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今日非昨

2021年11月21日晚上9点24分，顾霏霏没有等到男友，只等来他的一通电话。

        她独自在这个餐厅等了一个小时，情绪已经平和得像窗外吹过的风，不会被任何人察觉。她按下接听键，那边传来男友急切的声音，解释着自己无法赶来为她庆祝生日的原因，有一二三四五条。挂断电话后，顾霏霏跟服务员借了一只打火机和两支小蜡烛，把蜡烛插进桌上的蛋糕，然后点上——她订蛋糕的时候忘了备注打火机和蜡烛。其实，她并不想吃着蛋糕过生日，但她男友说必须有点仪式感，他甚至提前订了餐厅，说好下班后来给她庆生。

        男友跟她交往快两年了，他并不知道，她其实很习惯自己过生日。如果是她自己过生日，她会把它当成三百六十五天中，最平凡的一天来度过——起床穿衣、上班下班、吃饭睡觉。

        时光的流逝在生活里有无数痕迹，原本悄无声息，但蜡烛和蛋糕把这些痕迹涂上奶油，再用火照亮。大声宣告着：你离入土为安又近了一步。

        想到人终有一天会入土，她就想：自己生命里还有哪些遗憾呢？要不拿出笔记本仔细列出几条，趁自己还活着，去完成一两个吧。但是，压在心头的似乎都是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比如赚的钱还不够多、还没去远方看看、没来得及告别的朋友……在脑海里搜刮一番，却也列不出来什么具体的事件、地点和人物。

        给她拿打火机和蜡烛的服务员小哥，见她过生日这天竟是孤零零一人，于是坚持要坐在她对面，陪她吹蜡烛。要不是顾霏霏眼疾手快拉住他，他还要去找几个同事来围着她唱生日歌。

        在服务员小哥的注目下，她尴尬地吹完蜡烛。突然餐厅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呼声，引得众人纷纷抬头看，顾霏霏也循着声源望去，在距离她不近不远的一方。

        服务员小哥站起来看了看，说：“哦对！有位顾客在这里安排了一场求婚。今天确实是个好日子！你过生日，他在求婚，你们真有缘份！”

        顾霏霏失笑，这两件事到底是怎样能扯上“缘分”。但下一秒，她看热闹的一双眼就给定住了。她整个人被震在原地，因为有一张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

        大多数时候，顾霏霏脑海里的人影都是模糊的，不仅因为她是近视，也因为健忘。她总是安慰自己：健忘是福，能记住家门密码和厨房工具的用途就行了。但此刻在灯火烛光的映衬中，在人群喧嚣的声音中，有张具体的面孔在她记忆深处浮现，并逐渐清晰。穿过层层人影和灯光望过去，她认出了那个人。就算十年没见，她也一眼就认出来了。

        顾霏霏惊喜交加，紧跟着又是一阵难过，她有落泪的冲动。她呆呆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身姿挺拔的男人向她单膝下跪，为她戴上戒指，把她拥入怀里亲吻。顾霏霏感到一阵剧烈的窒息和恍惚，心口砰砰跳动着。她扶住桌子的一角，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努力消化眼前这一幕。

        她以为自己工作这么多年，经历过许多人和事，已经修炼得足够强大了，早就放下过往了。却原来，都是自欺欺人。有些东西只是埋藏得太深，需要一颗炸弹将它炸出来。

        此时此刻，她碰到了这颗炸弹——她的笑容就是一颗炸弹。

        顾霏霏看到，她一身长裙，及腰的长发，柔和的眉眼，微笑着接受着别人的爱慕。她身上没有任何一处还像十年前的她了。思虑再三，顾霏霏还是决定过去打个招呼。她一步步地，缓缓地朝她走过去。

        如果说，这辈子她碰到过什么事情是真正可以用“缘分”定义的，那就是此时此刻。从高三前的那个暑假分别至今，整整十年过去，顾霏霏从没想过，还能再见到她。越是走近一些，她感到自己越是平静一些，直到对方也察觉到她的存在，直到她喊出自己的名字：“霏霏？”

        顾霏霏仿佛从她声音里听到了又惊又喜，还夹杂着一丝颤抖。

        顾霏霏浅浅一笑，回应她，“于雪，好久不见。”

        于雪，是顾霏霏埋在心底最深处的人。因为埋得太深，这么多年来，她甚至误以为已经忘记她了。但是怎么可能忘记呢？就在这一声简单的问候之后，连两人年少初见的场景，都能立刻在脑海里清晰重映。顾霏霏这才知道，自己从来没忘记她。

        十年前。

        2011年11月22日，星期二，下午的第一堂课。

        高一七班的班主任——任敏老师，领着一个转学生走进教室，是个女孩儿。

        顾霏霏坐在第一排靠窗的座位，看着这个新同学在讲台上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用词干脆利落，表达清晰流畅。但明显全班同学更关注的是，新同学长得非常好看：一头栗色的齐肩短发，一双带笑的眼睛，就算她不带任何表情地站在那儿，也不让人感到严肃疏离。毫无疑问地，全班同学很快就接纳了这个转学生。顾霏霏当天就记住了女孩的名字——于雪。

        她当时还不知道，这个名字将在她生命里占据多么重的分量。很久之后，顾霏霏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遇到于雪，自己肯定就活成另一种样子了。

        顾霏霏从小就内向自卑，话少安静，没有出众的的外貌和讨喜的性格。除了成绩好一点，她没有任何存在感。当时看来，她和于雪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顾霏霏也想不明白，她们是怎么成为朋友的呢？

        顾霏霏从校本部的初中部直升到高中部，所以班里的大部分人都是她熟悉的。即便如此，她也并没有跟大家打成一片。她不明白要怎么说话才能赢得其他人的欢笑和附和。她不明白为什么女生一定要结伴去厕所，也不明白为什么男生既要欺负长得好看的女孩，又要嘲笑那些长得不好看的女生——比如班里成绩垫底、脸上长了很多青春痘的女孩马冬梅。她跟班级的男生女生都玩不到一块儿去。但她从来不对抗任何人，总是选择沉默，以及偶尔给出笑声并附和他人，以此让自己不被孤立。所以，她虽然是这个班的第一名，却也是同学眼中最普通的人。她从不主动跟人结伴，没参加课外社团。大部分时候，她都是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写作业。

        而于雪随爸妈搬家到这个小镇上，刚入校不久，迅速适应了新环境，她还加入了学校的一些社团，迅速赢得了老师和同学的喜爱。顾霏霏发现，于雪既没有那种刻意张扬的优秀，也没有故作讨好的谄媚，自然而然地，她身边很快就围绕了一群女孩男孩。顾霏霏不知道怎么靠近她，总是远远看着她。

        于雪的好人缘，并没有让顾霏霏感到嫉妒，却是从另一方面让她感到了威胁——随着一场场的考试下来，于雪拿走了顾霏霏班级第一的名次。

        顾霏霏曾是班里的第一名，虽然她所在的班级并非全年级最厉害的班级。但她在这个班里没有太强大的对手，学得很轻松，各科老师的关爱都给予她一人。

        说实话，她并不在乎同学都爱跟谁玩，但她在乎老师的目光。如今，于雪把老师的目光也从她身上夺走了。她甚至还在同学们的投票下，当上了最新一任班长。顾霏霏从没当选过班长，她只担任“语文课代表”一职。

        这个时候，顾霏霏第一次在学校里有了真实的危机感。她的人生中也第一次出现了一个人，让她既喜欢又害怕，既想远离又想靠近。

        于雪的优秀让她无法忽视，顾霏霏决定做些什么。除了每天更努力学习以外，她还决定加入校辩论队。她不奢望自己能立刻拥有于雪那样丰富而有力的发言能力，但至少想做到流畅表达。

        顾霏霏在面试辩论队之前，提前背诵了大量辩论经典题目及其论证内容，靠优秀的押题能力过了面试一关。她进去之后，发现里面汇聚了高一到高三全部的辩论高手，自己就是菜鸡中的菜鸡，上台说话都会脸红手抖的那一类。

        但无论如何，她在辩论队确实是有收获的。而最大的收获，是她跟于雪的友谊。

        说起来，最初她跟于雪在同一个班，在同一个辩论社，却几乎没有说过话。顾霏霏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这样平淡的关系，是怎么让她敢于在那种场面站出来、并拉住于雪的手狂奔呢？回忆起这件事，是这样的——于雪在期中考试前的辩论赛上大放异彩，赢得了最佳辩手。作为高一新生，她不仅在辩论社的人气日渐陡升，在整个年级的人气也越来越高。嫉妒她的人越来越多，喜欢她的人也越来越多。于是，有些事就发生地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那天放学，顾霏霏放学后主动留了近小时，写完试卷才回家。于是她恰巧在学校的单车棚撞见这一幕——

        于雪被三个陌生的男同学围堵了。顾霏霏一向不是见义勇为的性格，只敢停在远处观望。她一边祈祷，这可千万别是校园暴力；一边四处张望，看看有没有路过的老师或者同学可以求助……

        顾霏霏所在的这个距离，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她只看到于雪一直维持着不卑不亢的姿态，而三个男生越来越着急，最后脸红耳赤的，仿佛自是尊心受到极大的挑战，并逐渐气急败坏。于雪看起来也着急了，她想离开，男生就进一步堵住她的去路，步步紧逼，情况着实不妙……

        顾霏霏根本没等到什么老师路过，于是咬咬牙从树后跑了出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然敢于对抗三个大男生。当然，她确实不敢跟对方正面刚，而是拉起于雪就跑。她凭着对校园地势的熟悉，直奔女生厕所后面的小路跑去，竟然甩掉了三个男生。

        这一天，顾霏霏对于雪伸出的这双手，就是这段友谊的开端。

        不知道跑了多久，两人气喘吁吁停在河边的小道旁，后面无人追来，两人都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却相视一笑。听着河边柔缓的水流声，她们渐渐平复了下来。

        “他们说是隔壁班的，其中一个男生向我表白，要我跟他交往，我拒绝了他。可能是我措辞不太友好，有点伤人了吧……”于雪简单概括了刚才的事件始末。

        顾霏霏汗颜了，这绑架一样的阵仗竟然只是男生在表白。

        于雪郑重地对她说：“谢谢你。”

        “没关系啊，我只是刚好路过……”

        “我很早就知道，你是个善良的人。”

        “啊？很早？”顾霏霏印象中，自己几乎没怎么跟于雪有过交集。

        她俩在河边慢慢往家的方向走，于雪走在前面说着话，顾霏霏慢慢跟在后面听。

        于雪突然提起班里的女生——马冬梅。顾霏霏当然知道她，马冬梅是被全班同学孤立的人，男生女嗓一起嘲笑她长满青春痘的脸、她垫底的成绩和她单亲家庭的身份……老师似乎从来看不到这样的学生，也没有人敢出来主持正义。顾霏霏从来不加入嘲讽马冬梅的行列，她甚至感到一种恐慌——假如这个班里没有马冬梅，如果她的成绩也是垫底的，陷入这种困境的人就会是她。她很同情那个女孩。

        于雪继续说，同学之间形成的某种小团体，需要通过党同伐异，来达到巩固自身存在的作用。她知道班里的马冬梅总是被同学们取笑和欺负，并不是因为她做错了什么，只是这个团体献祭了她。

        顾霏霏用心捕捉着于雪话里的某些词语，比如：党同伐异、献祭。她想：这样的表达能力也是在辩论队里学到的吗？为什么自己说不出这样的词语？甚至，她根本想不到这样的观点。跟于雪这样近距离地交流，她感到既快乐又难受。

        于雪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说，“可是，你从来不跟他们一起取笑马冬梅。你是个很善良的人。”

        “没有，我只是……比较胆小，我也没有帮到她什么的……”顾霏霏感到局促和害羞。

        “不是所有人都能当英雄，能做到不主动伤害别人，这样的温柔就是很大的善良了。”

        “我……你也是啊，我也没见你嘲笑过别人。”

        “我以前就是马冬梅，是被嘲笑和排挤的那类人，在我以前上学的地方……”

        顾霏霏听完一愣，她根本想象不出来，这么优秀又长得好看的人也会被排挤？

        于雪见她表情严肃，于是岔开了话题，“现在好啦，我都受到很多的帮助和鼓励。我觉得这里的人都很好相处，尤其是你。”

        傍晚的夕阳染红了整条小河，像是地面被铺上一层厚厚的颜料，流动的形状，浓重的色调，镶嵌在绿色的草地上。两个少女走在岸边的小道上，就像融入了一幅画。

        这是她们第一次说这么多话，第一次结伴回家。最后她们惊讶地发现：两人的家就隔着一条街。那天道别前，于雪郑重地问顾霏霏：

        “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对吗？”

        顾霏霏看着她明亮的眼睛，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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