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离家出走（下）

　　田叶最后一次回小镇的时候，阿公阿婆的小院已经被小姨父夷平建了另一栋楼房。

　　她站在那栋新楼光秃秃的房顶上，想冲破水泥和砖块的无情封印再看一眼她曾经用来躲避烦恼的童话世界。

　　阿公专门给她种的几株甜瓜秧总是结不出甜蜜的果实。她揪了歪歪扭扭的嫩黄瓜，阿婆一脸的心疼却不忍责备她一句。她最喜欢坐在西红柿地的土堆上独自发牢骚，随手便能摘下最红的那颗果子，用手胡乱擦拭几下，便大口地咬下去。如果突然看清菜叶子上的大青虫，她准吓得哇哇大叫着跑开。

　　“等我们老了，我们就在院子里种一片菜地，好不好？”田叶不止一次地问过乔纳森。

　　他总会不厌其烦地回复她：“当然可以，如你所愿。”

　　“等我老了我就守在我的菜园子里，哪儿也不去！不跑了！我不跑了”田叶的眼睛有些湿润。

　　水蒙蒙的眼睛看到的一切也都是水蒙蒙的。

　　十三岁的田叶当时怕极了。

　　她坚信小姨肯定会添油加醋地告诉阿公阿婆她是如何忘恩负义地吃独食儿。小姨甚至会污蔑她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她不值得老人的疼爱和怜惜。

　　阿公阿婆对她失望怎么办？她的父亲母亲已经抛下她了，她只有唯一还爱着她的阿公阿婆了。

　　可是现在小姨却要摧毁这一切！

　　天啊！她该怎么办？她不敢想下去！她痛苦地捂住脸，颤抖着抽泣。

　　良久，她垂下了掩面的手，看向菜园末端的小木门。

　　这童话世界的尽头会是什么呢？

　　田叶使劲儿吸了吸鼻子，用尽所有力气开始奔向那个矮小的小木门。

　　她纵身一跃，跳进一片青葱的绿色。

　　她屏住呼吸，顺着羊肠小道拼命地跑。从熟悉跑进陌生。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去找父亲母亲吗？不！他们是最先舍弃自己的人！

　　去流浪吧！

　　她就那么漫无目的地走着。

　　她的脚每一次落地都会带起一小撮灰尘，这让她想到小精灵脚下发亮的金粉。只要撒上那种金粉，就可以自由地起飞了！

　　夏日阳光覆在皮肤上的灼痛感正慢慢消失，微风也慢慢卷入一丝丝凉意。田叶揉着咕咕叫的肚子，开始采摘路边小小的黑色龙葵吃。

　　忙乎了大半天，摘了一大捧的小黑果根本只能塞塞牙缝。

　　脚下也越来越无力，最开始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瞬间全无。

　　田叶找了一棵树坐下，抬眼望向远处炊烟袅袅的村庄。这时要是出现一个在村口喊她回家吃饭的母亲该有多好。

　　也许是太疲惫了，田叶慢慢地睡去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

　　她惊慌失措地看着眼前的漆黑又陌生的世界。野外草丛里的虫鸣和奇怪的鸟叫根本不像阿公园子里的那般欢快美好。

　　远处的村落时不时传来一连串狗吠。

　　阿婆说过狗能看见鬼怪，所以他们才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仍然叫个不停。

　　田叶脑子里不断闪过大人们描述的那些精怪鬼神的画面，她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但是那画面就像汩汩的泉水，不断涌出，流动在她的脑海里。

　　她尖叫着奔跑起来。

　　她自己也记不清自己跑了多长时间，她依稀能看到小镇街道昏黄的路灯。她停在和父母曾经住在一起的房子前。

　　门上的大铁锁紧紧地扣着。她轻声地抽泣着:‘“我该怎么办啊？”

　　然而她不得不回到那个她该去面对一切的地方。

　　她突然被人猛地拉了一把，差点摔了一个趔趄。来不及反应，脑门上被人重重地戳了一记。

　　“你这不听话的死丫头！要把大人给急死！”是小姨父的声音。

　　他骂完这句话便闷不吭声，愤愤地连拉带拖把田叶带回了家。

　　大铁门被使劲儿踢开，小姨父对着里面喊了一声：“我把小叶带回来了！”

　　随即院子里便响起一阵哭声。阿婆扑过来，一把搂住田叶，放声大哭：“娃儿啊，你跑哪儿了？你要不见了，婆也活不了了啊！”

　　田叶仿佛被抽了魂似的，任由阿婆紧紧抱着。

　　没过一会儿阿公也从外面赶回来，他看到目光呆滞的田叶，扑通一声跪坐在铺满砖块的地上。眼泪簌簌地流，良久他沙哑的声音才爆发出来：“我的叶娃啊，爷对不住你，爷没好好看住你，让你受委屈了！”

　　田叶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让阿公伤心欲绝地流泪。那一刻，她愧疚得恨不得杀了自己！

　　阿公这辈子只哭过两次。一次是19岁的幺儿病逝，一次是田叶的离家出走。

　　田叶被这悲恫的哭声吓得不知所措，她呆呆地看着老泪纵横的阿公。

　　小姨立马扶起阿公，愤怒地数落道：“死丫头，你看看你把你爷逼成什么样儿了？你是讨债鬼吗？赶紧通知你妈，让她把你接走，我们算是伺候不了你这座大神！”

　　“你闭嘴！你对一个娃儿这么刻薄！”阿婆大声呵斥道。

　　“你们就偏心吧！我做啥事，你们都说我做坏事！她都敢离家出走，你还帮她说话！”小姨暴跳如雷地吵起来，却被小姨父拉上了楼。

　　到了二楼仍不忘对着楼下叫嚣：“让她明天就滚！伺候不了！”

　　阿婆疼爱地抚着田叶蓬乱的头发，“娃儿，饿肚子了吧？婆给你留的有饭。婆给你拿，你好好吃。有婆在，婆护你！”

　　田叶看看阿婆又看看身边失神哭泣的阿公，低低地说了声“对不起”。

　　一个不顾一切做傻事的人，真正伤害到的只有自己和那些深爱着你的人。其他人则无关痛痒。

　　多年后，田叶想起这件事便会后悔。她怎么那么傻，那么残忍地去伤害深爱她的两位老人。

　　这件事导致的后果就是田叶父母不得不把她接到城里和他们一起生活。

　　小姨总是阴阳怪气地说，“离家出走”就是田叶的小阴谋。她为了达到去城里的目的，不惜使用了小手段，甚至逼哭了两位老人。

　　田叶不做任何解释。如果她真的能在那个时候掌管自己的命运，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和阿公阿婆一起生活，只和他们一起生活。

　　并为了他们，好好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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