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竭泽
天下分南北,世家也分南北。
长江之南,天下其半,荆州位在其中,故而为四战之地,兵家必争。襄阳便是荆州水域最为关键之地,而蔡家,便是襄阳第一豪门。
蔡讽,当今蔡家之主,当朝光禄勋张温的小舅子,荆州名士黄承彦的岳父,南阳都尉府长史蔡瑁的父亲,更为重要的是,他是水镜山庄唯一的常客。
襄阳城郊,岘山之外,寒雨霏霏。
蔡瑁手执竹伞,恭恭敬敬地站在杂草丛中,身侧停着一辆马车。纵然有人经过,不认识这位蔡府大公子,也当认得这四匹骏马的马车非寻常人家所有。
能让蔡瑁如此恭敬地站在草地里,唯有蔡讽。
三岘之内,重峦叠嶂,烟雨迷蒙深处,不知名地所在,正有一座楼阁,二楼临窗,两位弈者。
窗外雨为帘,檐下吐轻烟,弈者不语,直到盘中一子错落,方才决了胜负。
年老者弃子入篓,连连摇头:“与你下棋最累,不下了、不下了,说什么也不下了。”
对面那人不过三十上下年纪,手里捏着一枚黑子,肆意把玩,笑道:“公嘲兄,你每次来都是如此说,次次却都是你要下,只怕下次你仍是要下。”
“你是年轻气盛,也不知道让让老夫这把老骨头。”
老者正是蔡讽,对面那位便是失踪已久而令赵岐遍寻不见的水镜先生司马徽。
司马徽笑道:“弈棋之道重在心清,执着于胜负便看重了棋子,求胜之心过矣。”
蔡讽摇摇头,指着棋盘道:“壮士断腕,当弃则弃,如何是看重棋子?”
司马徽亦是摇摇头:“壮士断腕当知腕之重,不愿舍而舍之,岂非看重?拘于象而欲得其真,岂非落在下乘?”
身侧小火炉上正煮着茶,此时正好水开,司马徽丢了手中棋子,伸手拿起茶壶,在彼此茶盏中添了茶,一时间热气蒸腾,旁边香炉中烟雾缭绕,宛如仙境。
蔡讽苦笑,感慨道:“你这个人,就是爱说教,不与你说、不与你说。”转头望向窗外,只见远山叠嶂,烟雨蒙蒙,正是山中美景,不禁叹道:“你倒是会享受,这等日子,老夫求之不得啊!”
“我看你是放不下。”司马徽手托茶盏,笑意盎然,“不是说德珪已然出仕了么?你也当放下了,我在此处为你开一处田舍,岂不美哉?”
“瑁儿虽是欠缺些火候,掌家也非不可,只不过家姊那里尚需担待。”老者直了直腰背,长长叹出一口气,“老夫还要撑一撑,南阳新来的两个声威虽不大,可老夫我却看得出都非池中之物,瑁儿稳不稳得住尚待另说,需为他留一留后路。”话音落了,瞧见司马徽低眉顺目模样,也不知怎么,又补了一句:
“说老夫放不下,这些年你又可曾放下?”
茶盏已到嘴边,那手,却生生顿住了。
一时寂静,蔡讽自知失言,只得自顾自地饮茶,一盏茶将尽,方才觉得眼前之人动了一动,幽幽说道:“你我不是曾约,不再提及此事么?”
蔡讽连连摆手道:“老夫失言、失言。”
“罢了……”司马徽长舒一口气,放了茶盏,道:“你适才说南阳的两个,可是指南阳太守孙宇和南阳都尉赵空?”
乐见司马徽转移话题,蔡讽点头道:“自然。”
“他两个在荆州倒甚是低调。”司马徽收拾棋子,随手丢了一颗白棋子在棋盘上,“白得看不出一丝破绽。”
蔡讽看着这一颗白子,在素净棋盘上倒不觉得碍眼,反而甚是柔和。抬头看着司马徽道:“可有不妥?”
“太平道如此声势,这两位却如此了无消息,便只有一种可能。”司马徽看了看窗外细雨,又看了看棋盘上一粒孤零零的棋子,轻轻吐出四个字:
“成竹在胸。”
“若是相反,如何?”蔡讽反问。
司马徽摇摇头:“天子亲自任命的封疆大吏,若是没有这份胆识魄力,张角又何须等到现在?早已反了。”
蔡讽这才觉得自己又说错话了,司马徽一双慧眼识人,又岂会看不破这等时局?
司马徽看了一眼白子,道:“天下皆白,故而白子不显,然——”随手又扔了一粒黑子,正落在蔡讽身前不远,位置不偏不倚,与白子正为呼应。
“一正,一奇,相辅亦相成,双管齐下,可谓妙招。”
“北面?冀州?”蔡讽惊讶,心思转动,却又自嘲地笑笑:“你啊,果真屈刀作镜了。”
“刀乃百兵之胆,势大力沉,霸气所在。”司马徽摇摇头,“徽不愿为刀,亦不愿为剑,唯愿相伴青山,就此终老。”
“你又何必如此?”蔡讽眉宇间闪过一丝不忍,叹道:“十年前岘山之顶一战,你击败张角,封剑碧落潭,本该是一展心中所学之时,何必选择退隐。”
司马徽缓缓起身,推开房门,负手而立,只见一阵山风挟雨,轻轻打在他身上,浸湿衣衫。
蔡讽忍不住追问道:“张角当年也是行医天下,救死扶伤,如今终究忍不住,若如你一般,又岂有公平可言?你终究不能如他一般脱出此中桎梏么?”
“十年间你问了我无数次,既知晓答案,又何必再问。”
蔡讽摇摇头:“罢了罢了,算老夫多嘴,再也不问你了。”起身便离了案几,沿着楼梯缓缓下去了。
眼见得蔡讽下来,边上跑来一个童子,冲他道:“蔡先生今日怎么这么早,不用了午食去么?”
蔡讽摆摆手,也不理这小童,径直往门外去了。统一急忙取过竹伞,开门撑开,掩着蔡讽出去。
蔡讽出了门,已在雨中,回头望了望了二楼上的人,只见衣袂翻飞,形单影只,忍不住又道:“玟儿故去多年了,你为何还不放下?”
遥见那人身型一震,缓缓转身进入了,山雨中只听得两个字隐约传来:
“不送。”
蔡讽轻叹一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去了。
身后一道寥落目光,远远注视,苍老背性缓缓没入缭乱烟雨朦胧中。
“玟姑娘,徽……错了么?”
无人回应,唯有棋盘上安静躺着的两粒黑白子,沉静如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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