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孩子们

　　“小叶，今年过年回来吗？”余水云最终还是撇开脸给女儿打了电话。

　　话一出口，她立马开始懊恼。为什么要用询问的语气？应该用命令的语气，“今年过年，你们都得回家！”

　　“还不确定，不知道今年的车票能不能抢到。而且不知道单位什么时候开始放假。”电话那头满是犹豫。

　　田叶心里很清楚单位的放假日期，但她却鬼使神差地选择了撒谎。

　　她不知道母亲嘴里的“家”还是不是自己的家，她还是不是那个家里的“客”。她听着同事们讨论着过年的家长里短，却没有任何回家的冲动。

　　但是内心深处，她又无比怀念小时候家里热闹过年的场景。

　　因为是跨文化家庭，她的孩子还没有体验过她小时候热切期盼的中国年。

　　“不能问问领导放假日期吗？哪个单位不提前告知放假啊，不管谁都是要提前买票回家过年的。要不你先看看车票，先抢好票，不行到时候再换票？”虽然不满意女儿模棱两可的回答，余水云仍然耐着性子建议。

　　“到时候看吧。”这是田叶最讨厌母亲说的一句话，但是她现在却把这句话用在母亲身上。

　　这句话对她自己很有杀伤力，她曾经那么厌烦母亲这句说了无数次的敷衍。

　　“什么到时候看？你得赶快！别人都家家团圆，就咱们家每次都缺你们三口！这也是你爸的心愿，他想有一张完整的全家福。”果然那句话对任何人都是敷衍，余水云只好搬出了田志远。

　　“好吧。我跟乔纳森说一声。晚点我再抽空看看车票。”田叶想成全父亲的心愿。

　　她也想给自己一次机会，她终究能摘掉“客”的耻辱了。

　　还有，她竟然有些想小镇了。

　　“那这算说好了啊。你们都得回来过年啊！那我跟你爸说了！可不许再出什么幺蛾子了！”余水云的声音开始兴奋起来。

　　“好吧。我也会关注飞机票的。那我用穿高跟鞋，或者准备一套贵气的衣服，不给您丢人吗？”田叶又想到了上次回家前的争端，试探地问道。

　　“不用了！你想咋穿就咋穿！今年就咱们自己一家人在一起，又不走亲戚！你舒服就行！”

　　田叶感觉到母亲的妥协。

　　母女之间的较量没有势均力敌，只有此消彼长。

　　年少时，母亲因赋予了她“生命权”而掌控她的一切，她只能乖乖就范；等她逃离束缚后，便慢慢收回了自己生命的所有权利。

　　这种较量以爱之名，复杂又残忍，要么彼此妥协，要么两败俱伤。

　　连续几晚的蹲守，田叶成功抢到了回家的机票。

　　她紧紧盯着手机车票信息里横在两个熟悉的城市之间的箭头，那是她生命之树枝与根的连接。

　　“我今年过年回家。”田叶编辑了一条信息，她想发到那个遥远又熟悉的地方。翻阅了所有的联系人后，她把收件人定为田静，这个同她相似家庭经历姐姐是此刻能让她开怀述说的人。

　　“你终于要回来了，叶落还是要归根的。”田静回复到，她眼前浮起一张倔强的女孩脸。

　　“也许吧。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会有越来越重的根的情结。亲人间的爱，其实挺复杂。我有点说不清楚。”

　　“是挺复杂。亲情有时候自私，有时候无私。一碗水，太难端平。今年过年我回公婆家，这也是我公公的心愿。他没多长时间了。”

　　“应该的。珍惜眼前人。”

　　“那我妈就得跟小虎他们一起了，现在家也不完整了。又得看孩子又得准备过年的一切琐事。她这个年估计过不踏实，我担心她。”

　　“姐！你觉得你和于颖像吗？”田叶打出这几个字后，又按下了退格键。重新开始编辑，“姐，好好陪小波哥爸妈过一个团圆年。你刚刚不也说了，一碗水，哪能端平吗？小波哥爸妈，挺好的。”

　　“小叶，你会不会觉得我自私，只对自己的父母孝顺？”

　　“姐，你会不会觉得我自私，离开自己的父母去远行？”

　　两人同时回复了相同的一句，“有点儿。”

　　看到同样的回复，两人都不由自主地笑了，算是互相认同。

　　于是话匣子便被田家的女儿们打开了。

　　“姐，人生孩子是为什么呢？为什么生了孩子后又要男女区别对待呢？”

　　“我生孩子为了传宗接代，为了给自己养老。至于重男轻女，我们两个都无法避免地经历了。所以我绝不会区别对待我的子女，我不想我的女儿成为另一个小小的我。”

　　“我生孩子是为了证明我曾经在这个世界存在过。当然生了孩子让我彻底从一个女孩儿蜕变成一个女人，它是我生长的一部分。我绝不会让我的孩子给我养老，他不是我对自己下半生的投资。他是一个新的生命，他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

　　“也许我们在用自己的想法和观点去审视，要求我们的父辈。时代毕竟不一样了，也许我们逃避不了，只能面对。”田静道。

　　“我们改变不了他们，但是我们可以改变我们自己。在亲情里，不是每笔账都能算得清楚。我们也都不是圣人，终被七情六欲所烦扰，牵绊。”

　　“我以后少计较点，一直对父母‘重男轻女’的老思想耿耿于怀。天知道，我因为得不到他们纯粹的爱而恨了他们多久！我改变不了他们，选择了逃避和怨恨。我曾经无数次地在和他们争吵后屏蔽我爸妈的电话，我想断了和他们的一切联系。但是我总会忍不住又主动和他们联系。我终究不是孙悟空那样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田叶如是说道。

　　“我以后多关注公公婆婆，尤其婆婆，她正面临巨大的痛苦。像我爸没的那段时间，我能感受到她的痛苦。这些年，我对她的确不好。因为我觉得他们从小亏待小波，我在用我的方式替小波讨回公道。家里的一切都要争着要最大份，理所当然地让他们从小到大亏欠小波的一并偿还了。却没想到，小波自己释怀了，我却仍在犯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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