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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 妈妈看看


中午12:20,飞机准时降落江北机场。

        身边坐了一对情侣,恍惚中绍吴听见那女孩对男孩说,忘了祝你新年快乐诶。

        新年快乐?绍吴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是新年第一天。从昨晚三点多看见朱菁菁发的微信,到买了上午十点多飞重庆的航班,到收拾行李坐最早一班城际列车去广州,到登机,到此时——他从飞机的窗户望出去,看见很多并排停着的客机,没有太阳,天空是黯淡的白色,仿佛凝了一层薄霜。

        旅客们纷纷起身,拿行李,打电话,拥挤着向出口走去,衣料相互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绍吴背起他的双肩包,随着人流走下舷梯,湿冷的空气瞬间浸透他的夹克和牛仔裤。

        摆渡车的车身上写着:ILOVECHONGQING

        重庆。

        绍吴愣了一秒,终于明白,他回来了。

        他回来了,从阳光明媚的海滨回到阴雨绵绵的重庆,他总算有理由回来,而理由竟然是他妈生病。不,不是“生病”这么简单,是——他甚至不敢想那个字。从重庆回永川还有一段路,他得冷静住。

        可在这奔波不停的十个多小时里,那个字又已经一遍遍在他脑海中重复。

        癌。

        不知道是什么癌——可又有什么癌症是好的?乳腺癌宫颈癌胃癌肝癌骨癌……他一种一种想过去,就觉得有一支一支箭,把他的胸腔胃肝骨头……都射穿了。

        身后的中年男人正在打电话,用他不能更熟悉的重庆话:“我说了嘛,莫催莫催——啷个有那么快!晚上才拢!”

        “咹,我要吃了中饭嘛,吃了再去赶高铁!是噻重庆到成都的高铁通了……哎,对头……才通的……要得!”

        几分钟后,绍吴到达江北机场航站楼。

        一个半小时后,绍吴搭乘机场快线,到达沙坪坝站。

        如果不是中年男人的那通电话,他甚至不知道成渝高铁已经开通,2015年12月26日,到今天恰好是开通的第七天。高铁经停永川,从沙坪坝站到永川东站,全程19分钟,特等座47块。看到蓝色车票上“永川东”三个字时,绍吴有种全身力气都被抽空的感觉。在人来人往的候车大厅,他觉得自己是想哭的,但是哭不出来。

        上高铁,下高铁,打车去医院,他想起上一次匆匆赶往医院的情景,是杨书逸的公公出车祸,他在烈日下狂奔以至于几近虚脱,到了医院才知道,公公已经去世了。

        那这次呢?这次等着他的是什么结果?

        手机响个不停,有老板发来的微信,有同事发来的微信,有朱菁菁问他到哪了,有陈一茫说需要用钱就开口。他一一回复了微信,在出租车越来越靠近医院的时候,反复告诫自己,不能掉链子。

        无论等着他的是什么结果,不能掉链子。

        付钱时司机看着他:“哎哟,你的嘴唇流血啦。”

        抬手抹一把,确实在流血,干裂的嘴唇刮过手背甚至有些疼。绍吴深吸一口气,说:“谢谢您。”

        然后他转身冲进住院部,到二楼护士站,已经听不清自己的声音是否嘶哑:“你好,吴燕在哪个病房?”

        “吴燕,”护士点了点鼠标,又抬头打量他,“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儿子。”

        “噢,”然后她竟然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你和你妈妈长得很像呀——2203,往这边直走到头就是。”

        绍吴点头,循着她指的方向,向走廊尽头走去。他甚至忘了问护士,吴燕得的是什么病。

        午后三点过,很安静。

        病房的门敞着一条窄窄的缝隙,是四人间,一张病床空着,两张病床上躺着老人,靠门的那张病床上,是吴燕。她背对绍吴侧躺,穿着医院的浅绿色病号服,头发已经剪短了——是因为做化疗吗?

        从2014年夏天离家,至今已经整整一年半。他在广东浑浑噩噩待了一年半,几乎不知道时间是怎样过去的。

        直到这一刻,他才忽然、忽然看见时间的痕迹,那是一柄弯刀,把吴燕的身形削得瘦弱又单薄,只是一年半啊怎么会这样呢,那天下午他在病房里向他们出柜,吴燕扯着他的衣领质问他为什么,那时她的双手那么有力,连哭喊声都中气十足……为什么?她明明是幼儿园雷厉风行的园长,是给朱菁菁买大衣的时髦阿姨,是那个好像永远不会老去的妈妈。

        绍吴站在病房前,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措手不及地凝视吴燕,不懂时间是怎么流过去的,好像他对吴燕的记忆仍停留在高中,5·12地震那天晚上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家,吴燕正在炒菜。好像无论他什么时候回家,吴燕总是在的,天崩地裂了,她也总是在。然后,然后时间唰地扑到她身上,撕咬她,她瘦了,头发短了,孤零零地瑟缩在病床上——她竟然就这么老了。

        时间渐渐吞噬她,而他不知道。

        喉咙滞重到发不出一丝声音,绍吴嘴唇发颤,不知多久,仍然唤不出一声“妈”。

        直到护士推着车走过来,先是“诶”了一声,随即低呼:“你、你怎么了?”

        病房的门被推开,吴燕闻声扭头,看见自己的小儿子站在门口,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在气温只有3°的日子里,穿件薄得可怜的夹克,他双眼通红,泪流满面。

        吴燕也愣了,好几秒,其他两位老人还在睡觉,护士疑惑地看着这对母子。

        “……妈。”

        终于,他唤她。

        “你还知道回来啊?”虚张声势了一秒,然后她也流下泪来:“幺儿,快过来,妈妈看看。”

        二十分钟后。

        护士出门转了一圈又回来,有点无奈地说:“你和你哥一模一样哦。”

        绍吴抽噎道:“我哥?”

        “王宇君回来了,”吴燕抚着绍吴的头发,轻声说,“见了我,二话不讲先哭一场……和你一样。哎。”

        由于咧嘴大哭,嘴唇上干裂的伤口又渗出血来,满嘴苦涩的铁锈味。绍吴顾不上伤口,用力咬了一下嘴唇,强迫自己问道:“妈,你……你怎么了?”

        他已经做好准备,无论是哪种癌症,他都要陪着妈妈治病,他不能倒下。

        “老毛病了嘛,”吴燕轻叹,“我那个子宫肌瘤又长了,检查完大夫叫我把子宫拿掉。”

        绍吴愣怔片刻:“不是癌?”

        “肌瘤取出来之后要化验的,”护士在一旁搭腔,“不过子宫肌瘤一般都是小问题,不用太担心的,本来我们主任没想给你妈妈拿掉子宫的,因为她都快绝经了嘛,但是……”

        绍吴猛地抓住吴燕的手腕,顾不上自己满脸湿漉漉的泪水,又问一遍:“不是癌症?”

        “不是啊,”吴燕皱眉,“哦,不是癌症还请不动你回来,是吧?”

        “我以为——”

        “绍吴?”

        绍吴扭头,看见王宇君站在门口。

        如果不是已经知道他回来了,绍吴几乎认不出他。

        和记忆里那个杀马特判若两人,王宇君剃个短短的寸头,耳朵上、脖子上看不见任何饰品,他穿件蓝色羽绒服,手里提个塑料袋,里面大概是打包的食物,冒着乳白色的热气。

        “哥……”绍吴又把脑袋扭回来,继续追问吴燕:“那你的头发怎么回事,怎么短了?”

        “做完手术好多天不能洗头噻,我想着剪短了,方便些,”吴燕看着两个儿子,笑了笑,“我和你哥一起去剪,两个人能打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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