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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不孤


  天下分南北,世家也分南北。

  长江之南,天下其半,荆州位在其中,故而为四战之地,兵家必争。襄阳便是荆州水域最为关键之地,而蔡家,便是襄阳第一豪门。

  蔡讽,当今蔡家之主,当朝光禄勋张温的小舅子,荆州名士黄承彦的岳父,南阳都尉府长史蔡瑁的父亲,更为重要的是,他是水镜山庄唯一的常客。

  襄阳城郊,岘山之外,寒雨霏霏。

  蔡瑁手执竹伞,恭恭敬敬地站在杂草丛中,身侧停着一辆马车。纵然有人经过,不认识这位蔡府大公子,也当认得这四匹骏马的马车非寻常人家所有。

  能让蔡瑁如此恭敬地站在草地里,唯有蔡讽。

  三岘之内,重峦叠嶂,烟雨迷蒙深处,不知名地所在,正有一座楼阁,二楼临窗,两位弈者。

  窗外雨为帘,檐下吐轻烟,弈者不语,直到盘中一子错落,方才决了胜负。

  年老者弃子入篓,连连摇头:“与你下棋最累,不下了、不下了,说什么也不下了。”

  对面那人不过三十上下年纪,手里捏着一枚黑子,肆意把玩,笑道:“公嘲兄,你每次来都是如此说,次次却都是你要下,只怕下次你仍是要下。”

  “你是年轻气盛,也不知道让让老夫这把老骨头。”

  老者正是蔡讽,对面那位便是失踪已久而令赵岐遍寻不见的水镜先生司马徽。

  司马徽笑道:“弈棋之道重在心清,执着于胜负便看重了棋子,求胜之心过矣。”

  蔡讽摇摇头,指着棋盘道:“壮士断腕,当弃则弃,如何是看重棋子?”

  司马徽亦是摇摇头:“壮士断腕当知腕之重,不愿舍而舍之,岂非看重?拘于象而欲得其真,岂非落在下乘?”

  身侧小火炉上正煮着茶,此时正好水开,司马徽丢了手中棋子,伸手拿起茶壶,在彼此茶盏中添了茶,一时间热气蒸腾,旁边香炉中烟雾缭绕,宛如仙境。

  蔡讽苦笑,感慨道:“你这个人,就是爱说教,不与你说、不与你说。”转头望向窗外,只见远山叠嶂,烟雨蒙蒙,正是山中美景,不禁叹道:“你倒是会享受,这等日子,老夫求之不得啊!”

  “我看你是放不下。”司马徽手托茶盏,笑意盎然,“不是说德珪已然出仕了么?你也当放下了,我在此处为你开一处田舍,岂不美哉?”

  “瑁儿虽是欠缺些火候,掌家也非不可,只不过家姊那里尚需担待。”老者直了直腰背,长长叹出一口气,“老夫还要撑一撑,南阳新来的两个声威虽不大,可老夫我却看得出都非池中之物,瑁儿稳不稳得住尚待另说,需为他留一留后路。”话音落了,瞧见司马徽低眉顺目模样,也不知怎么,又补了一句:

  “说老夫放不下,这些年你又可曾放下?”

  茶盏已到嘴边,那手,却生生顿住了。

  一时寂静,蔡讽自知失言,只得自顾自地饮茶,一盏茶将尽,方才觉得眼前之人动了一动,幽幽说道:“你我不是曾约,不再提及此事么?”

  蔡讽连连摆手道:“老夫失言、失言。”

  “罢了……”司马徽长舒一口气,放了茶盏,道:“你适才说南阳的两个,可是指南阳太守孙宇和南阳都尉赵空?”

  乐见司马徽转移话题,蔡讽点头道:“自然。”

  “他两个在荆州倒甚是低调。”司马徽收拾棋子,随手丢了一颗白棋子在棋盘上,“白得看不出一丝破绽。”

  蔡讽看着这一颗白子,在素净棋盘上倒不觉得碍眼,反而甚是柔和。抬头看着司马徽道:“可有不妥?”

  “太平道如此声势,这两位却如此了无消息,便只有一种可能。”司马徽看了看窗外细雨,又看了看棋盘上一粒孤零零的棋子,轻轻吐出四个字:

  “成竹在胸。”

  “若是相反,如何?”蔡讽反问。

  司马徽摇摇头:“天子亲自任命的封疆大吏,若是没有这份胆识魄力,张角又何须等到现在?早已反了。”

  蔡讽这才觉得自己又说错话了,司马徽一双慧眼识人,又岂会看不破这等时局?

  司马徽看了一眼白子,道:“天下皆白,故而白子不显,然——”随手又扔了一粒黑子,正落在蔡讽身前不远,位置不偏不倚,与白子正为呼应。

  “一正,一奇,相辅亦相成,双管齐下,可谓妙招。”

  “北面?冀州?”蔡讽惊讶,心思转动,却又自嘲地笑笑:“你啊,果真屈刀作镜了。”

  “刀乃百兵之胆,势大力沉,霸气所在。”司马徽摇摇头,“徽不愿为刀,亦不愿为剑,唯愿相伴青山,就此终老。”

  “你又何必如此?”蔡讽眉宇间闪过一丝不忍,叹道:“十年前岘山之顶一战,你击败张角,封剑碧落潭,本该是一展心中所学之时,何必选择退隐。”

  司马徽缓缓起身,推开房门,负手而立,只见一阵山风挟雨,轻轻打在他身上,浸湿衣衫。

  蔡讽忍不住追问道:“张角当年也是行医天下,救死扶伤,如今终究忍不住,若如你一般,又岂有公平可言?你终究不能如他一般脱出此中桎梏么?”

  “十年间你问了我无数次,既知晓答案,又何必再问。”

  蔡讽摇摇头:“罢了罢了,算老夫多嘴,再也不问你了。”

  他又顿了一顿,冲司马徽道:“南州府学的事,你听说了罢?”

  司马徽的身影一动不动,只是点了点头,却又道:“不必引我出山,张温让你照顾孙宇,你照顾地也太多了。”

  蔡讽不由笑出了声,心道:“早知你这个脾气。”脸上浮现苦笑之色,托着额头道:“果然是瞒不过你。”

  “你跑了这一趟,便是同我说南阳的事情么?”司马徽微微侧身,侧脸映入蔡讽眼中,淡淡道:“司马徽世外闲人,这世间一切,与我无关。”

  “你啊……固执!”蔡讽摇摇头,道:“许劭、许虔、蔡邕,这几个人,分量不够么?当初你离开颍川藏书阁,他们几番挽留都挽留不住,如今他们在南州府学,你亦不来,当真是固执!”

  “人各有志,何可思量。”

  司马徽摇头道:“当年离开颍川,本非因他们而起,今日亦不会因他们而休。”

  他看着蔡讽,淡淡一笑:“当年硕为离开太学,又岂是因为郑玄、卢植他们几人?”

  “凌硕为?”蔡讽听了这个名字,不禁又是一声苦笑:“你们俩可有差别?你当年离开颍川,谁的面子都没给。他离开太学,郑玄、何休、卢植哪个人的面子给了?都这般倔强!”顿了一顿,又道:“幸好你们都未有弟子,不然又是两个固执的人!”

  司马徽闻言,眉宇间闪过一道郁色,虽然一闪而过,却已经落在蔡讽眼中,那神情,是说不清的苦涩。

  同是一代名士,郑玄、何休名满天下,蔡邕、许劭当世所重,而司马徽孤立于世、凌硕为离开太学,何其不同?

  蔡讽只觉心中亦是苦涩,起身便离了案几,眼见得走到楼梯处,望着脚下木板已是渐渐腐朽,却是留了一句话:“若是没有这家族所累,蔡讽想必亦和你、和凌硕为并无二致罢!”

  竟是头也不回,沿着楼梯缓缓下去了。

  身后,传来司马徽的声音:“凌硕为在北境,若是回了荆襄,我当推荐他去南州府学。”

  眼见得蔡讽下来,边上跑来一个童子,冲他道:“蔡先生今日怎么这么早,不用了午食去么?”

  蔡讽摆摆手,也不理这小童,径直往门外去了。统一急忙取过竹伞,开门撑开,掩着蔡讽出去。

  蔡讽出了门,已在雨中,回头望了望了二楼上的人,只见衣袂翻飞,形单影只,忍不住又道:“儿故去多年了,你为何还不放下?”

  遥见那人身型一震,缓缓转身进入了,山雨中只听得两个字隐约传来:

  “不送。”

  蔡讽轻叹一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去了。

  身后一道寥落目光,远远注视,苍老背性缓缓没入缭乱烟雨朦胧中。

  “玟姑娘,徽……错了么?”

  无人回应,唯有棋盘上安静躺着的两粒黑白子,沉静如渊。

  看见蔡讽缓缓步出楼阁,蔡瑁急忙撑伞迎了上去,水镜山庄的规矩,便是车驾不得入山庄方圆五十丈,也是蔡讽乃司马徽知交,南州之士以蔡家为首,方才能进入水镜山庄地界。

  “父亲。”蔡瑁将伞遮盖在父亲头顶,扶着道:“司马先生……”

  蔡讽不等他点头,便摆了摆手:“不提他了,他这个人,劝不得。”

  蔡瑁一愣,低声问道:“那姑父……光禄勋张公的信件也不曾有用么?”

  蔡讽瞥了他一眼,一声冷哼,没好气道:“当年何休和郑玄都劝不动凌硕为,今日张温就能劝动司马徽了?”

  “凌硕为?”蔡瑁又是一愣,“怎么从未听父亲提起过。”看了马车还在数十丈之外,父亲腿脚已有些不利索,蔡瑁正准备命令马车过来,便听见身边蔡讽道:“多走几步罢,与你说说当年太学的密辛。”

  蔡瑁点点头,便扶持着蔡讽一步一步往那边走过去。

  “有年头的事情了。”

  蔡讽停了步,抬头望了望天边阴暗的云雨,微微叹了一口气,却又笑出声来了:“当年的凌硕为,孤身入太学,风头一时无二,比如今的华歆华子鱼还要厉害几分。”

  蔡瑁心中一动,华歆是江左名士,更是太学博士之下第一人,此誉之高远胜同辈人,这个闻所未闻的“凌硕为”竟然比他还要厉害几分,为何如此碌碌无名?

  “当年的凌硕为,不过比你年纪大些,却是太学三万太学生中最有可能成为博士的人,不过他这个人,固执、死板、不开窍的。”

  蔡讽问道:“太学的试经制度,你应该是晓得的。”

  蔡瑁点点头。所谓“试经”便是考试,以儒家经典为题,用以考察太学生经学水平高低,成绩极佳之人,往往有机会成为名士的弟子,当今太学经学第一人“经神”郑玄便是以此制度收河北崔家年青一代的翘楚崔琰为弟子。名士弟子,承接的除了老师的学问,更有老师的名望,许多太学生因此声名乍起,得以步入仕途,成为大汉栋梁之才。

  见蔡瑁点头,蔡讽方才又道:“这制度由来已久,往往是寒门士子进身之法,也因此太学试经理应最是严格。太学常年积聚太学生数万人,便是为了求一个‘仕途’。”

  “当年偏有个人,觉得试经制度极不公平。有一个太学生,明明才学极差,却评了个上等;而真正有才学的人,孜孜不倦许久,才落了个中等。他本是性格固执的人,见了此等事情,自然不能坐视,一怒之下便离开了太学。”

  “就是凌硕为?”蔡瑁甚是诧异,他虽不在太学,对太学的习气倒是了解,有能力入太学的,除了真正有真才实学的人物之外,许多高门大族的子弟天生便有进入太学的资格,这本就不甚公平,豪门子弟家学深厚是其一,家族之内的名士与太学博士私交甚笃更是平常事,自然比普通太学生更容易获得上等评价。他实在想不通,为何会有这样的人,明知道太学的习气,还要做这等以卵击石之事?

  “正是他了。”蔡讽点点头,“当年本是他主考,为父亦在场。他将那太学生的学问一一挑出问题,将对方谬误之处一一点出,其余在场之人竟无一句反驳,便由他定了下等。”

  蔡瑁点点头:“如此却是没错。”联系适才蔡讽讲的,猛然道:“难道是被人改了成绩?”

  蔡讽点头道:“太学之中便有这种人,另外请了几位博士,将这位下等请了回去,又作了一次试经,评定为上等。”

  一想凌硕为才华之高、气节之重、性格之固执,便是经历宦场的蔡瑁,亦是冷冰冰从牙缝中蹦出两个字:“无耻。”

  “硕为走的时候,郑玄、何休、华歆、卢植几个人一同劝他,却是劝不住,任由他这么从太学去了。当时可谓震动太学,可是如今太学之内还有谁知道这段密辛?还有谁记得‘凌硕为’三个字?”

  曾经的博士之下第一人,竟然不能在太学留下自己的名字,何其可叹?何其可悲?

  蔡讽侧脸望去,却见儿子咬牙切齿的模样,眼神里难得流露出一丝关切,道:“都说‘天下名士’,放眼天下,又有几个人担得起这四个字?”

  蔡讽的眼界终是高的,

  “前太傅陈蕃、刘宽,当今太尉杨赐,颍川陈寔陈仲躬,再加上一个马融马季长,这五个人够资格。”

  蔡瑁只觉蔡讽话音转冷,他久听父亲教诲,知道此刻蔡讽动了心思,正是难得的感慨,便听见他说道:“而今五去其三,杨赐年迈,陈寔时日无多,他们是一个时代,一个时代结束,便有下一个时代到来。”

  “人间代有人才出,各占魁首几十年。”

  蔡讽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佝偻的身躯竟然挺直了几分,蔡瑁眼中担忧之色尽显,扶着父亲的手也多了几分力道。

  这位正当壮年的蔡家家主,仰望苍穹,看不尽冷雨洒落,叹声扼腕:

  “张角若不反,天下名士这四个字,他是有资格的。”

  “何谓天下名士?才学、名望、德行、品格、身家,无一不是大汉第一流,方有如此评价。”

  “勒石刻经于太学的蔡邕蔡伯喈、一代经神郑玄郑康成、“学海”何休、《孟子》之学宗师的赵歧,足够资格。其他更有何人?”

  蔡瑁心头一沉,直觉得“天下名士”这四个字着实沉重,低声反问道:“当今太学祭酒马日磾、青州儒宗管幼安、平舆二龙的许劭、许虔、颍川荀家的荀爽荀慈明——他们,也当不起这四个字么?”

  “再过二十年,管幼安或有可能,其他几个……”蔡讽一声冷笑,“论名声,他们在司马徽之上。然而真论起来,便是凌硕为,他们亦是比不过。颍川汝南虽然多名士,我荆襄的人物便比他们差么?入不得我眼。”

  若是赵空和孙原在此,说不得要苦笑几声,前些日子颍川藏书阁月旦评之会,荀爽、许劭、许靖、卢植等数十位大儒、名士齐聚,竟然无一个人能入得蔡讽的眼中。

  “瑁儿,真让为父佩服的,当世只有凌硕为一个,或许他当不得‘天下名士’四个字,却有让为父羡慕之处。”

  荆襄第一家族蔡家的家主、当朝九卿之一光禄勋的妻弟,跺跺脚整个荆州震三震的蔡讽,竟如此羡慕一个连太学都不曾留下名字的人?

  蔡瑁等了许久,方才从父亲的口中听见他想知道的答案:

  “他这个人啊,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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