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火花仙女6
在邹越难得的允许下,晁歌和她坐了二十分钟的公交车,终于到达县上唯一的医院。县医院坐落在一座铁桥旁边,四栋大楼呈现几何状散落在空地上。陌生的环境带有萧瑟的肃穆感,路边飘零的黄色树叶铺满本不宽敞的街道,更添了几分无可奈何。邹越边抓紧机会问路,边探头牵着晁歌走入医院昏暗的大厅。
深颜色地板瞬间让空间压抑了几度。一大群年纪稍大的人正汇聚在问诊台前,他们神情大多充满了恐惧和迷茫,穿着皱巴巴的廉价衣服,操着本地口音,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地将问诊台围得水泄不通。晁歌以为自己来到了动物园。邹越瞟了急不可耐的人群几眼,嫌弃地微微撇嘴,放弃了询问,掉头独自抓着晁歌,围着医院转了好几圈,可并没有找到住院部的入口。
不得已又回到医院大门,那群人还迟迟没有散去。
邹越烦躁地皱着眉,实在不能再拖了。她犹豫了一下松开晁歌的手,拨开人群猛地挤了进去,提高音量:“住院部在哪?”
正焦头烂额的中年护士带着略大的护士帽,她不满地看了邹越一眼,仍伸出短胖的手指,疲惫地说:“电梯过去。”
邹越从人群中又挤了出来,像是一条灵活的鱼。七拐八拐,终于顺利到达了住院部。路上邹越不停抱怨着路有多难找。晁歌听得心烦意乱,宛如经历了一场混乱的战争,让她本就难受的心里更加煎熬。她感到世界在不断变形,变成各种可怕难控的模样,没有什么值得依靠,什么都会瞬间毁灭。
晁歌不安地牵着母亲的手,亦步亦趋地走着,她抬头看向母亲,她仿佛很擅长应对这样的混乱,面不改色,脚步坚定地向前走着。是她已经适应了这样的混乱还是这样的混乱是生活的常态?
到达病房的时候,晁歌闻着浓厚消毒水的味道,心中一阵反胃。屋里静悄悄的。邹越数着房间号,确认后探头推开门。晁歌努力挤进门缝处,看见卡淑躺在皱巴巴的床上。她那双灵动的大眼睛紧紧闭着,脸色比想象中还要苍白。
以前的她若是个漂亮娃娃,现在的她瘦得只剩下骨头。
“是卡淑吧?”邹越低头问晁歌,“没走错吧?”
晁歌抿着唇点头。邹越拉着晁歌站在门口,深深叹了口气。
“她睡着了。”
“其他人呢?”
“她还有个哥哥。”
“估计等会过来。我们在这等一会。”
晁歌默不作声地点点头。房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静谧,晁歌站在那,注视着不远处的卡淑,仿佛她在自己触摸不到的空间。她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沉睡着,仿佛不会醒。
满屋的寂静的背后好似酝酿着其他的声音。那蕴含着什么?死亡或者希望?卡淑还能回到以前吗,还能无忧无虑地欢笑吗?
病房通道尽头的开水间,卡溪缓慢盖上热水瓶的水盖,热气腾腾的水雾迷离了他的眼睛,他缓了好一会儿,才认清眼前的方向。卡溪迈开脚步,朝位于走廊另一头的病房308走去。靠近病房时,卡溪迟缓地抬起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为什么会有两个人站在门口?她们是谁?
卡溪奇怪地注视着门口,依稀辨认出卡淑病房前的两个身影的身份。卡溪并不想被其他认识的人看见如今自己家里落魄的样子。即使是晁歌,他熟悉的人,他迟疑了一秒,想要掉头离开。
就在他转身的一刻,晁歌察觉到了他的脚步声,扭回头看向他。卡溪只是尴尬地提着热水壶,站在原地说不出话。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了,硬着头皮上前一步,难以启齿般地说:
“阿,阿姨好。”
晁歌微微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好。卡溪只淡漠地看了晁歌一秒,随后躲开晁歌死死的视线。
“啊?是卡溪。”邹越回头看见卡溪,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们都不在呢。”
卡溪头发乱蓬蓬的,嘴唇已经干得起皱,像是很久没有喝水,眼睛里布满血丝,应该很久没有好好睡过觉了。他手中印有火红牡丹花瓶身的热水壶,和眼前的冷清的环境格格不入。
“你们是来看卡淑吗?”
“是啊,晁歌一直很担心。”邹越压低声音,避免吵醒卡淑。“来,接着,我们一点小心意,你空了给你妹妹削点苹果吃吧。”
邹越将刚才在医院门前买的一袋水果递给他。
“谢谢阿姨。”卡淑会很高兴你们来看她的。”
卡溪强颜欢笑地接过,把热水壶和水果袋一并放在病床的另一侧的床头上。
邹越想了一会儿,还是问出了口:“你妹妹现在情况怎么样?”
卡溪低头隐忍着,不吭不响。然后他抬起了头,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话还没说出口,房门处传来一阵厚重的脚步声,随后门被粗鲁推开。身形高大的卡志来急匆匆走了进来。体格健壮的他如今也消瘦了一大圈,往日里鼓起的两腮也凹陷了下去,整个人苍老了十岁。卡志来手里拿着厚厚一叠单子,应该是医院发的账单。
看见病房里的陌生人,卡志来被吓了一大跳,脚步止不住后退,质问道:“你们是谁?”
邹越站起身正要说话,卡溪迅速抹干眼泪抢先说:“是晁歌,你见过的,是卡淑的好朋友,她和她妈妈来看卡淑。”
听了卡溪的介绍,卡志来皱眉想了想,然后颓然地晃了晃脑袋:“现在我这脑子,记不清了。”
随后他强挤出的笑脸比哭还难看,露出一排不整齐的黄牙,像是中了什么可怕的咒语。见卡志来反应冷淡,卡溪说:“爸,他们还给卡淑买了水果。晁歌跟卡淑认识很久了。”
“这孩子和卡淑感情很要好。”邹越也试图缓和干巴巴的气氛,“晁歌在家经常场念叨卡淑,来了反而不说话了。快叫叔叔。”
“叔叔好。”说完,晁歌胆怯地退到母亲身后。
卡志来仿佛没听见,关上房门,拖着脚步,一屁股坐上角落里的破旧椅子上,像是其他人都不存在。低头手撑额头,不停来回前后翻看手里的票据,愁容满面。他突然抬头,眼神凶狠地问:“你们见过梁虹吗?”
“他们妈妈吗?没有,我们来的时候没看见。”
卡溪想要打断卡志来似地,站起身插话问:“你们喝水吗?”
“不了不了。”邹越见卡志来迟迟不答话,便问道,“她妈怎么了?”
邹越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即使传闻已经板上钉钉了。晁歌左看右看,的确没有发现高挑的梁虹,看着憔悴的卡溪,心中兀自一紧。难道真的如同传言所说:梁虹消失了?
“我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婆娘,对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闻不问的。”
提到母亲,卡溪的手瞬间握紧了。
“怎么会?”邹越难以置信。
卡志来正要起身,数落十恶不赦的梁虹,此时,卡淑醒了过来。
“晁歌!”
她迷迷糊糊张开眼睛,看清眼前的人后,开心地大叫起来。随后开始咳嗽起来。一旁的卡溪连忙给她倒了杯水。但卡淑硬撑着坐了起来。
“你们很久没见了吧。”邹越对卡淑说,“她吵着要来见你。”
“嗯!真好啊!”
卡淑恢复了乖巧的样子,即使她很憔悴。邹越散发着晁歌都没有感受过的母性光辉,摸了摸卡淑凌乱的头发,温柔地说:“你们见一面不容易,多说说话吧。”
随后,她转过头对角落里低着头沉默的卡志来说道:“让孩子们说话吧。”晁歌原以为卡志来不会同意,他身体塌陷在椅子上,如梦初醒般睁大眼睛,没头没脑地恍惚地说了句:“那就好。”三秒后,他慢吞吞地从椅子上起身,驼着背从病房走出去。邹越问候了一下卡淑,也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三个孩子。
卡淑的眼睛虽然在笑,但却很空洞。晁歌心中泛起一阵悲凉,她试图热络地和卡淑聊天,但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人之间总是无法再回到曾经。晁歌内心五味杂陈,蹑手蹑脚地走近病床,小心翼翼坐了上去。两个人的手挽在一起。
“你还要在这待多久?”
“不晓得哦。”
“你不上学了吗?大家都很想你。”
卡淑却不停咳嗽。卡溪担忧地给卡淑轻轻拍背。看来卡淑已经病得非常重了。晁歌毫无预兆地哭了出来。卡淑堵住晁歌的眼泪,语气温柔地说:“你哭什么!我都还没哭噻!”
“我不愿意你在这,不去上学。”
“谁说的,我肯定会回去的!咳咳……一定!”
晁歌看着卡淑信誓旦旦的模样,破涕而笑。她总是那么乐观而积极。两人又开始说说笑笑,卡溪在一旁安静地削苹果。时光好像又回到了以前,晁歌和卡淑在一旁打闹,而卡溪在身边安静地看天空,关注她们的安全。这样的日子永远这样下去,不要长大也很好。
晁歌忍不住又想要抽泣,还好她及时忍住了。
欢快嬉闹之后,卡淑很快露出了疲倦,整个人像是被抽空的精灵,她的体内究竟是什么东西正在吞噬她的活力与热情。
“我很累了。”
她揉了揉太阳穴,语气变得飘忽。
“你又想睡了吗?”卡溪放下削了一半的苹果。“我给你盖被子。”
“嗯,等一会吧,哥。晁歌在,我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我也是!”晁歌迫不及待地说,脱口而出,“我不想回家了!”
卡淑虚弱地笑:“难道你喜欢医院吗?你不觉得医院的味道很难闻吗!”
“因为和你在一起很好玩啊!”
卡淑停下来,此刻她的瞳孔变得异常闪亮,那里仿佛装着生命最初的希望和宇宙最深的奥秘。但晁歌解读不出,只能定定地看着她。卡淑像是精致的瓷器娃娃,晶莹剔透,毫无生气,却异常恬淡,她缓慢地张开手,向前弯腰,给了晁歌一个深深的拥抱。就像历史上记载的勇士那般,勇敢无畏地拥抱了未知的命运。
“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嗯!永远!”
卡溪看到一幕,酸涩了鼻头,他借口去卫生间,走出了病房。
“晁歌,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晁歌凑近头去听。
“我妈抛弃我和我哥了。”
“抛弃?”
“嗯,她不要我们了,因为我爸经常打她,但我不怪她。”卡淑苦笑着低下头,一颗晶莹的眼泪打湿了惨淡的白色床单。“我只是很想她,想再见到她一面。”
“她会回来看你的,卡淑!你要有信心。”
“不,她不会回来了。”
卡淑抬起头,侧面望着透过窗帘露出的一角天空。
“我知道,或许是我做错了什么。”
她显得那么忧郁,落寞的神色像是被风浪掀翻的舟。下一秒将要消失一样。
“她什么时候走的?”
“那天我们吃完饭,她回家又遇到了我爸喝酒,她什么东西都没带,说要出去一趟,就再也没回来了。”
“你恨她吗?”
“我不恨。”
“如果是我,我做不到。”
“晁歌,你很幸福。”
“幸福是什么?”
“有爸爸妈妈爱你。”
“可是卡溪也很爱你。”
卡淑无奈地笑了笑,对着一旁面对墙壁的卡溪说:“哥哥,谢谢你。”
卡溪转过头,果然已经泪流满面。房内的空气像是死了一般寂静。
三个孩子像是已经知道命运的决定一般,沉默地拉着彼此的手,卡淑的手很凉,卡溪的手也是,唯独只有晁歌,掌心带着暖热。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天色好像更暗了些,他们听见邹越和卡志来在走廊处说话的声音,卡志来暴怒的声音时不时传了进来。内容大多关于梁虹有多么该遭天谴。
晁歌本能认为梁虹不是卡志来口中十恶不赦的女人。母亲的角色都是悲剧性的,无论她们的美丽是何种形态,都带着一种哀怨的美。晁歌无法忘记,第一次看见这么美丽的女人。这样美丽的女人,心也应该是美丽的,若不是,究竟是什么错了?
卡志来的声音断断续续:“结果出来了,我们没有钱把她送到绸和市里去……”
“哥,让你不上学照顾,还不能玩那个东西。”
“哪个东西?”
“就是上次你看见的那个,挂在胸前抱着的。”
“哦哦,叫什么来着?”
“吉他。”卡溪默默地说,“你想听我好好练。”
“回家你要给我谈新曲子。”
“你想听什么,我就学什么。”
“一言为定,不准你骗我。晁歌,你作证哦!”
“我作证!我也要听!”
两人笑起来。
走廊外的声音消失了,邹越和卡志来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卡志来没有了刚刚的嚣张气焰,他像是塌陷的皮球,双眼凹陷了下去,眼睛布满血丝。
“已经不早了,我们该回家了。还要等公交。”
“哦。”
晁歌念念不舍地站起来,闷闷不乐地向母亲走去。
“卡淑,你好好的,听你爸爸的话,我们下次再来看你,给你买喜欢吃的面包。卡溪,好好照顾你妹妹。”
卡溪一直点头,却没有说话,嘴角泛着苦笑。卡淑依然是开朗的回答:“阿姨,我等着你们!”
“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邹越终于忍不住真情流露,“我们都会帮你的,老天爷也会的。”
邹越拉着晁歌,晁歌频频回头。卡志来也低着头说:“我送你们吧。”
“不用了不用了,我知道路。”邹越推辞道,“你照顾卡淑吧。”
正当两人出门的时候,卡淑突然叫住邹越。
“邹阿姨。”
她的语气不像是小孩,而是成熟的大人。邹越和晁歌一同停下脚步回头看。卡淑坐直身体,苍白的嘴唇微微张开,一字一句地说:
“谢谢,你带晁歌来见我。”
随后,她缓缓看向晁歌,微微歪着脑袋,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到的微笑。眼神里有晁歌还看不清楚的东西:
“晁歌,以后见。”
卡淑仿佛突然长大了,她的语言,神态,姿势格外深邃,宛如另一个人。有一阵风,吹过来。动摇了逼仄屋内死亡般的寂静。
刹那间,晁歌想到了那个夜幕中看见的被火花包围的仙女,内心像是被电击到震颤的木鱼,她已经快要遗忘的火花仙女,以为从来就没有出现过是自己杜撰的火花仙女。那团明黄色的火焰,瞬间包裹着眼前八岁的卡淑。她们的身影相互重叠,奇异的芬芳,弥漫着狭窄冰凉的病房。原来,那个仙女是卡淑。
可晁歌还没来得及告诉她。
晁歌记不得是怎么离开的医院,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和母亲坐上了回程的公交车。始发站上,空位很多,晁歌和母亲坐在靠窗的位置,公交车掉了个弯,经过刚刚离开的医院。天空突然下起小雨。
“幸好我们上车了,没带伞真麻烦了。”
邹越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陷入了沉默。
晁歌回头看向县医院的苍白大门,来来往往的病人、家属、探访者中,仿佛看到了一个类似梁虹的高挑女人,她手里提着点心饼干,静静站在住院部门口,视线注视着某一层楼,那是卡淑病房所在楼层。晁歌知道是自己看花了眼,又瞬间明白,自己不过是希望卡淑的愿望能够实现:梁虹能够陪着卡淑。
泛青的天色摇曳着雨滴,大地是塌陷的风琴,坠入深渊的天使,目睹崩坏,烈火重生的太阳,囿于庸常。
三周后,在晁歌央求邹越再带去看望卡淑的前两天,她深夜里病危,随后在一个阳光普照的下午去世了。
春天还没来,三月依然寒冷,人间的四月天遥遥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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