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番外·酷拉皮卡的回忆
那是1992年的春天。
“有外人,两个……”
“快告诉族长……”
11岁的酷拉皮卡听到一个族人慌慌张张地向另一个说着什么。
他合上书,跟着族人朝村口跑去,那里已经围了好几圈人。酷拉皮卡登上两个板条箱,越过人墙看到了来访者。
他的第一反应是: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
一个金头发神情冷傲的女人,酷拉皮卡觉得她很漂亮,还有——他眯起眼睛,辨认出躲在金发女人后面的银头发小女孩,她看起来又瘦又小,黑眼睛瘦成了两个黑洞洞,她局促不安地看着明显表现出不欢迎的众人,肌肉绷得紧紧的。
窟卢塔村半个世纪没有外来者,难怪族人们这么戒备。不过这两个外来者似乎没有敌意,她们来这里做什么呢?
老族长呼哧气喘地跑过来,酷拉皮卡感到所有人的精神都紧绷起来,他看着老族长走到金发女人的面前,金发女人行了个古老而繁复的礼表示尊敬。
“我们没有恶意,”金发女人说,“我们此行是来向博学多识的窟卢塔族求助的。我的名字是凯瑟琳,这女孩是个……孤女。”
老族长眯起眼睛,“你恐怕没有报全名。”他尖锐地说。
凯瑟琳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她脸颊上的肌肉都抽搐了起来,“我已经和家族脱离关系了,不过要是您真的想知道……我姓杜兰达尔。”
年轻一辈的人没什么反应,倒是几个老人愤怒地喊起来,话语中充斥着“滚出去”之类的词。
“我不知这是不是好事。”老族长说,话语听不出喜怒。
“请您帮帮忙。”凯瑟琳偏头看了看银发女孩,后者蹲在地上全神贯注地看一朵新开的花,好像这辈子从未见过花。凯瑟琳又重复道:“如果有可能的话,救救她。”
她的语气和说话的表情都显示着她从未低声下气求过人。
“那么你拿什么来交换呢,年轻的凯瑟琳小姐?”
凯瑟琳又看了一眼银发女孩,脸上的表情几乎是痛苦了,“任何东西。”
“那就请进吧。”
村子本来不大,每天传来传去的净是些谁家的鸡下蛋了谁家的猪拱了篱笆之类鸡毛蒜皮的小事,连谁家娶了个外来媳妇生了一对双胞胎都能被村民津津乐道半年,现在窟卢塔族来了两个客人的消息登时就在村子里传开了。
老族长、几个饱读诗书的长辈和凯瑟琳要在族长家里讨论。酷拉皮卡心痒痒的,既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怕知道了会被父母责备。他远远跟在后面,听到凯瑟琳牵着女孩子在说话。
“我要和长老们讨论一下……一些事情,你在外面慢慢玩?”
“我想和你在一起。”女孩子简短地说,她的声音好听得不似人声,怎么说呢,有点像……鸟鸣……
凯瑟琳看到了他,酷拉皮卡浑身一紧,就想跑开,凯瑟琳向他招了招手,“来,孩子……你能带她去玩吗?这会议她还是别进来的好。”
酷拉皮卡欣然答应,这时女孩子抬头看他,那目光中倒是没有敌意,可是也没什么感情,空洞洞的,好像两条隧道。酷拉皮卡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她头发银白,同色的睫毛在阳光下似乎是半透明的,皮肤还要更为苍白。她的胳膊肘瘦得凸出了骨头,衣服看起来像是她养母的,裤脚和袖子都卷了好几圈。
他尝试着跟她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酷拉皮卡。”
女孩报以茫然的表情。
“你没有名字吗?”
“我可能……有过……我忘了。”她说。
“那可以再起一个,起一个好听而且你喜欢的。”酷拉皮卡鼓励道,“你多大了?”
她摇头,“不记得了。”
“你的爸爸妈妈呢?”
“……不记得……”
“你的家乡呢?”
“我……”女孩困惑地想了想,“不知道。我的人生……好像是空白的……”
酷拉皮卡大感诧异,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年龄、父母、家乡?怎么会有人的人生是空白的?
“可能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像那个猴子一样。”他认真地想了想,想起以前读过的一个故事,“他一蹦出来,就有好几岁了。”
女孩终于露出个像是微笑的表情。“可能是。”她赞同道,“你有吃的吗?我觉得这花好像不能吃……”
酷拉皮卡睁大眼睛,看着女孩手里捻弄的一朵已经碎烂的花。“这花有毒啊!神明在上,你把它的花籽嚼碎了没有?!”
女孩吐出一颗看了看,“碎了,有点苦。”她平静自然地陈述道,舌头被染成了紫黑色。
“奇了怪了,”酷拉皮卡的父亲莱戈摘下手套,“吃了黑心红皇后居然还能活着……闻所未闻。幸亏小姑娘命大。”
“为什么叫黑心红皇后?”银发女孩问酷拉皮卡,酷拉皮卡给她讲了关于一个喜爱穿红衣的皇后为了保持年轻美貌给自己换了很多个心脏的故事,最后她换上的心脏挣脱躯体的束缚,人们发现那颗心脏是黑色的。后来人们就把这种外表鲜红花籽漆黑带剧毒的花叫做黑心红皇后。
“唉,到处都是藏红花,怎么偏偏摘了黑心红皇后。”莱戈打量女孩子瘦瘦的手臂,“饿了吧,如果你不介意,餐桌上有一些……”
她肯定不介意,下一秒酷拉皮卡和父亲就被她凶狠的吃相惊呆了。桌子上有一碗昨天的牛奶,不太新鲜,然而她一眨眼就把它倒进肚子。她撕下面包就往嘴里塞,嚼也不嚼地咽下去。
酷拉皮卡目瞪口呆,先是觉得这女孩没教养,转念一想又开始心疼。她肯定是很久没吃饱饭,他以前从未见过吃不饱饭的孩子。
“慢一点,不要噎到。”莱戈安抚她,“嚼碎了再咽,否则你会消化不良的。我去煎条培根给你。”
她吃面包的速度总算慢了下来,黑眼睛抬起来,露出羞愧难当的表情。
酷拉皮卡去拿了个橘子给她,女孩子接过来,试探性地咬了一口。
“哦,不不不,”酷拉皮卡急忙拿过橘子,“这个要剥皮的,你以前没吃过吗?”
她点头,看着酷拉皮卡剥橘子。她也不会使用刀叉,但她学得很快,教一遍就懂得用它吃培根了。
吃完饭他们坐在酷拉皮卡的房间里,女孩说她也想要一个名字,他们就从书上找。
“‘密涅瓦’如何?”他提议,“是我族的智慧女神。黑格尔有句名诗,叫做‘密涅瓦的猫头鹰从黄昏起飞’……”
“‘南迦巴瓦’如何?它有两个意思,一个是‘直刺天空的长矛’,一个是‘雷电如火般燃烧’……”
接下来被pass掉的还有辛德瑞拉、缪斯、爱尔敏、赫尔麦厄尼、帕涅罗珀、凯特尼斯、伊芙狄恩……女孩子从没听过故事,每提到一个名字,酷拉皮卡都要把故事讲述一遍。
“老天,”女孩终于笑起来,酷拉皮卡发现她笑起来其实很好看,“你能不能不要老拿神和英雄来给我取名?”
酷拉皮卡也在笑,“那你看看你起了什么名字?艾夏蒙特?查理?不不,这些都是男子名,给你当名字会很奇怪。”
女孩子注视着“查理”这个名字看了很久,酷拉皮卡问:“怎么了?”
“不……”她移开目光,“我只是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但是,想不起来。”
酷拉皮卡安慰她没关系,然后他又找了几个名字给她看:“‘劳拉’如何?她是我族一个著名的治疗师。”
女孩子像是触电一样抖了一下:“不要!”她尖利大喊道,头发炸了起来,像一只受惊的猫。
酷拉皮卡有点懵。劳拉……他左右想了想,好像没什么奇怪吧?怎么她反应这么剧烈?
最后他们一致觉得‘摩鲁佳’(moluka)这个名字还不错,虽然总觉得哪里有点缺憾不过就拿它做名字也很好。
吃晚饭时酷拉皮卡的母亲塔瑞尔和那个金发女人凯瑟琳一块来了。塔瑞尔对摩鲁佳很是怜惜,凯瑟琳抱歉地说麻烦他们了,她还没跟长老们谈妥,摩鲁佳可能还要在他们家待上一段时间。
塔瑞尔在酷拉皮卡房间给摩鲁佳铺了张床。晚上熄灯后,摩鲁佳忽然翻身起来,认真地说:“酷拉皮卡。”
“什么?”
“我喜欢‘la’这个音,感觉很可爱。”
喜欢和可爱两个词都是她今天新学的,酷拉皮卡问:“你想换个名字吗?”
摩鲁佳点点头,“因为……‘摩鲁佳’毕竟是前人取过的,我想要个自己的名字。”
“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要独一无二,对吗?”
“嗯!”她说,“我觉得你的名字就很好……带一个‘la’的音,还能‘pikapika’(闪闪发光),酷拉皮卡。”
黑暗中酷拉皮卡感觉自己的脸红了起来,他没有纠正摩鲁佳关于他名字发音的小错误。“那个……”他感到摩鲁佳的黑眼睛在黑暗中看着自己,“你可以明天问问凯瑟琳阿姨。”
第二天摩鲁佳回来后有些高兴又有些无奈地告诉他,凯瑟琳从尼西亚群岛里抓了个群岛名出来改了改给她当名字。
“美拉尼西亚,以及附属岛屿爱岛,拼起来就是‘爱拉妮西亚’了。”爱拉妮西亚比划着说,“我觉得挺好的,简称爱拉,有一个‘la’的尾音。你去过美拉尼西亚吗?那群岛是新月形状的,可美了。至于爱岛,其实是座火山呢。哎,尼西亚群岛还有‘密克罗尼西亚’和‘波利尼西亚’,要是她给我这个名字,我肯定念自己名字舌头打结。”
两天来她还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她的眼睛开始有了光芒,不再像两条黑洞了。
“我还想起个姓氏,和自己的名字搭配,这样比较好听。”她继续道。
“你以为是搭配饭菜吗?”酷拉皮卡忍不住笑起来,“不过我可以给你个参考,我们全村都姓窟卢塔,但我们一般不说。”
他们边散步边想,最后是爱拉敲定主意:“就叫‘阿舒卡’吧,asuka,我听和之国的人说这是‘飞鸟’的意思。”
“你去的地方真多。”
“你读的书也很多,我们扯平了。”
酷拉皮卡从没见过群岛和火山,爱拉也没读过什么书,于是后来的一段时间他们互相交换。酷拉皮卡教她读书写字,而爱拉给他讲她跟养母去过的地方的那些奇闻异事,那些可怕又令人着迷的民族风俗。那是酷拉皮卡对于外界的第一个印象。
爱拉进步得飞快,尤其是在算数和西日耳曼语上,进步达到了令人恐惧的速度。有时酷拉皮卡觉得,她不是在学新知识,而只是复习学过的东西。这让他好奇又疑惑,但问起爱拉,她却怎么也记不起在哪里学的。
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爱拉和凯瑟琳一直留在村庄里。酷拉皮卡隐隐觉得凯瑟琳和长老们谈得恐怕不那么顺利。而且不知谁走漏了风声,孩子们开始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着什么。
“不祥……”“魔鬼……”“怪物……”这样的词汇飘到他耳中,令酷拉皮卡疑惑不解。而爱拉每月都有一天被凯瑟琳带到村外,回来时她总是疲惫不堪,倒头就睡。
直到有一天塔瑞尔缝了件新衣服,帮爱拉换上时,酷拉皮卡听到母亲惊叫起来:“神明在上哪!莱戈!莱戈!”
酷拉皮卡跟着父亲冲过去,只看到爱拉肩胛骨上两道长长的深红疤痕,疤痕可怖地凸起,像两条纠结弯曲的蛇。这时爱拉侧过半个身子,左肩上露出一块青黑的印记。
那天晚上凯瑟琳阿姨来了。三个大人在客厅里谈了很久,酷拉皮卡听见凯瑟琳阿姨一直在说着什么“公社”“改造”“侵/犯”“抹消”,母亲则时不时地悲叹“人渣”“太可怕了”“太苦了”“你做得对”,而父亲似乎在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你知道怎么回事吗?”酷拉皮卡把耳朵从地板上抬起来,问同样趴在地上的爱拉。
“嗯……”她翻了个身,大字型地躺在地上,“酷拉皮卡,你有‘秘密’吗?”
“有几个。”酷拉皮卡承认道,“比如,我小时候曾经偷穿过妈妈的衣服。”
爱拉抿嘴笑了一下,“你不是说过秘密不能告诉别人吗?”
“我本来不决定告诉任何人的,这事情连我爸爸都不知道。”
“那好,我们拉钩,我也告诉你一个。”爱拉跟他拉了钩,两人平躺在地上,爱拉望着天花板说:“……其实,我每次月圆时都会变成一只鸟人。”
酷拉皮卡撑起身子看看爱拉,没从那张苍白的(最近有了些血色)脸上看出任何鸟类的迹象,“什么?这是你们民族的特色吗?就像我们窟卢塔族情绪波动时眼睛会变成红色一样。”
“……民族?不是那样,只有我自己。”爱拉说,“所以我们来找你们了。变形实在是太痛了……”
“噢,对了,其实我的眼睛也会变色,凯瑟琳说是金色的……不过变形后我就会失去理智,所以那时候你要离我远点……”
酷拉皮卡静默良久,不知是高兴还是悲哀。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应该算同类,两人都不是“正常人”,但爱拉承受的痛苦远远不止瞳色的变化。他想起爱拉背上两道刀割般的疤,每个月它们就要被翻开一次吗?
他渐渐明白凯瑟琳来此不仅是想求助于窟卢塔族丰厚的藏书,也是寄托希望于他们高明的医术,想让爱拉永远摆脱变形的痛苦、怪物的耻辱、一生的阴影。
然而,手术失败了。
爱拉背部翻开,血淋淋地趴在手术台上,村里最强力的麻醉剂也拿她无可奈何,因此爱拉完全是清醒着进行这场手术。但在凯瑟琳特殊能力的压制下她没法动弹分毫。手术失败了,变成了一场酷刑。
塔瑞尔接手缝合工作,酷拉皮卡给母亲递过去纱布。莱戈无力地摘下手套,闭上眼睛喃喃。
“怎么会这样……”他反复说,“从骨骼到血液全都融合在了一起……除非死亡才能把它们分开……”
凯瑟琳没有叹气也没有动弹,她的眼睛下已经显出了青色的阴影。“没关系。”她安慰道,“你们已经很好了,我和爱拉会永远感谢你们。”她按住爱拉后颈,让她能昏迷得久一点。
“但她的未来怎么办呢?”塔瑞尔担忧地说,“你准备告诉她吗?这羽翼会伴随她一生?”
“不。”凯瑟琳摇了摇头,“我已经抹去她过去的记忆给她一个新生,那么,再给她一个希望也好。”
莱戈愤慨地摇摇头,“怎么会有人那样对一个孩子?那个公社……我恨不得立刻掀了它……那个人渣……人类的渣滓!她最好永远不要记起来!谁说兽不如人?我看兽的感情反而比人类更真挚!”
“莱戈!”塔瑞尔喊道,“你也把她当做野兽了吗?这姑娘……不管被改造成什么样,她还只是个孩子而已!”她抬起头直视着凯瑟琳,“琳,过去的都过去了,你没必要沉湎在过去的痛苦中。而且,你做的足够挽回你犯的错了,你给了她新生。这孩子承受苦难的太多了,这个年龄本应该快快乐乐地玩游戏……如果我能,我很想让你们留下来……琳,记得让她活得骄傲自由,活得有尊严。”
“我会的。”凯瑟琳轻声说,眼神满是痛苦,“我会的。”
爱拉恢复得很快,莱戈和塔瑞尔惊异于她的恢复能力,那么大的手术,也只让她在床上躺了三天。她们是在早上走的,酷拉皮卡起来时,爱拉的床已经空了。但是餐桌上——他吃惊地张开嘴,餐桌上堆满了小山也似的东西,有成捆成捆的草药,每种草药都细心标注了名字;一大堆野味,包括野鸡、野兔,地上居然还躺着头野猪;上百个装满各色药剂的瓶子;还有一本手写的小书,记载着各种药方,酷拉皮卡的手都颤抖了起来,无价之宝……她们把这个留给了窟卢塔……
还有两封信,酷拉皮卡拿起了爱拉写给自己的,她的字不好看却很有力,像是刻在纸上。
“也许以后还会相见,永远感谢你,很高兴能和你在一起,酷拉皮卡,还有莱戈叔叔,塔瑞尔阿姨。爱你的朋友,爱拉妮西亚·阿舒卡。”
这个八岁女孩第一次写信却是和他告别,酷拉皮卡看着看着就红了眼睛。
他在心里默默祝愿他的朋友,希望她的衣服合身、不要那么快穿破,希望她吃得饱饭,希望她夜晚安睡不再做噩梦,希望她摆脱过去的阴影,遇到爱的人,希望她好好活着。
他打开收音机,细心地调到经典老歌频道。一个女歌手,用西日耳曼语轻声吟唱着某部古老爱情电影的主题曲:
whatisayouth
impetuousfire
何为年少?烈焰灼灼。
whatisamaid
iceanddesire
何为窈窕?欲并秋霜。
theworldwagson
万事随转烛
arosewillbloom
芷兰幽芳
itthenwillfade
旋即将枯
sodoesayouth
一如年少
sodoesthefairestmaid
一如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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