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回花侧叶
看见萧琴袖神色安平,并无异常。脸上也没有挂泪,只是眼圈有些红,萧表之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方才还在忧心她境况,怎么好得这般快?
只见她绷着脸,微步走到大伯父的桌前飘了一句:“大伯父好。”声音轻得听不见。大伯父瞧了她一眼似也不恼,就回了一句:“听说你要成亲啦。”
琴袖的脸上闪过一丝忧伤,转瞬无迹可寻。忽然,她竟摆出一个笑脸道:“是了。”
“好些日子没见,你怎么瘦成这样了。”大伯父问了问她。
琴袖笑道:“这几日天气稍热,不太爱用膳。下人们好容易做了些嗄饭1,就着才吃得下一点儿。”说罢笑着落座,竟不顾两个哥哥站着。
萧表之看女儿如此没大没小,忙小声啐了一口:“玉儿!大伯父面前说这些做什么?没规矩!”他忙给她使眼色,要她站起。
不过琴袖似乎没看见似的,依旧大大方方坐在堂中。
“罢了,有没有规矩倒也罢了,这次来,倒也是有求于你女儿呢。”萧裴之说道。
“小女有什么用得到的地方,大佬尽管吩咐。”萧表之忙说道。
“方才我进宫面圣,向皇上求一门亲事。我三个庶女都大了,还没有好的人家。我想着太子爷到底身边姬妾不多,能嫁出去作个侧妃也很好。”
“那是自然的,太子爷二十五六膝下只有一子,该添些姬妾好。再说我们金陵萧氏出身不俗,想来圣明不至于反对。”
“我本也这样以为。”萧裴之叹了口气,抚摸着瓷杯的杯沿,“可方才圣明说:朕不止一个儿子,你也不止一个女儿。这话的意思,恐怕是不愿我们与太子爷结亲了。”
萧表之一听,暗自思忖:圣上恐怕正是看我们家业很大,又是功臣门第,他日太子一旦登基我们势头太盛反倒对太子不利。
但念在我们祖上的功勋,也不便一口推辞,稍作笼络亦无不可,是故想着把大哥的女儿嫁给别的王爷了。只是这样一来,大哥的心愿便落空了。萧表之便想着怎么安慰才得当。
思想再三,萧表之劝慰道:“大佬也别气恼,嫁给王爷也是很好的。到底也是与皇室有了姻亲之谊,当年清河王陈家功勋在祖宗之上,也不过嫁女给了藩王而已。清河王当初谋反满门抄斩,可为的这个女儿的缘故,到底留了个侄孙延续香火。”
萧裴之听后,轻轻放下那个三才杯,笑道:“我倒不是可惜,主上美意我们哪里还有闲话。我就听圣上的意思,要从我三个女儿里选一个好的嫁人。我听说侄女的女红做得很好,又很会装扮,到我家权住几日,也教教我那几个不太成器的女儿。”
萧琴袖一听,敢情是要为他人打点选妃之事,有道是: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她家虽破落,也不是要她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依她本来性子就两个字:不去!
萧表之一看女儿脸色铁青,知其性情刚烈,便笑道:“大佬真真抬举小女了,息女平时懒怠,疏于管教,恐怕到了府上闹笑话。”
“哎,无妨,针工好就行了。过两天圣上要亲临我们府上,届时我三个女儿模样诗书倒是其次,女红是女儿家本分,若这样做不好,恐怕皇上看不上。”萧裴之话毕微笑地看着萧琴袖,琴袖依旧不肯正眼瞧伯父。
萧表之又笑道:“也倒不是不可,就是她将嫁做人妇,这样往来走动、抛头露面,恐怕不合宜了。”
萧裴之摆手:“我们两家本是兄弟,侄女来我府上有什么不合宜的。我来时带了副轿子,侄女午后便可去了。”
萧表之一听,知道是拗不过的,就怕女儿说了不好听的,惹得大哥不高兴。没想到萧琴袖一摊手道了一句:“我即刻去。”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萧裴之喜叹:“如此甚好。”
萧表之忙道:“府上预备了一些酒菜,大佬难得来一趟,不如用过饭再走。”萧裴之应了下来,特意嘱咐要与侄女同席,却被萧琴袖一口回绝:“男女不同席1。”
萧裴之一听捋须赞叹。
这一席饭吃得萧表之心神不宁,他总觉得女儿性情大变出乎他的意料。若不问个清楚,恐怕要出事。正在席间,萧表之装模作样离席推净手2,朝琴袖使了一个眼色,琴袖会意亦辞而去。
萧表之忙拉过女儿问:“你若不想去,我再跟你伯父说说,何苦难为自己。”
“父亲去说,伯父就能答应?”萧琴袖一句话顶得萧表之无话可说,多少年来嫡庶尊卑泾渭分明。萧表之从小就不敢违抗哥哥,琴袖早就看出这一点了。
“更何况,我们一家还要靠伯父一家接济,这会子翻了脸又有何益?”琴袖的话的确字字在理。
萧表之不知道女儿竟然如此懂事,似乎自从要她嫁人以后,一夕之间她便明白了许多事理,萧表之拍拍女儿的肩膀道:“难为你了。”
“难为的是父亲。”萧琴袖叹了一口气,眼泪又不知不觉淌下来,“这么多年被伯父压着,您也没气。”
“我是不敢气。”萧表之吐了一口浊气,“我只望你两个哥哥争气。”
琴袖听后不答,只转而说道:“我将去之人,不敢说为家分忧,只盼爹爹好过些。”萧表之忙点头:“我的玉儿这样懂事,我哪里不好过呢。”
琴袖不禁又用手帕拭泪,转身回席吃饭去了。
头一次坐上的四抬轿,却是以这等忧伤的心情。
看这宽敞一顶轿,四角结香囊,在摇移不定之间,抖落出馥郁的芬芳。行人只看那轿上流苏荡漾,便不住猜想这轿中坐的是何等人物。
她坐在轿中并不起帘子,只是看这小小方寸中那纷繁复杂的纹样,手抚轿帘,绸缎轻滑若玉滚,琴袖默想:这柿蒂乃长久坚固之意,椿萱是父母齐寿之象,如此情景,更使人太息着那个逐渐远去的摇摇欲坠的家。
琴袖走时,换上了一件不常穿的藕紫竹叶梅花长袄,长袄上的烫金点子衬得她如月般光洁的容貌更加鲜明美好。虽她连日伤心已然消瘦了不少,却反倒更添一段风韵。
想来月有盈亏,人的容貌亦是如此,盈满之时觉得气象丰厚,虚弱的时候又好比扶风弱柳,惹人怜爱。
可惹人怜爱又有何用?她已仿佛看见张镇那枯柴一般的手臂与不可分辨的微笑。
伯父所居的丹侯府与自家相去甚远。走过朱雀大街,琴袖不曾启帘,只听得熙来攘往的嘈杂之音,重华京都、市肆酒楼本就如此。虽主上迁都至此才数年而已,可这数年之间京师已是富丽至极。锦绣堆砌,百枝绛点,任他夜有多深,十里长街明灯如炬,何曾断过这煌煌烨烨。
那些高官显贵之后,仕宦纨绔之子,骑马逐丸,行走市间,意气洋洋好不快活。何曾有过她这样的忧伤?
忽然,一声玉笛飞出,一道丽音搅乱了琴袖的心神。
陆尚善笛,这样的笛声莫不是陆尚所吹?
琴袖匆匆启帘张望,只见京都市肆之中一片片重楼高台,人群纷乱杂沓。她将眼睛眯成一条细线,仔细搜寻陆尚的踪迹。
一定是陆郎,一定是!
她几乎要叫喊起来,可是忽然见到逐渐远去的三重楼台之上,一位陌生的男子吹奏着熟悉的乐音,那是教坊中的乐者在练习乐曲。
认清人后,她觉得笛声也变得不再清丽,反倒浮靡过分。
陆尚已离她而去,永不会再来了。那一封封信笺送去,恰若飞鸟之林,杳无音讯。留下的只有琴袖长一声短一声的惆怅。
不知何时,她已到了丹侯府上,下人们本不熟悉她,办事也很不小心,轿未落稳便压轿,琴袖差点从轿子里翻出来。周围那些仆婢见了,都捂着嘴咯咯地笑,可琴袖懒得理他们,理了理坐乱的衣裳,朝丹侯府内走去。
她因女眷没有送到正门口,她走的是西角门。一个老妈子迎上来,笑意吟吟。
“姑娘,许久不见了。”
琴袖却认不出她是谁,因为她上次来这里也已是两年多前了。
老妈子看她愣在原地,才笑说:“姑娘贵人多忘事,我是薛四家的,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琴袖才依稀有些印象,方回道:“薛妈妈好。”
薛四家的一听,亦笑请入内,过了二重门又是一道垂花门,绕过游廊,走了好一会儿才到了大夫人王氏所居的院落。
琴袖看大府里面的景象,亭台楼阁都庄严气派,与自家相比更是威严隆盛百倍。这时,一个珠翠满头、着月白花纱的妇人微步走来,薛四家的忙福身道:“大奶奶好。”
琴袖一看,原来是堂兄嫂子高氏,忙问了好。高氏微微一笑道:“姑娘好容易来一趟,且请东厢房一坐。”
高氏说话声若蚊蚋,琴袖觉得奇怪便问了一句:“嫂嫂是不是身上不太爽呢?”
薛四家的忙道:“大奶奶已经病了许久了,要不是今日姑娘来了,很少走动的。”琴袖一听忙谢过高氏美意,并让下人扶她休息去了。
虽说来得少,琴袖也不是没来过,只是前些年东厢房上挂着一块“纤云初月”的额,如今不知哪里去了,反倒换上了“嘉气溢盈”四个字,不知何故。
她稍一问,薛四家的便笑:“去年此时,今上二皇子范王爷回朝参觐,来过我们家里小住了一阵,范王侧妃徐氏便住在此房中。王爷驾幸府内是几世修来的福气,老爷命人把范王爷及其妃妾所住过的地方的牌匾一例更换了,把那些弄巧之语尽皆除去,只留颂圣之词,这也是为了彰显王爷之德与我们侯爷之福。”
琴袖冷笑一声,摇了摇头:“如此张扬又是何必?平白浪费多少银子。过不了多久圣上也要到府上,那不是所有牌匾都要换了?”薛四家的笑而不答,只请琴袖进去小坐一会儿。
不多时,丹阴侯夫人王氏带着三个庶女来了。琴袖问了伯母好,又问了堂姐妹们好。各各寒暄了一番,便尽落座了。
大堂姐萧才袖两年没见,长得极高了。二堂姐萧承袖则生得红活了一些。倒是这个小堂妹萧盈袖,两年前十二岁的时候又黑又瘦,如今豆蔻年纪也竟白嫩多娇起来。
伯母王氏向来不喜欢琴袖的父亲,这个侄女也甚少入眼,只今有求于她才道:“贤侄怎样手艺,我可看看否?”
萧琴袖拿了去年绣的一条牡丹芳的帕子给伯母看了看,伯母便啧啧称叹道:“都说你手艺好,确是不假的,这平金的绣法是当真了得的。”她忙招手唤才袖、承袖、盈袖三人来看,三人向前凑近了端详起来。
萧才袖拿着手指轻轻摩挲帕子上花朵的边缘,就听见沙沙一阵清响,王氏眯起眼细看纹路:“这是分皮绣的吧,花叶之间分丝分得极细,便是如水光盈盈一般。”
琴袖心想:那算什么呢!她是拿一根花线分成十六股来绣的,可跟母亲比起来,还差得远。
她母亲那一双巧手能把一根线分成六十四股细丝,每丝细得近乎空无一物。可母亲就拿着这轻若柳絮、随风消散的丝线,硬是能在这一匹匹布上绣出无数山川花鸟、如烟胜景,那才是真了不得呢。
可叹她母亲早先因病伤了眼睛,再也绣不得这样好了。原本家里还靠她的绣物撑持些,如今失了这份贴补,更添寥落。
堂妹盈袖嘟囔着:“绣的这样好,若换作我连落绷3的胆子都没有了。一个做不好,这一件帕子便毁了。”此言一出,众人都笑起来。
才袖一撇嘴,轻笑道:“到底得你娘真传。”一听这话,琴袖微微一笑并不答言。她知道,大堂姐此女心高气傲,她这是暗讽自己的母亲是绣娘出身罢了,可现下与她计较并无什么意思。
伯母王氏一听,啧了一声,又瞪了才袖一眼,才袖一看主母似乎生气了,一缩脖子脸红红地转过一边,不敢看人。
王氏便嘱咐道:“你们好赖要多向琴袖讨教讨教,这做女工是不能马虎的。圣上来我们府上是为了在你们中挑个好媳妇,即便是做妾,也比外头什么高官显戚好上一百倍。皇家的媳妇哪里是那么容易当的?仔细些儿吧。”
三个女儿忙称受教,王氏转而把凳子往琴袖那里靠了一靠,笑道:“好孩子,你到此一来,便是她们的师傅,她们有什么得罪的地方,你便告诉我。”
说完便把脸一板,朝三个女儿冷笑道:“可叹你们不是我亲生的,若是我亲生的,你们阁中虚度,便是往死里打。你们看看,一样是十五六的年纪,比起她来绣工差了这么许多。这几日不狠下功夫,我是断然不许的。”
三个堂姐妹一听,吓得噤口咋舌,面面相觑,忙朝琴袖一揖:“多指教。”
薛四家的忙帮腔:“太太疼你,你不必怕,用心教她们。”
可是琴袖早已心知肚明,伯母并不是疼她,只是在她身上一时有利可图而已。她虽明白,却面上不说,一味称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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