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像普通人一样活着

2021年11月21日，星期日，一个晴朗的没有星星的晚上，顾霏霏没想过能再见到于雪，但她确确实实地见到了，就在几步之遥的地方看着，有一个男人为于雪戴上了求婚戒指。当两人再次面对着面打招呼，恍如隔世。

        她们都经历着各自的二十几岁，无可避免地成了两个世界的人。顾霏霏很清楚自己这些年里发生的变化，时间一年一月一天地过去，她变成了一个整天跟画笔颜料打交道的、戴着眼镜的、不修边幅的邋遢女人，身边有一个不咸不淡的男友，在这座城市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她并不知道于雪经历了什么，只看见她此刻挽着未婚夫的胳膊，长发飘飘，长裙裹身，宛如一个女神。顾霏霏深深看着她——她已全然褪去了年少的青涩，跟记忆中完全不一样。这令顾霏霏感到陌生、开心又难过。

        于雪向她介绍：“霏霏，这是我男友，卓一航。”再转头对卓一航介绍道，“一航，这是我高中好友，顾霏霏……是我曾经最好的朋友。”

        得知她俩是高中同学，卓一航无论如何都要邀请顾霏霏去家里做客，要她见证好友现在的幸福。得知顾霏霏也有一个男友，他更强烈要求顾霏霏带上男友。于是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就出现这样一幅场景：于雪和卓一航，顾霏霏和林鹿——她自己的男友，一共四人，出现在卓一航家里的餐桌上……

        餐桌上弥漫着烤肉、土豆、葱蒜和酒的浓郁味道，还有一点淡淡的香水味，这些气味跟人温热的呼吸交融在一起，仿佛发生了某种化学反应，散漫地笼罩在饭桌周围。像南方初冬的一场雨过后，迷离的雾气漂浮在空中，令人逐渐喝醉的男人们互相亲靠，不时还会互相吐槽自己工作上的小事。于雪坐在卓一航身边，时不时帮忙倒酒、夹菜和舀汤，一晚上没怎么说话。就算偶尔开口，也是为了附和桌上的男人们。同样地，顾霏霏面对两个男人对她和于雪过往的好奇，说着不痛不痒的应付的故事。对于高中那段回忆，她俩很有默契地删减了很多情感的东西，把一切简化再简化。

        如今顾霏霏和于雪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却仿佛隔着天涯海角，她们沉浸在各自的情绪里，没有办法看清对方。到最后，一个聚餐四个人，都以为当晚是一场其乐融融的聚会，分别之后，他们就会奔向各自幸福的生活。很多时候，蒙蔽了我们双眼的不是假象，而是自己的执念。

        饭后，顾霏霏和林鹿准备打个车回家。外面刚好下起了雨，于雪顺手给顾霏霏递了把伞过去。

        出租车行驶在路上，顾霏霏打开车窗，嗅到了这个城市的味道，听到这个城市的嘈杂。路边的街灯打在她身上，激起她翻涌的心潮，她想，这个城市就是这样吸引着千千万万追梦的人，也吸引着自己。有多少人来这里也许并不是因为有着百万富翁的梦，而是被这里的自由吸引。在这里，所有人都可以脱掉过去的标签，也不必费尽心思定义自己是谁，只要在这里自由地生活，直到被失败击垮，或者赢得成功。这里有太多人，只有在这个城市，她和于雪才有可能上演这场重逢。

        顾霏霏和林鹿回到两人同居的公寓，仔细地收好雨伞，心神有些恍惚，跟男友聊天也总是心不在焉。当然，林鹿根本注意到她的异常，只因为他印象中的女友也是话少安静的。实际上，他从来都不太能关注到她的情绪。那晚在床上，她任由他摆弄，没有太多享受，也没有抵抗。

        男友事后和她在半睡半醒中闲聊，又提起于雪，“跟你在一起这么久，从没听你说过……你有个这么漂亮的女朋友。”

        顾霏霏把自己一整个埋进被子里，“是啊，她很漂亮……”

        隔天清晨，顾霏霏从床上醒来，发现男友已经出门上班了。林鹿上班时间比她早，通常都比她早起。她伸手摸到自己的手机，发现微信显示有未读消息——来自于雪。她顿了顿，点开一看，有三条文字消息：

        “早啊”

        “有没有打扰你”

        “一航让我帮忙问问你，他们公司有个游戏开发项目，还没敲定美术设计团队，他知道你所在的设计公司在业界非常有名，想问能不能跟你们公司谈谈合作？你看怎么样。”

        顾霏霏回复：“好呀，我问问领导。”

        于雪很快就回复：“太好了，谢谢你，霏霏。”

        顾霏霏想了想，打出一行字：“我周末把伞带过去还你，什么时间段合适？”

        于雪回复：“随时。”

        顾霏霏想起了什么，于是迅速写下一些话，最后又统统删掉，她放下手机，无力地躺在床上。

        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铺在她的身上，她伸出手挡在自己的眼睛上方，突然想：如果太阳消亡，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样？她生活的世界，就像一个蓝绿色的巨人，人类只是寄生在他身体上的小虫子。如果某天醒来，太阳已死，巨人陷入昏睡，不再工作，慢慢走进黑夜，身后只留下更深的黑暗。在那样的黑夜里，人类也永远不会苏醒过来，因为再没有什么东西提醒我们必须醒来。

        顾霏霏脑海里逐渐一团乱麻，她决定顺其自然。

        接下来几天，于雪跟顾霏霏有了各种自然而然的缘由得以交流，生活上的、以及工作上的琐事，不紧要却轻松有趣的各种小事，开心的倒霉的种种小事……她们正慢慢地跨过十年岁月的距离，去重新熟悉彼此。

        于雪现在是一个律师，顾霏霏是插画师，她们隔着截然不同的行业，身边有着各自新的朋友，有了新的生活习惯，她们都努力地融入着这座城市。但她们很清楚，有些东西藏在身体最深处，不会被消灭，只能被隐藏。如果要把这些隐藏的东西全部揭开，这样做需要巨大的勇气。她们并不确定，自己有这样的勇气，也不确定对方有这样的勇气。她们再次默契地、同时选择了替对方守护那个秘密世界，对某些事不再提起。

        正是这样的默契，让她们再次确认了对彼此的信任。虽然这样的默契，有时候会隐藏一些危机。但没有人能准确地预料未来，我们都只能努力地过好今天，慢慢计划着明天。

        顾霏霏顺利离开了童年时生活的小镇，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她向自己的家人、同事和身边所有人，以及向她自己证明着自己的决心和努力。但她忽视不了一个事实：她内心的寂寞感越来越强烈，她觉得自己的人生缺乏动力。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过一个怎样的人生。这种迷茫也是一种痛苦，像一把隐形的钝刀时不时割在身上，没留下任何明显的伤口。

        她已经三年没有回老家，但经常保持着跟家里的联系，尤其是跟自己的母亲。她妈妈总是温柔地鼓励她，支持她现在做的一切。她总是说，家里一切都好，不用担心，让她要好好过自己的人生。如果她不去想生活的意义，不去想自己到底要什么，她可以接受眼前拥有的一切：一份月薪尚可的工作，一个相处尚可的男朋友，一个住得尚可的公寓。但是……但是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这个周六，顾霏霏独自前去还伞。于雪开了一瓶红酒，等她来。这次见面，她们才真正向对方敞开心扉。她们以为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找回年少时的亲密和默契，结果并没有那么难。这让她们既开心又难以置信，她们一起窝在沙发里，看电影，点外卖烧烤，喝着酒，贪婪地诉说着彼此的经历，在这失去音讯的漫长日子里，时间把她们分别塑造成了现在的模样。

        喝了酒后，于雪彻底放松了自己的神经，她问：

        “你从大学到现在……交过多少个男朋友？”

        顾霏霏没有犹豫，脱口而出的坦诚回答：

        “大学没有谈恋爱，工作后交往过一个，就是我现在的男朋友。”

        于雪又抿了一口酒，有点恍然。

        顾霏霏侧过身子，左手扶额撑在沙发上，看着她的眼睛反问道，“你呢？”

        于雪低头想了想，“五？六…七个吧？大概。”

        顾霏霏被她有点醉意的迷糊模样逗笑，“哈？大概？”她觉得意料之中，像于雪这么好看的人，身边必然从来不缺乏追求者。她一直都知道的。她心底同时生出一股释然和难过，她无法解释这种心情。她了解眼前这个人，但也正因为太过了解，太过亲近，这让她感到痛苦。

        两人很默契地没有问起对方的父母，只是围绕工作和生活上的边边角角，围绕今晚的食物，轻轻松松地聊着。

        送顾霏霏离开后，于雪关门转身回屋，又看到了刚刚被还回来的那把伞。她忽而停在了原地，靠着玄关的墙，盯着这把伞，默默地久久地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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