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姓杨的同学
“你可算回来了,”王宇君走过来,站在绍吴身边,“老妈一直盼着你回来呢。”
“那为什么,”绍吴打个哭嗝,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为什么我给你和我爸打电话,都打不通……”
吴燕神色一黯,低声道:“我们离婚了。”
绍吴:“……为什么?”
“行了行了,”王宇君拽拽绍吴的衣袖,“大人的事小孩少问。”
绍吴:“……”
“妈,”王宇君解开系着的塑料袋,“没买红油的,你这几天不能吃辣椒噻,清汤的也不错,我吃了一碗的。”
“好嘛,乖。”吴燕伸手去够那碗抄手,王宇君又立即挡下她的手,说:“有点烫,我端着就行。”
“幺儿,”吴燕怜爱地摸摸绍吴的头,“你吃饭了没有?”
“没……”
“妈,你先吃,”王宇君说,“待会儿我带他出去吃。”
绍吴迷茫地看着王宇君,几乎怀疑他是不是去念了唐蘅说的女德班——虽说多年不见,但王宇君的变化未免太大了,简直是换了个人。当年桀骜不驯地在面馆和男人接吻的他,竟会像现在这样,捧着抄手给老妈吃?
而且他又为什么会回来呢?
绍吴擤了擤鼻涕,只好暂不做声,等在一旁。待老妈吃完抄手,王宇君到病房的卫生间把汤汤水水倒掉,又洗干净饭盒,说:“那我带绍吴去吃点饭啊,妈。”
“你们去吃火锅嘛,”吴燕从桌子上的手提包里拿出钱包,抽出五百块钱,“太冷了,吃点热乎的,哪——妈妈请客。”
绍吴忽地想起上大学时吴燕也是这样塞钱给他,叫他回重庆了去逛街买衣服穿,或者请同学吃饭。想到这些,绍吴的鼻子又有些发酸。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自认为从珠海赶回永川的一路上都很冷静,现在见了吴燕,知道是虚惊一场,反而频频想哭。
“妈,不用,”绍吴说,“我有钱的。”
“哦,在外面赚了大钱,都和你妈客气起来了?”
“好好好,吃火锅,”王宇君连忙接下那五百块钱,“妈,你还想吃啥水果不,我们带点回来。”
“买点草莓嘛。”吴燕笑着说。
“要得,”王宇君拍拍绍吴,“走吧。”
绍吴跟着王宇君走出医院,脑袋发懵,声音也还带些哭腔:“哥,我爸妈为什么离婚啊?”
“你自己想想,”王宇君叹了口气,不像刚才那样殷勤了,声音懒洋洋的,“咱们俩同母异父,又都是gay,你爸会怎么想?”
绍吴停下脚步:“我——”他是真没想到这茬。
但王宇君这么一说,他立即就懂了。一个女人,先后和两个男人生下儿子,而这两个儿子都是同性恋……绍吴他爸会怎么想?自然认为这是吴燕的问题吧。
王宇君看着绍吴,露出个苦笑:“还好你只是向他俩出柜,没告诉别人……不然就不只是离婚了。”
此时已将近五点,天色有些暗了,一阵风吹过来,冻得绍吴哆嗦了一下。这样的带着潮气的寒风,正是绍吴再熟悉不过的永川冬天的风。他搓了搓冰凉的手,发现自己甚至对这湿冷的风感到万分亲切。
离开一年半,永川通了高铁,行道树上挂了大红灯笼,上面写着“欢度元旦”,绍吴知道,过不了多久,又该换成“欢度春节”了。
这么快又要过年了。
幸好,幸好他回来了。
“先给你买件衣服吧,”王宇君说,“你穿得太少了。”
“嗯……好。”
也许是血缘关系的缘故?即便多年不见,面对王宇君,绍吴也并不觉得尴尬,似乎他们还是像小时候那样,过年时见了面,王宇君带他出去玩,手里攥着一盒摔炮,走到哪摔到哪,噼噼啪啪响。而他胆子小,不敢玩,就小尾巴似的跟在王宇君身后。
两人走进商场,新年第一天,大家都出来逛街看电影,人挤人。绍吴买了件羽绒服凑合穿着,然后王宇君带他到五楼的火锅店。这会儿还不是饭点,但一眼望去,桌子都坐满了,热腾腾的辣椒的味道涌进鼻腔,刺得绍吴皱了皱鼻子,一瞬间感觉很饿——饿得像身体变成只空荡荡的麻袋,饿得像在广东的一年半都没吃过饭。
好在他们只有两个人,还能坐得下。
王宇君把菜单递给绍吴:“你来点。”
“嗯,”其实都不用看菜单,绍吴对服务员说,“炸酥肉,红糖糍粑,冰粉,小麻花,耗儿鱼,麻辣牛肉,毛肚,黄喉——”
“你悠着点,”王宇君提醒他,“这家分量大,我刚才还吃了碗抄手的。”
“哥,你放心,”绍吴小声道,“我吃得完。”
各式菜品被陆续送上来,锅底还没烧开,绍吴先吃酥肉和冰粉,这家的酥肉炸得金黄酥脆,上面撒一撮火红辣椒面。而冰粉是酸酸甜甜的,里面除了葡萄干、山楂碎、白芝麻、花生碎、红糖水,还加了软糯的醪糟。
绍吴一口酥肉一口冰粉,嘴唇又裂开了,但是顾不上。
“慢点吃,不着急啊,”王宇君点了杯酸梅汁,慢悠悠地抿着,“你怎么知道咱妈住院了?”
“我朋友来医院看亲戚,碰到她了,”绍吴的腮帮子鼓鼓的,说话有点含糊,“她是什么时候住院的?”
“快一个礼拜了吧,她本来是痛经痛得受不了,到医院做B超,大夫说她那个肌瘤太大了,得切。”
“有多大?”
“六点几厘米了,这次又查出她有子宫内膜异位症——她和大夫商量了一下,就决定直接把子宫拿掉,还好能做微创。”
“子宫内膜异位症。”这是绍吴第一次听到这种病。
“不是大毛病,就是容易痛经。”
王宇君夹起两片毛肚,涮了涮,然后夹到绍吴碗里:“我没想到你也……走了,她跟我说,感觉你是为了什么人才那样……当初改志愿,后来也不读研了。”
绍吴心虚地垂下眼,他想王宇君大概已经猜到了。
果然,下一秒王宇君就问:“是因为那个男的么,当年经常去网吧那个,杨什么来着?”
绍吴很轻地“嗯”了一声。
王宇君叹气:“你可真行。那你们现在怎么样?”
“……他下个月结婚。”
“……”王宇君放下筷子,像是忍了几秒,还是骂道,“我当时怎么跟你说的,别搞直男别搞直男,你他妈不听。”
事已至此,绍吴不知道该说什么。反正王宇君也不是第一个骂他的人了。
“算了,回去好好和妈说一下,你走之后她找心理医生问了些关于同性恋的事情,算是接受了一点吧……我估计她就是怀疑自己基因有问题,才去问的。”
他妈竟然主动去了解同性恋的事情?
因为她怀疑自己基因有问题……
绍吴心里酸酸胀胀的,既觉得自己何其幸运,又觉得愧对爸妈太多。直到得知他妈生病的那一刻,心中才突然涌起一阵紧迫感,在他奋不顾身爱着杨书逸的时候,原来,爸妈也在缓缓老去。
“我会和妈好好说说的,”绍吴说,“哥,谢谢你。”
“哎,你别这个表情,”王宇君无奈道,“我不是训你,我自己都过得稀里糊涂……反正,这段时间妈做手术,咱俩就好好照顾着。”
“嗯。”
焦急万分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绍吴和王宇君边吃火锅边聊天,王宇君说他这些年都在成都,什么工作都干过,现在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前台。他这次回永川本是为了转户口,没想到就正赶上老妈做手术了。
吃饱喝足,王宇君去结账,绍吴有点疲倦地靠在座椅里,他掏出手机,打算给老板发条微信——王宇君说,医院给老妈排了4号的手术,术后十天左右才能出院,所以他得请半个月的假。
其实绍吴想直接辞职。
他打算到重庆找工作,他不想再走了。
可就像天意一般,手机刚攥到手里,他的微信还没发出去,一个电话就打进来了。
火锅店里人声嘈杂,绍吴愣了几秒,然后挂掉他的电话。
可是没过半分钟,他又锲而不舍地拨过来。
王宇君还在柜台结账,绍吴只好接起电话:“喂?”
“你让珑珑带给我的贺卡和钱,我都收到了。”杨书逸那边非常安静,因此他的声音过于清晰地传入绍吴的耳道。
绍吴说:“收到就好。”可这件事不能发微信说吗?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听见他的声音呢?
“我们的婚礼提前了,一月十七号,”杨书逸顿了顿,仍然很平静地问,“你能来参加吗?”
绍吴起身,直直走出火锅店,门口坐满了等位的人,绍吴左右看了看,只好快步向前走,他想走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可是这个时间,商场里偏偏,到、处、都、是、人。
手机贴在耳朵上,杨书逸不说话,也不催促他回答。绍吴甚至觉得杨书逸是故意的,他故意想欣赏他的狼狈,因为他知道,他只要随便做点什么,都足够他狼狈不堪。
绍吴干脆不走了,就站在一株高大的假花旁边,无视身边坐着的三个高中生,他强迫自己冷静,“一月十七号?”
“对,一月十七。”
“杨书逸,你知道吗,我现在就在永川,”绍吴咬牙对他说,“但我不想去,我不想去看你和别人结婚这个道理你很难明白吗?”
杨书逸沉默。
“你是不是觉得我还不死心,非要我亲自看着你结婚?但我死不死心和你没关系啊杨书逸,真的,你放心,我知道我这辈子不会和你在一起——我已经知道了。”
三个高中生都不说话了,偷偷瞄绍吴。
然而杨书逸问:“你为什么回永川了?”
“我妈做手术,她做完我就回珠海。”绍吴不得不撒谎,他想,他到底还是狼狈,别说看着杨书逸结婚了,只是接他的电话都这么狼狈。
“你现在在哪?人民医院?”
“我祝你们婚礼成功举办啊,真的,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然而杨书逸直接挂了电话。
绍吴正想拨回去,王宇君却向他走来,手里捏着个小熊公仔:“消费够三百送的。”
“……嗯,”绍吴只好把手机揣回兜,“那咱们走吧,妈不是要吃草莓么。”
“负一层有超市,正好你看看你缺什么,一起买了,”王宇君把公仔塞到绍吴手里,“晚上你就回家休息,我在医院陪着。”
绍吴捏着毛茸茸的公仔,不安地点了点头。
超市里同样人满为患,听了广播才知道元旦折扣满一百减十五。两人被堵在长长的结账队伍里。
绍吴不知道杨书逸为什么一定要他去参加婚礼,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婚礼提前了——只听说过婚礼推迟的,没听说还能提前。
“喂,妈,”王宇君接起电话,“啊我们还在超市,人多得很……他同学?”
绍吴倏地看向王宇君。
“好,好,我们尽快哈……诶,好……”
王宇君挂了电话,意味深长地看着绍吴:
“你那个姓杨的同学,到医院看咱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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