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日子一日日过去，杨府姐妹该上学的上学，该管家的管家，闲着无事再应邀去见上几个知交好友。
等到八月十五前，府上的织娘来给杨文婉量体，打算做新的秋冬衣了，杨文婉才发现自己竟是长高了不少。
八月十五一过，杨文婉就感觉来往杨府前院儿的人变多了，而杨文延和杨家三叔也是许多天不踏进内院一步。杨文婉这时才发现，自己好似已经有好几个月不曾见过玄慧了。
九月，宋氏的寿辰一过，庭州那边儿终于来信儿了，东西突厥已经在边境地发生了许多次烧杀抢掠事件，只怕是开战在即了。
杨文婉的心自知道了这个消息就开始悬着。终于，前身一切美好破碎的开端终于要来了。
杨文婉整整几日晚间没有睡，细细思索前身自己六岁这年的冬天是何时开战的？自己的祖父和长兄是何时去的庭州？今生与前身终究有改变什么不曾？
因连着几日不睡，杨文婉迅速消瘦下去，连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杨文婧知道杨文婉这是担心庭州军情，可自己怎么劝慰，杨文婉也听不进心里去。
白日里，杨文婉站在书案前练大字，心思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前身是八岁时家破人亡的，那杨国公是何时去的庭州？祖父父叔战死沙场，那之后是谁接任了庭州驻军？前身庭州是失守了的，杨国公府战败，阖府败落，直到自己入宫前夕才听说庭州又被夺回来了，那七皇子呢？那时候也在庭州么？不对，七皇子日后是去了安东都护府接任了驻军的，前身的七皇子应当是不曾去过庭州的。前身发生这一切的时候，自己还太小，事到如今已是三十几年有余，哪里还记得住都发生了什么。但是凭那一点点模糊的记忆和推断，前身七皇子是不在庭州的，起码祖父与父亲叔父身亡时，他是不在的。
笔尖上的墨迹滴落纸上，晕开了大大的一团，杨文婉手持着笔，呆呆地立在原地。庭州如今是何情形自己完全不知，祖父是如何打算的自己也不知道，杨文婉再次感受到了一股深深地无力。或许当日，自己就该破釜沉舟，将这亦梦亦幻的重生之事公之于众，哪怕当日被人当做妖魔打杀了，也好过如今这种事事不可为、事事不能为的焦灼之感。
过了几日，圣旨终于还是下了。杨国公为兵马大元帅，尚在伊州的七皇子任督军，待大军整装完毕，不日出征。
杨文婉去了前院书房许多次，都找不到自家的祖父和杨三叔，问起孟氏也是许多天都不曾见过杨三叔了。杨文延也突然消失不见了。
“碧芷，此次大军开拔，你就随军回庭州母亲那边儿吧。到时我给你封信，务必帮我转交给母亲。”
“婢子是夫人留在京城照顾四姑娘的，恕婢子无状，恐无法听从姑娘安排。”碧芷边说边跪在地上。
杨文婉如今委实不想浪费时间去说服碧芷，她不是自己的婢女，她不会听自己的。那还是只能去寻祖父，多多少少让祖父心里有个数。
杨文婉不知的是，如今杨国公祖孙三人都不在京城内。杨国公被派往陇州调兵，杨安在城外别院筛选暗卫，杨文延则去了西明寺在京城外的一处别庄。
这边儿杨文婉心急焦虑，那边儿杨文杰日日闷在靶场。晨起鸡鸣就去了，午食胡乱用点儿，直到夜里快掌灯了才回房。不过三两日，手掌已是被箭矢磨得血肉模糊。
吕氏没法子，也是到处寻杨国公三人，想让他们劝劝杨文杰。遍寻无果，属实没了法子，才同杨文婧说了这事儿，希望杨文婧能去劝劝杨文杰。
第二日一早，杨文婧就换了骑装，骑了马，背着箭袋拿着弓在靶场等着杨文杰。
杨文杰见到杨文婧，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翻身上马。二人在靶场闷不吭声骑在马上朝着靶子放箭。直到秀荷拦住了杨文婧的马，央着杨文婧用午食，二人才停下。
杨文婧看着杨文杰气鼓鼓的样子，好笑的拍了拍杨文杰的肩。
“为何长兄可以，我却不行？”杨文杰红着眼眶，放下了筷子“我处处不如长兄，处处想要追上长兄，长姐，为何我就不行？”
“杰哥儿，你比延哥儿还要小一岁呢，比不过是正常的。”杨文婧拿了帕子，沾了沾自己的嘴角。
“我比不过长兄，我也没想过让长兄停下来等我，可为何连我想追上长兄都不允？为何长兄可以随军，我却要在家等着？”杨文杰忽地站起身。
“延哥儿上战场，是杨国公府的使命。长房的儿郎，命都在沙场上。”杨文婧满眼温柔地看着杨文杰“你知道为何你我的父亲都在沙场浴血杀敌，而三叔却要蜗居在这小小的国公府么。”
“知晓。”杨文杰缓缓抬头，看向不知何处的远方。
“等祖父带着延哥儿走了，这家里的顶梁柱只剩三叔和你了。韬哥儿还小，支应不起门庭，你明白么。”
“长姐，道理我都懂，我都想得明白。可是我心里过不去。我自长兄六岁起就同长兄同吃同住，练功骑马读兵书习阵法样样我都是与长兄一道学得。我不怕苦，不怕累，更不怕死，可我不愿我这一生与三叔一般困在这小小的国公府！”
“杨文杰，你住嘴！”吕氏自外头大跨步走进屋子里，狠狠地给了杨文杰一巴掌。“保家卫国皆是儿郎应当肩负的责任！你父亲伯父在沙场卫国是英雄，可你三叔一身抱负憋在心中，护卫这小小的杨国公府，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让杨国公府在外头搏命的人没有后顾之忧！你明白么！”
“可是母亲，留三叔一人不够么？儿子也想真真正正地上一回战场，杀一回敌！”
“杰哥儿，我一直觉得你比延哥儿年纪小，却比延哥儿沉稳的多。如今看来，是长姐高看你了。”杨文婧向吕氏点点头，看了看吕氏身后婢女手中拎着的食盒，转身出门“来靶场吧，我再陪你练练。”
直到夜里掌灯，岚玉轩里头派了翡翠出来让姐弟二人散了回房，杨文婉与杨文杰才从马背上下来。
“明早我等你。”杨文婧丢下马鞭转身就回了春晖园。
第二日一早天就下起了大雨，杨文婧依旧换上了骑装，撑着伞就向着靶场走去。秀荷觉得不对，示意了院子里洒扫的小丫头去了杨文婉的院子。
杨文杰果然已经等在那里。
杨文婧扔了伞，翻身上马与杨文杰并肩而立。
“长姐，我也是杨家儿郎，我宁愿将来有朝一日马革裹尸，也不愿意苟且偷安地活在众人的庇护下。”杨文杰毫无退意地再次举起箭。雨水打湿杨文杰手掌的纱布，肉眼可见的血水混在雨水里，滴滴滑落。
杨文婧也自身后抽出箭，搭弓欲射。
“杨文杰，杨家儿郎建功立业是此生使命。可若是杨家没了，什么宏图伟业都是一场空。我只说一次，你记着。若是祖父、你我父亲和延哥儿此战一去不回，你和韬哥儿就是杨家的未来！”杨文婧将弓转向杨文杰“你从来不曾想过战场上的人会一去不返么。”
“长姐！”杨文婉急急冲进了雨里，替杨文婧撑着伞，抓住了杨文婧的胳膊，拉下了正对着杨文杰的箭。
杨文婧扔了手中箭，对着跟在杨文杰身后的长随说道“他要疯，便由着他疯。”说完，抓着杨文婉的胳膊回了春晖园。杨文婉与杨文婧一同换了湿掉的衣服。
“延哥儿和杰哥儿都是三岁启蒙，六岁延哥儿就拜了师父。祖母说延哥儿拜师那日，杰哥儿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非要跟着延哥儿一块儿去，二叔母也就不想拧着他，由着他俩一同去学那骑射功夫。延哥儿十岁就非要搬出春晖园，不愿与我同住。祖父也依着他，将珍宝阁拾掇了出来，给了他。杰哥儿连闹都没闹就也跟着搬进去了。去年里，祖母说你都要六岁了，该启蒙了，要将你接回来。三叔原是只想带着延哥儿去庭州接你的，可杰哥儿非要跟着。无奈之下，他二人便随着三叔去了庭州。”杨文婧擦着湿漉漉的头发，看着窗外的雨，不知陷入了什么样的回忆中。“他们俩年纪本就差的小，又总是在一处，延哥儿性子跳脱，脾气又拧，杰哥儿性子沉稳，处事不惊，就总让人觉得杰哥儿才像哥哥似的。”
“嗯，长兄的性子是活泼了些。”杨文婉想起了自己屋子里那只鹦哥儿点了点头“他到现在还惦记着长姐你送我的那只鹦哥儿呢。”
“他兄弟俩自己可能不觉得，可这几年下来，祖母与二叔母都看出来了，杰哥儿越大越像延哥儿的影子。处处学着延哥儿，比不过也要学着，他自己怕是都快忘了他是杨文杰，而非杨文延了。”杨文婧回身摸了摸杨文婉的头发，觉得也有些湿，就拿起了帕子给杨文婉擦拭。“这回祖父不带杰哥儿去庭州，只怕也是有心想磨磨他的性子，让他离了延哥儿，自己成长。”
杨文婧站起身换了块儿帕子，却发现杨文婉坐在那里眼睛都闭上了，头一颠一颠的，竟是坐着睡着了。杨文婧赶忙回身搂住了杨文婉，将她抱着放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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