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山穷水尽疑无路（三）
安逸嗡的一声，他只听到叶闻雪说姜明初遇害了，后面的他一概没听清。
醒来前，姜明初还在他身边。睁开眼，就被告知，姜明初已死。安逸想，闭上眼睛，梦醒了，父亲就回来了。
厚实有力的手抓住了安逸渐渐冰冷的手，手掌的温度惊醒了安逸，残忍地告知他，这就是现实。
手的主人握得很轻，像是他只要一用力，安逸就会被他捏碎一般。可安逸仍觉着，自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撕扯着，很痛，可又说不清到底哪里痛。
程云开在安逸床边坐下，面露忧色，唤道：“阿逸。”
安逸空洞的目光循着声音看去。
程云开伸手摸了摸安逸的头。
安逸张了张嘴，呜呜啊啊，程云开虽然听不明白他所说，却还是从安逸的悲痛的神情里，猜出了他的意思。
程云开自己都被安逸的悲痛所感染，心一酸。
“是我不好。”程云开道：“我要是能劝住他。”
刘舒修长白皙的手搭在程云开的肩上，劝道：“云开，不用过分自责。当务之急，是要安顿好阿逸。”
“对。夫人说的是。”程云开醒悟，他转而对安逸道：“你高烧未退之时，明初忧心你的病情，有写信予我，告知了我你们暂住的客栈来带你回阅潮山庄养病。”
程云开忽然意识到，哪怕这并不能打消安逸的怀疑。甚至于，还会加重安逸的疑心，熟知姜明初动向的他比谁都能知晓姜明初和安逸分开的时间和他们落脚的地方。程云开无意通过举例别的比他嫌疑更大的人来佐证自己的清白。
“我没想我们会阴差阳错在这相遇，那信我放在阅潮山庄中，你若愿意跟我们回去，我可拿给你看。上面还盖了明初的私章。”
程云开在讲述时，安逸亦有自己的考量，阅潮山庄在他心里仍有嫌疑。
阅潮山庄诸人言语之中都在邀请自己前往阅潮山庄居住，若去了，会不会是下一个山间囚室，安逸无法得知。这会不会是一场乌龙，身为少庄主的程潇无意中搅了庄主程潇设的局，为了维持在幼子心中的正面形象程云开才不得不假意邀请自己前往阅潮山庄，此间路途遥远，他们尽可以在路上做些手脚。
“我知你现在不会信我。”程云开表现得十分诚恳，“当日我收到明初的信便快马加鞭赶去了，可我这时，薄雾山庄已经烧了两日，成了一片灰烬，而你所住的客栈又刚好被山匪洗劫，连带你也不知所踪。”
“这两年我在薄雾山庄建飨殿，一方面是为了祭拜明初，查明明初之死，另一方面也在暗中找你的行踪。”程云开叹了口气，“可是接近两年仍是一无所获，若不是潇儿偶然间救了你，恐怕也会迟了。”
“诶，不说这个了。”
程云开看向安逸，他真诚的目光让安逸一瞬间有一种此人值得相信之感。许是程云开的向来真诚仁厚的气质使然，又或许是姜明初每每提及程云开时都是赞誉有加，因此安逸对程云开的印象一直很好。
“你现在的状况不适合呆在这里。”程云开断然道，“关于你究竟有没有去薄雾山庄之时，他们一直争论不休。自明初逝世后，有不少人都在找你，心思各异，这其中免不得会有人还记得你的样貌。你现在身体还尚未恢复，一旦露面免不得会引起一番争端。当然，哪怕到那个时候我们也会保护你，但恐怕会有力不从心。”
程云开说得委婉，安逸心里门儿清。姜明初一死，安逸
就成了昭族唯一的遗族。不管他是否拥有昭族凝聚昭玉的血脉，还是会有不少人盯着他，安逸怀疑阅潮山庄的理由同样也会成为他们讨伐阅潮山庄的名目。届时无意中救了安逸的阅潮山庄可能会被打上贼还捉贼的标签，成为众矢之的。到时，安逸面临的就是一个彻底混乱的局面，他更加难以在这群中找出谁是凶手。
这样一来，躲在暗处于安逸而言更为有利。
“你可以不相信我们，但你不能否认，他们家那臭小子你该是可以相信的吧。”叶闻雪见程云开始终无法说服安逸，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毕竟那小子才六岁，你年纪比他大，他要想骗你，也不容易。”
“对对对。”程云开赞同道。
叶闻雪略显无奈，刘舒向她投以抱歉的眼神。
“你醒来之前，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由阿雪护送你回阅潮山庄。你若信不过我们，到时我让阿潇陪你一起回去，你看如何？”刘舒道，“我家那孩子不知何故，甚是重视你，这些时日，他对你的看顾，想必你心中有数。若我们真的想加害于你，也不会搭上自家的傻小子。”
“你看如何？”刘舒向安逸询问。
阅潮山庄这样看起来就像是把自己少庄主交到了自己的手中，但事实上，安逸现在就是个虚弱的废人，根本不可能在情急之时挟持程潇以自保。然而，叶闻雪所说，还是触动了安逸的心。
他被程潇所救，程潇的对他的好安逸也看在眼里，不是作伪。
“若潇儿未参加拜祭仪式便厉害，恐怕会引人生疑。”
程云开的担忧不无道理，他对拜祭姜明初一事颇为上心，其子未到场一起祭拜免不得会引人生出怀疑来。
“这点云开你自可放心。”刘舒宽慰道：“来之前，阿潇那孩子正好和聚义山庄的庄主和镜花门苏沁那个丫头吵了一架。届时云开你只要无意间训斥阿潇一两句没有规矩的话，便能打消大家的猜测。”
“夫人说的是。”程云开连连点头。
“我看啊，到时候还是嫂子你无意间提起一两句话更靠谱，我怕师兄太生硬，反到是让人怀疑了。”
刘舒一笑，笑颜如花，“我晓得了。”
她轻轻地拍了拍安逸的手背，说：“要不要跟阿雪回阅潮山庄由你决定，但若决定要跟我们回去，就必须委屈你隐姓埋名一段时间。若你想公开自己身份，不愿跟阿雪回阅潮山庄我们也能理解。”
“时间不早了，你睡了这么久，也饿了。”刘舒说：“我让人熬了粥，一会端过来，你多少喝点，吃好了，身体才能好起来。”
许是得了刘舒的命令，安逸苏醒后的这一天白日，除了送餐的月潮山庄弟子，再没人来打扰过安逸，安逸也在床上枯坐了大半日。
入夜，程潇偷偷摸摸地推开了安逸的房门，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见到坐在床上仍清醒的安逸，身体一僵，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走到了床边。
“你好点了吗？”程潇小声问道。
安逸没想到程潇会来，看他的样子，多半是背着他娘亲跑来的。
安逸点点头。
房中陷入静默，烛火无声地燃烧着。
安逸不知道程云开有没有如实向程潇说明了一切，但看程潇的表现，安逸猜测，他们应当是没告诉程潇的。
“我就是来看看你。”程潇扭捏道：“你没事，那我回去了。”
不等安逸反映，程潇提
脚就走，没走两步，他突然想了什么，回头，一脸认真地对安逸道：“你要早点休息，我先走了。”
房门轻轻的关上，坐在床上的安逸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他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程潇时，他还是个被包在襁褓里的娃娃。后来再见，程潇刚学会走。学步的幼童走得并不稳当，他板着一张小脸，拒绝了周围众多想要上前扶着他的阅潮山庄弟子，径直地走到安逸面前。
柔软的小手抓住了安逸的手。
安逸一愣，低头去看程潇。他在程潇明亮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安逸的心一软，他蹲下身子，问道：“要我陪你走吗？”
年幼的程潇没搭，他拉着安逸，蹭蹭蹭地往自己爹娘面前拉。
周围的弟子笑作一团，都说这孩子从小就爱美人，谁也不挑，就挑他们之中相貌最为出众的安逸。
时间过得好快，安逸想，那时像个团子一样软糯可爱的小娃娃，现在已经长成一只小包子，总是一副气呼呼的模样。
被囚禁的两年，把信任两字在安逸的世界里抹去了。可程潇，无论何时，都会让他心里一软。
坐在床上的少年吹熄了烛台，睡下。
次日，一早，在程云开带着夫人刘舒来到安逸房间里时，安逸将一张纸条递给程云开。
程云开展开，只见纸张写着：“薄雾山庄之中可曾发现父亲遗物？父亲可有安息之处？”
“火太大了，也烧太久了，我们找了许久，一无所获。”程云开说道：“我不想在薄雾山庄附近为他立碑，你们的家乡，我们并不知道具体位置，因为并未为他立碑。我在阅潮山庄为他立了牌位，受阅潮山庄弟子供奉，你去了，阿雪会带你去给他上香，牌子也会交由你保管。”
“谢谢。”安逸在纸上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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