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像雾像雨又像风

从没人提起缘由地，她们突然开始很有默契地、同时疏远着对方。她们生活里突然出现了好多意外，以致于不能一起回家、一起写作业。彼此间的交流只剩下最简单的问候，像是“你好”“再见”之类。但是，顾霏霏发现一个令人难受的事实：自己沉迷于她——她读过的书，她背诵过的句子，她看过的电影，她听过的歌……她渐渐把她的爱好，变成了自己的爱好。

        顾霏霏家里还放着好几本从于雪那儿借来的书，犹豫着什么时候去还，但她现在不想踏进于雪的家。与其说是“不想”，不如说是“不敢”，她不知道如果现在跟于雪单独碰面，应该和她说些什么。她们明明曾经无话不说。

        国庆节过后，学校突发一件大事：初中部有一个男老师在国庆旅游时出车祸遇难身亡。而这位男老师正是顾霏霏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任敏老师的丈夫。原本平静的世界，突然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打乱。在语文课上，她们的任老师会在讲到课文的某段、诗篇的某句时，联想起往事，然后陷入哀伤中。顾霏霏仿佛能看到她故作镇定背后的脆弱，悲伤的洪水将她吞没。顾霏霏每次抱着一打作文本交到任敏的办公室，都想抱抱任老师、想安慰她。但是面对这样的悲痛，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在地方电视台播放的新闻里，顾霏霏看到了这次事故的报道：有八名游客丧生于这场事故，新闻还放出一张模糊的照片，一辆烧焦的长途汽车已是面目全非，像怪兽的尸体躺在景区的山路上。

        只有一人幸免于难，就是车上的导游。据报道，事故发生时，导游刚好带着一顶崭新的防护头盔，显然正是那顶头盔救了他。记者前去采访，只见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上缠满了绷带。他看着摄像机说：他们一家三代都是当地的导游，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悲剧，他只记得在司机开车途中，有位乘客突然跑到车头跟司机吵了起来，不知道是谁错误打乱了方向盘……

        导游接着回忆说，庆幸的是游客们之前都吃饱喝足……摄像机的镜头在他满是淤伤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企图捕捉到些不为人知的什么，但医生后来请他们出去了。新闻戛然而止。

        顾霏霏并不知道这个报道是否能安慰受害者的家属们，但它给了顾霏霏巨大的震撼，因为这是近在身边的、真实的死亡，而不是发生在电视剧里的、那种遥远的悲伤。她甚至暂时忘记了萦绕心头的烦恼——跟于雪有关的烦恼。她的生活好像被打破了某种界限，但她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被打破了。

        接下来又发生了一件事，不算严重，却让顾霏霏和于雪看似平静的关系下，某种矛盾终于被彻底激发。

        顾霏霏的课桌里有一封安躺了三天的、来自隔壁班的某个男生的情书，这天课间突然掉了出来，恰巧被于雪捡起。在周围女生男生的鼓吹怂恿下，于雪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竟然当场拆开情书，在教室里大声朗读了出来。

        顾霏霏走进教室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一群人围着于雪，对一个男生写给自己的情书指指点点、肆意取笑。她从来不曾想象，这样过分的行为会出现在于雪身上。她感到巨大的羞愤，她径直走向于雪，一把夺过她手里的信纸：“你觉得这样很好玩吗？”

        于雪看着顾霏霏离开的背影，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的恍惚、纠结和某种堕落，是因为什么。

        这天放学后，顾霏霏鬼使神差地又来到了操场边，躲在距离看台很远的某个角落。她看着下方的排球场，那里正在进行一场排球比赛。是的，于雪正在下面比赛。

        顾霏霏感到很绝望，她好像没办法讨厌于雪。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对她的一切都保持着关心和兴趣。她很难过，为什么她们之间的亲密，在某一天突然消失了？为什么于雪的行为让她越来越看不懂？为什么她开始做出一些伤害自己的事情。

        其实，顾霏霏根本不在乎那封情书，她只在乎于雪。她脑海里有一副画面总是挥之不去——于雪和一个男孩在夜晚的操场边相拥。

        看台的观众传来一阵阵嘹亮的加油声，这让顾霏霏想起，第一次看于雪参加排球比赛的时候。那时的场景似乎跟现在一模一样——操场、人群、呐喊和穿过人群的风。她有一瞬的恍惚，时间仿佛没有流逝过，生活并没有往前走，或者陷入了某种循环？但身边种种又在提醒她，时间的确在向前，因为有些人永远地离开了，有些人变得陌生了。

        顾霏霏出神地望着下方，她的目光依然只跟随着那一个人。她曾经以为自己足够了解她，但后来发现自己错了。她现在看着于雪，似乎是想从她身上看明白一些什么。她忍不住要想：于雪跟副班长在谈恋爱吗？他们会彼此分享喜欢的事物，会拥抱、也会接吻吗？

        顾霏霏的想象力突然刹不住车，她想象着于雪被人亲吻的样子，不一定是跟副班长，甚至可以是其他任何男孩或女孩，可以是……自己。那一刻，她被自己吓了一跳，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太可怕了。

        比赛还没结束，顾霏霏提前离开了。她不在乎谁输谁赢，她本就不是为了看比赛而来的。她躲到图书馆里写了一小时试卷，埋头到题海里，这让她感到放松和安心。试卷上的题目就算再难，也有标准的解题步骤和方法，她只要掌握了技巧就可以一步步解开，最终找到答案。但生活里的困惑不解，却没有标准答案。

        走出图书馆的时候，顾霏霏才发现外面下起了雨，她却没带伞。可天色越来越暗了，她不打算等雨停，决定冒雨跑回家。慌不择路的情况下，她刚出校门，就一头撞倒了前面骑自行车的人。

        她赶紧上前帮忙扶起摔倒的人，定睛一看，竟然是于雪。顾霏霏知道，于雪一般都是走路上下学，但偶尔为了赶时间也会骑自行车上学。顾霏霏不仅没认出于雪的自行车，还撞了上去，她都想一巴掌打醒自己。

        于雪的膝盖擦破皮了，正在流血，她俩把车挪到路边，两人搀扶着走到附近的屋檐下避雨。顾霏霏一边着急一边道歉，于雪看着她这副样子突然噗嗤一笑，“别担心，我书包里有备用创可贴，你帮我拿出来，贴上就好了。”

        顾霏霏赶紧照做办，一顿操作手忙脚乱，却见对方怡然自得，她又有点生气，“不痛吗？你还能笑出来？”

        “现在不痛了。”

        于雪看着顾霏霏，顾霏霏却避开她的眼睛看别处，两人之间的怪异氛围渐渐扩散开来。

        这场雨竟然有越下越大的趋势，把她们困在这里。老房子的屋檐爬满了多种藤蔓植物的叶子，层层叠叠，吸收着雨水里的湿润，又吐出氧气，空气中满是又甜又冷的泡泡，又渐渐消散在雨水里。这时候路上没有行人，只有道路两旁的高大木棉树，静静陪她们等雨停。

        于雪突然问：“霏霏，你还在生的我气吗？”

        顾霏霏此刻竟然完全忘了于雪当众念她情书的事儿，甚至有点慌乱：“啊？没有啊……”

        “为什么你不来我家借书了？”

        “之前借的几本书刚看完，所以……”

        “为什么不来我家还书？”

        “……正打算找时间去的。”

        “对不起。”

        “啊？”顾霏霏根本没反应过来，却听于雪继续说道：

        “我不该拆你的情书，让你当众难堪……我当时可能是疯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感觉自己不大对劲，我脑海里有一些很可怕的想法……”

        顾霏霏默默听着她说话，心里却波涛汹涌，她不知道于雪说的可怕想法是什么，她只联想到了自己脑海里曾经出现过的可怕想法。她站立难安，只能强装镇定。

        于雪却望着雨中的木棉树，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我试着答应跟副班长谈恋爱，只是想驱散我脑海里一些可怕的想法。现在看来并不成功，所以我没有跟副班长继续下去了。这是一场拙劣的自我测试。当我回过头，却发现你开始远离我，你也收到了其他男孩子的情书……我心里有一股愤怒，不是针对你，而是针对我自己。我想找机会跟你解释，我想告诉你，但我又害怕……对不起，如果我让你觉得很奇怪，请你原谅我……”

        这段话零零碎碎，没头没尾。

        但顾霏霏觉得自己理解了。可她也很惘然，她不知道自己以为的理解了，是不是于雪真正想要的那种理解。她又觉得自己应该是没有懂吧……她想起自己这段时间的委屈和难受，她也有很多负面的情绪，也有很多话想质问于雪。但此刻她突然说不出来了。她沉默了好久，感觉自己突然失去了表达能力，最终只是回了一句，“没关系，我原谅你了。”

        “你不怪我吗？”

        “我有怪过你，但我很高兴你能对我说这些，我能明白，所以我不怪你了。”

        “你不会觉得我很奇怪吗？”

        “不会啊，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奇怪的地方，不应该被嘲笑。你以前不是跟我这样说过吗？”

        于雪看着她，张了张口，又咽了回去。

        顾霏霏强压下心里的澎湃翻涌的想法，也只是静静看着这场雨。她甚至希望雨下得更大一些，好掩盖住她此刻擂鼓般的心跳。她忍不住想问于雪，想问她脑海里有什么可怕的想法。顾霏霏也想告诉她，自己脑海里那些可怕的画面。但是，这场雨似乎快要停了。这场漫长的沉默，围绕着两人，像雾像雨又像风。

        雨突然就停了。为了弥补撞伤好友的过错，顾霏霏决定骑着于雪的自行车，亲自载她回家。

        这段路并不漫长，两人很快到了分道扬镳的街口。

        于雪牵过自行车的把手，突然喊住了顾霏霏，似乎鼓起很大的勇气，说：

        “霏霏，我是真的……很喜欢你，不想和你变成陌生人。我们还能继续当朋友吗？”

        “嗯，我们不一直都是朋友吗？”

        “这个周末，我能约你一起写作业吗？”

        “……嗯好，我去你家，顺便还书。”

        “好。”

        “那么，明天见。”

        “明天见。”

        这个周末，她们重新聚在一起。自然而然地，她们亲密的状态就又回来了。她在一起看书、写作业、听歌、画画，一起出去公园晒太阳。她们还在公园的草丛里发现一只野生小猫——栗色的毛发、圆脑袋、小尾巴，一双前爪偏偏长着白毛，就像戴了一双白手套，非常可爱。

        小猫在风里瑟瑟发抖，瞬间激起了两个女生的爱护之心。但是，她们谁都没敢把小猫带回家里养——于雪的母亲不喜欢任何小动物。而顾霏霏家里以前养过一只狗，被她爸爸喝醉后踢死了，然后煮了狗肉火锅。

        她们最后用废纸箱给小猫搭了个窝，此后每天放学都来这里，给它带吃的东西。小猫很快就跟她俩亲近起来。因为小猫看起来最爱吃火腿肠，于雪建议：那就给它取名“火腿肠”吧。

        又一个平常的周末下午，顾霏霏在于雪家的书房里，两人互相给对方改作文。安静的家里突然爆发出女人的尖叫声，还有打碎了东西的声音。她们循着声音跑过去，只见楼上有两个女人追打在一起，从楼梯上滚落下来，而于雪妈妈的脑袋撞在地板上，离她们的站脚处只有几厘米的距离，发出泄气的哀吟声，就像一个失手从楼上掉下来的皮球。

        顾霏霏本来就很少在这个家里看到于雪的母亲，对她的认知还停留在她苗条摇曳的背影、和爱出门打麻将的印象。突如其来的这一幕，让她感到震惊，并唤醒她内心深处某种熟悉的恐惧。而于雪似乎对眼前的场景司空见惯，她只是站在那儿冷冷地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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