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消失的她

高二刚结束的那个暑假，于雪突然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

        当顾霏霏听到自己妈妈跟邻居聊起一些八卦——邻里之间传遍了于雪妈妈发疯撕小三、夫妻闹离婚和搬家的事，她才惊觉：自己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他们搬家的！

        她和于雪在那个台风过后的夜晚相拥而眠，一起度过了高二下学期的全部考试，她们还曾约定要考同一个大学，去同一个城市过新的生活……但是，这个人突然就在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她没有一点点防备，甚至没有得到于雪的一句道别。

        为什么？她们这样好的关系，却连一句道别都不配吗？

        顾霏霏感到自己的世界突然裂开一个深渊巨口，某个角落迅速崩塌，割裂的碎片哗啦啦地倾倒而下。她长时间陷入一种巨大的难过、不解和被抛弃的情绪中。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那个暑假的。

        高三开学，顾霏霏住校了。繁重的学业把她从自己的情绪中解脱出来，让她无暇顾及其它。她也放弃了画画，只是整夜整宿地刷题、做试卷、背诵大篇的文章。很快地，她不得不戴上了近视眼镜。但即便这样高强度的学习，也没让她的成绩得到丝毫进步，她长时间在年级前50名上下徘徊不前。班主任对她说：“你已经遇到了学习的瓶颈，要勇敢打破它，才能得到巨大的提升！不要放弃！”老师给了她指导思想，却没有给她方法论。她不知道，具体要怎么打破呢？

        根据学校规定，高三学生是半个月放假一次，给学生回家补充物资。

        放学那天，她在排队等校车时听到，旁边开轿车的、亲自来接孩子的一对父母，跟孩子当场大吵了起来：从行李箱的摆放问题，延伸到孩子的学习、成绩、生活习惯、乃至人格问题……顾霏霏突然感到一股厌倦——她厌倦了偷听别人的对话，厌倦了每个月坐车回家，甚至厌倦了学校和考试。

        但她无处可逃，就像此刻，她也逃不开要继续听一场单调乏味的吵架，直到校车把她接走。

        人群的嘈杂声、汽车发动机的鸣叫声、父母跟孩子的争吵声，在那一刻统统化作毫无意义的音符，在空气中连接成长长的、隐形的绳索，然后往她身上缠绕——从脚踝直上胸腔、脖子、下颚、脸……它越缠越紧。她只能透过一条缝隙，看着自己身处的世界，她感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

        回到家后，顾霏霏难得清静，陪着妈妈包饺子。她看着妈妈温柔的、平静的样子。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于雪的母亲。于雪说过，她母亲是愤怒的。

        顾霏霏似乎从来没有在自己妈妈身上看到愤怒，她一直是温顺的。他们家里的愤怒，更多地出现在她爸爸身上。难道妈妈从来没愤怒过吗？

        她努力地回想，终于想起来了：在她出生后的第六个年头，她的外公外婆相继因病去世。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妈妈都沉浸在悲伤中。那两年期间，她跟丈夫也有频繁的争吵，甚至挨过父亲的打。再后来，她仿佛对现实生活失去了关注和热情，只是默默地抚养一双儿女。

        顾霏霏想起来了！她爸爸的愤怒衍生出了暴力，他的暴力曾深深伤害过她妈妈，也伤害过她。这是她童年最深的阴影。但随着她和哥哥越来越长大，爸爸肢体上的暴力才渐渐没有了。至少，她好像没再见到了。

        顾霏霏的哥哥比她大四岁，哥哥的世界是她完全融入不进去的。她的爸爸和奶奶从小就偏爱哥哥，会满足他一切的愿望——不想辛苦写作业的愿望、不想做家务的愿望、买手机和电脑的愿望、报补习班提分的愿望……而顾霏霏的妈妈，看到了女儿所受的冷落，于是她总愿意在私底下，给女儿多一点点关爱，仿佛是努力以这样的方式补偿她。但她妈妈没有钱，不能给她买手机、或者报补习班。她也无法劝动自己的丈夫。因为顾霏霏的爸爸说，“女生学不过男生是正常，不用报补习班”，以及“买给她也没用，反正最后要嫁人的，别浪费钱。”

        在母亲温柔的庇护下，顾霏霏成长为一个懂事的女儿，她埋头学习。妈妈对她说，“你一定要考上大学，离开这里，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妈妈告诉她，“我这辈子从没怨恨过谁，唯独怨恨你外公，他给你两个舅舅上学的机会，却唯独没让我上过学。”

        顾霏霏联想到自己家里的女性——她的奶奶，妈妈，还有她自己。她看见一条清晰的脉络，贯穿着家族里的女性的命运：奶奶生育了五个孩子，四女一男，把一生奉献给了家族的传宗接代；妈妈生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她的人生就是养育孩子和无休止的家务；按照这条线延伸下去，她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嫁人生子，相夫教子，并为此奉献一生。

        妈妈是看到了这个轮回，甚至期盼她打破这个轮回，才一直督促她要好好学习、然后离开这个家吗？顾霏霏想不明白，那为什么于雪的妈妈跟自己妈妈完全不一样？而于雪说过的“我不想变成我母亲那样”，她又是想打破什么呢？跟妈妈

        那天晚上，顾霏霏仰躺在床上，床头灯静静亮着。她脑海里翻腾着很多疑问，如乱麻纠葛在一起。她晕晕乎乎地躺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过去了。清早醒来，床头的灯还亮着。

        回到学校后，任老师鼓励顾霏霏参加省级写作比赛，不断鞭策她的学习。任老师对她说：“你还不能停下，女孩子更应该努力学习，要比男孩子付出更多倍的努力，才有机会得到社会的平等对待。”顾霏霏当时只是懵懵懂懂地点了头，直到她毕业工作很多年之后，才理解任老师真正的鼓励——那是一个女性对女性命运做出的注解：女孩子想要拥有的平等、自由和梦想是多么的难以争取。即便是她后来的大学的女同学们——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也几乎会在毕业几年后迅速进入婚姻。而在婚姻生活里，大家从来都不会谈论平等、自由和梦想这种毫无意义的东西。女性在婚姻里只需要拥有一种伟大的品德——奉献。

        顾霏霏想，这就是于雪激烈地反抗自己母亲的原因吗？她再想想自己，她从未想要反抗自己的母亲，甚至从没想过反抗家族里的任何一个长辈，包括她那强势又专横的父亲。但从这之后，她心里也默默埋下了一颗反抗的种子。她仿佛受到某种指引，坚信自己应该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去试试突破某种既定的命运。这种反抗的心理，奇妙地成为了一种内在驱动力，最终让她的学习成绩一路提升，直到拿下年级第一。

        顾霏霏考上了年级第一，却没有感受到多少喜悦，甚至觉得有些失落。因为于雪不在她身边。一份喜悦若无人可分享，它存在的意义就大打折扣。她甚至觉得，自己努力学习并不是为了父母，为了老师，而是为了她。顾霏霏对于自己生活的思考，几乎全部来源于她。

        高三的最后一节晚自习结束，学生们来到走廊呐喊和歌唱，把试卷成堆地往楼下扔。顾霏霏站在人群里，看到对面楼甚至有人往下扔了一床被子——它无声往下坠落，最后挂在楼下的栏杆，像一具柔软的尸体。

        上了大学之后，一种全新的生活，把她从死气沉沉的事物中拉出来。她决定要把握这种新生。最开始，她也会感到一种慌乱无序，她就想象于雪跟自己在同一个大学，想象她会怎么度过大学生活。她想，于雪一定会喜欢阅读，会在课业上用功，会尽情发挥自己的爱好。

        于是，顾霏霏在努力学习之外，又重拾画笔。她不仅课后自学画画，还跟同学一起报班学。她想象于雪在身边鼓励她，想象两人在一起，会如何捕捉那些颜色和声音，还有那些人和故事？并想象自己可以如何讲述这些故事，并尝试着赋予故事力量。

        顾霏霏从大三开始在网上发表画作，并在画友的推荐下，频繁地参加一些画画比赛。渐渐地，她不仅开始挣到钱，给自己买了一部新电脑——换掉了从哥哥那里继承来的二手电脑；还积累了作品和名声，陆续有了画画邀约。她的生活彻底进入全新的阶段。

        她终于接受了这样的事实，于雪已经离开了。但是，她会想念她，会一直想念她。她经常想，如果接下来的许多年，是她们一起经历、一起探险，那会是怎样的情景？生活会有哪些不一样？她们曾经守护着彼此的秘密世界，失去了对方的陪伴，那个世界将充满孤独。

        大学毕业那年，她剪掉了长发，一直到她工作后很多年，都维持着这个齐肩短发的造型。她从来没想过是为什么，潜意识里只是觉得：短发好打理。

        她工作后，终于完全告别了过去，终于习惯了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她把脑海里关于于雪的一切，整理并封存于脑海最深处的一格抽屉里。

        如果她再也没机会见到于雪，那么这格抽屉将永远不会再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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