒，洛家欠你两个人情。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安逸能通过曾晖找到这里，自然是知道罗盛真实身份的，他也无意再隐瞒。从罗盛的话里，曾晖并未将她自己的身份以及安逸的身份据实相告。在罗盛看来，曾晖和安逸都只是一个医术流派的人罢了。

        “安某并无所求，只想罗大侠为安某解惑。”

        “你说说看。”

        “少楼主曾说，哭面鬼手杀了他的外祖父，少楼主所说与外界传言中洛庄主病故的传闻并不一致。此外，少楼主说，常夫人曾叮嘱过他，莫要向哭面鬼手寻仇。”安逸抬眸，与坐在自己对面的罗盛四目相对。“这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

        罗盛看了一眼安逸，想不明白他为何会想要探究此事，但还是如实告知：“师父的死与哭面鬼手确实无关，师父咽气时，我就在身边，他是经脉尽碎而亡。”

        洛家心法刚烈霸道，威力强大，同时也有着致命的缺点。洛家心法如同炉火，修炼过程中就像以火炼钢。这种心法并不适合大多数人修炼，经脉在烈火的灼烧下，会变得越来越脆弱，最后彻底烧为灰烬。这是洛家心法的顽疾，无药可解，唯一的方法就是内力灼伤经脉之前停止修炼。

        常忘言的母亲洛凝霜当时便是由于修炼洛家心法经脉如烈火灼烧，险些丧命。洛家心法并不适合所有人修炼，因此，洛家庄的弟子一直十分稀少，鼎盛时也不过百人。

        “哭面鬼手可曾去过洛家庄？”安逸问。

        “去过。”罗盛回答。

        “洛庄主与哭面鬼手是旧识？”

        罗盛苦笑道，“怎么可能，遍寻整个江湖，都没人敢程是哭面鬼手是旧识。安公子年纪不大，没听过哭面鬼手的传闻倒也不难理解。”

        “哭面鬼手早年因其性情乖戾救人杀人全凭心情，而有了哭面鬼手一名。虽然江湖中都当他是疯子，但病入膏肓时，还是想要得到他的救治。但从某一年开始，他就再没救过人了。”罗盛说，“不仅不救，大概是二十年前”

        罗盛回忆了片刻，说：“大概就是姜明初死的那一年开始，哭面鬼手不再救人，只杀人。所杀的人，地上都会有一个红色的血阵。”

        “怎样的血阵？”

        “大眼睛，盘羊角，张着大嘴的血阵。”罗盛道，“那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血阵是哭面鬼手杀人之后画的，就像是一种示威。但师父不这么认为，那段时间，师父去了很多哭面鬼手到过的地方。然后他在自己的房里，画了一个差不多的图案。哭面鬼手没过几天，就忽然出现在了洛家庄里，当时我正在师父的房里，听师父交代庄里的事务。那会师父已经有了经脉碎裂的症状。”

        “他们在房里谈了什么，我不得而知。哭面鬼手出来以后，师父身上没有任何的伤口和异样，但他却开始计划遣散洛家庄里的弟子，为他们安排好了后路。”罗盛道：“两日后，师父病故，我依照他的遗言安顿了庄中的弟子。后来的事情，就如你所见的一样了。洛家没落后，大小姐在追月楼也失宠了，日子过得并不如意。师父生前对我如亲子，我不忍看着大小姐在追月楼受苦，并和大小姐带去的洛家庄的人暗中看顾小姐。”

        “追月楼头几年派了不少人盯着冰心院，我们能做的始终很有限，后来盯梢松

        懈了，大小姐精神也不像从前了，我们提过要把她和少楼主接出来，大小姐拒绝了。”罗盛想起了洛凝霜的死，脸上难掩哀痛，他叹了一口气，“大小姐从小就是个倔脾气，师父都劝不动。”

        在罗盛的回忆里，“倔强”二字，贯穿了洛家庄独女洛凝霜的一生。

        洛家庄前任庄主洛刈夫人生洛凝霜时大出血，人没救回来，此后洛刈没有再娶。洛家祖上以锻刀铸剑发家，到了洛凝霜曾祖父那一代，钻研出洛家心法，从此屹立于江湖。

        洛家心法如炽热滚烫的炉火，带来威力巨大招式的同时，也让修炼者承受着经脉灼烧之苦，洛刈考虑再三，还是带着洛凝霜拜了曾晖为师。

        洛凝霜一边跟随曾晖习武，一边偷偷修行洛家内功心法，许是天赋异秉，两种心法同时修行她竟也没走火入魔。但此事还是让曾晖颇为恼火，曾晖一怒之下，将其送回了洛家庄。无论洛刈怎么劝，洛凝霜就是要练洛家的内功。她问，别人练得，凭什么她练不得。

        洛刈没能拗过洛凝霜，洛刈或许也曾有过庆幸，自己独女会不会有一副适合修习洛家心法的经脉，可天不如人愿，离了雪峰山的寒境洛凝霜的经脉很快出现灼伤的症状。洛刈深知，长期以往，洛凝霜定会心脉破裂而亡，于是他请来了姜明初为洛凝霜医治。

        豆蔻年华的少女喜欢上了给他治病温柔俊朗的大夫，她深知她的喜欢不会有任何的结果，彼时的姜明初已有六岁的幼子，虽然他的夫人是谁，一直不为外人所知。洛凝霜将自己的心意压下，许多年后，她遇到了风度翩翩，温柔儒雅的追月楼少楼主常思卿。她在常思卿的身上看到了年少人偷偷躲在柳树后偷看的人的影子，她迅速的坠入爱河。

        洛刈劝说再三，洛凝霜倔强的要嫁。作为父亲的洛刈妥协了，给自己唯一的女儿备下了最丰厚的嫁妆，让追月楼以最隆重的形式迎娶他的爱女。

        故事的结局或许应了洛刈的猜想，爱女所嫁终非良人。曾晖是他为爱女准备的一条后路，可洛凝霜至死，都没主动提出过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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