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接风宴
洗漱一新,陈木枝倦容全消。柳絮给她梳头,心里也欢喜。
“小姐真好看。”
“比去年秋天出门前还好看吗?”
“奴婢是觉着更好看了。不过,她们说你皮肤黑了。可奴婢觉得着不要紧,那是海上晒的,回来养个半月,自然又白回来了。”
柳絮还是小孩子心性,有一说一,半点儿瞎话也不会编。
“小姐,刚刚留香居的藤花过来了。”
“哦,她过来干嘛?”
“问你好。也问你想不想大小姐。”
陈木枝压住心潮翻滚,微微叹息:“自然是想的。姐姐对我最好了……“
“藤花姐姐给小姐送来这个,说您一看就明白。”
柳絮递过来一个香囊,成色半新,上面绣着一段梅枝,本是简单的图案,却绣得歪歪斜斜,针脚也不匀净。
就这么一件旧物,陈木枝却攥得紧紧的,差点儿就滴下泪来。
这是当年妹妹陈木枝初学女红,绣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香囊,巴巴儿地送给了姐姐陈木兮。从此,妹妹陈木枝被认定不是学女红的料,而父亲也宠溺地允了她继续舞枪弄棒。
当年的姐姐陈木兮,格外珍爱妹妹的心意,将香囊一直随身带着,装些香粉或铜钱,后来成色渐渐旧了,巧手的藤花又给她做了新的,她也不要,只戴妹妹的这只。
如今,姐妹二人的物事,终于又回到了“姐妹二人”手里。
香囊里还有东西。陈木枝取出,展开掌心,是一串编织得细巧的鲜艳红绳,系着三枚旧铜钱。
原本还心中伤感的陈木枝,顿时明白了藤花的用意,笑了:“瞧见没,这才是我娘越地除煞驱灾的旧俗,难为藤花一直记着。她昔日跟姐姐最是亲厚,明日你叫藤花来,我想与她说说话。”
柳絮撇嘴:“怕是来不了。今时不同往日。藤花现在可怜得很,留香居一大堆活儿都归她,一冬天下来,手上生满了冻疮。刚也是抽了个空过来,没说两句就赶紧回了,怕发现了被打。”
“被打?”陈木枝惊疑。
国公府对下人向来甚好,更别说藤花这样从小服侍小姐长大的贴身丫鬟,平时不说锦衣玉食,起码也比外头贫苦人家的女儿要好过得多。
她只知自己尚是陈木兮的时候,与藤花如姐妹一般亲厚,从未动过一根手指头,便是连高声责备都没有过。
便是陈木兮已经“香消玉殒”,这府里也断断不至于去为难一个丫鬟。
这数月到底发生了什么?杏果被打死,尚可说是服侍大小姐未尽心,让大小姐殒命荷花池。那藤花又做错了什么,要落到随时被打骂的地步?
惊疑之下,她只能以二小姐的身份问话。
“她是留香居的大丫鬟,怎么会去做粗洗的活儿?又有谁敢对她动手?”
柳絮期期艾艾,却还是不服气地开了口:“留香居如今住了舅小姐,作威作福,尽糟践旧人,藤花啊,青桐啊,日子都难过着呢。”
“王华岚,她竟然搬去留香居?谁允许的!”
陈木枝气极,“啪”一声,将手中的铜钱串狠狠地拍在桌上。
柳絮被吓到:“小姐你别生气,舅小姐搬进去,当然是夫人同意的。”
陈木枝蓦地转身,盯着柳絮:“所以桃叶被调去了留香居,所以娇兰改了名字叫青桐,是不是?不过是个‘兰’字,她就容不下了,真当自己是陈家小姐了?”
要知道陈木枝不过十三岁余,在诸人眼里一直都是不谙世事、只爱舞刀弄枪的女孩子,柳絮与她一同长大,从未见过她这般凌厉,一时竟面如土色。
“小……小姐,你……你别生气,舅小姐说大小姐太纵容下人,留香居全是中看不中用的货色,便是桃叶调了过去,也是吃了好几回打……”
陈木枝越听越惊:“国公府如今难道姓王了吗?”
柳絮讷讷不敢说话。
“罢了罢了。柳絮你别害怕。”陈木枝吸一口气,脸色突然平静下来,“我且问你,咱们凝香居,过去八个仆妇八个丫鬟,如今还剩几个?”
“外头有两个打扫的粗使婆子,屋里还剩我和阿梗。”
这是只剩了四分之一啊,便是自己重现人间,又回到和春园,王氏也并未将自己放在眼里。
陈木枝拾起桌上的铜钱串,重新装回香囊里,仔细地别在腰间。柳絮赶紧过来帮手,将穗子顺好。
“你和阿梗,是没地方去吧。”陈木枝道。
柳絮脸红了:“小姐怎么知道?”
“定是别处都嫌你们年纪小。我还没死呢,就把我屋里的人遣了个七七八八,真好。”
见她冷笑,柳絮急了:“小姐,您可千万别去打架,夫人院里如今添了好些有功夫的护院,您打不过他们。”
是啊,这要换以前的陈木枝,定是抽出宝剑就杀将过去了。但现在的陈木枝不会再这么冲动。
她转身望向墙上挂着的一柄宝剑。
这宝剑的剑身比寻常长剑稍短几分,陈木枝挑眉,故意道:“父亲赠我宝剑,的确是让我打架来着,柳絮你提醒我了。”
说着,陈木枝走上前去,一把抽出宝剑,笑吟吟地望着剑锋之上闪过的寒芒。
柳絮急得直跺脚:“哎呀小姐,国公爷是送了你宝剑,可国公爷也说,您这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莽脾气,要改改啊!”
陈木枝将宝剑收起,脸上似笑非笑:“是要改改了。老天给了我这机缘,不打打杀杀,是浪费;只会打打杀杀,也是浪费。”
柳絮听不懂她的话,只知道她已经将宝剑收起,大概是不会立刻杀过去了,暗暗松了口气。
倒是陈木枝心中暗暗有些惊讶。
刚刚她抽出宝剑之时,手上竟有一种难以自控的力量,与她在舰船上拿起武器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这具身体,到底是妹妹的身体,偶尔,她会无法控制这具身体的本能。
陈木枝想,若不是柳絮就在眼前,她根本就是不想去控制的。这是心爱的妹妹、真正的陈木枝,留在这人世间最后的一点点遗存,她要为妹妹保留痕迹。
她要尊重妹妹的本能。
*
满满当当一席接风宴,设在嘉实堂的偏厅。
席上坐着五个人,王氏居中,八岁的陈榆坐她身边,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直盯着门口。
王氏的嫡亲哥哥、进京暂住的王起道坐在她的下手位置,另有王起道的老婆徐氏,以及女儿王华岚。
看得出,王华岚是刻意打扮过的,胭脂抹得比平时厚些。
要说她的容貌也算俏丽,只是少了些天生的贵气。不安分的眼神是个败笔,压不住她的一身隆重。
陈榆到底是小孩子,盯了门口多时,有些憋不住了,便问:“二姐姐什么时候来?”
“榆儿饿了吧?”王氏笑得宠溺,又对丫鬟道,“没见小少爷饿了?让厨房先送一道点心过来。”
转头又抚慰陈榆:“榆儿乖,二姐姐没来,桌上的菜不能动。”
陈榆眨眨眼睛,觉得母亲好像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他是想二姐姐了,所以着急,并不是饿了。
徐氏却借机开口。
“妹妹真是好性子,这三番五请的都不来,把长辈晾着,换在我们王家,是要动家法了。”
说罢,还轻蔑地撇了撇嘴。
没承想,陈木枝早不到、晚不到,偏偏这时候到了。
而且,偏偏这句话被陈木枝听到了。
“万幸万幸,这里是和春园,是国公府,是我们陈家,还轮不到舅母做主,否则我今天是难逃家法了呢。”伴随着脆生生的嗓音,陈木枝拍着手走进来。
陈榆一见她,大喜,喊道:“二姐姐!”
陈木枝走到桌边,极快地给王起道夫妇行了个礼,然后挨着陈榆坐下,亲热地拉起陈榆的小手。
“弟弟,你说,谁最疼咱们?”
陈榆一手拉着陈木枝,一手又拉起王氏,欢欢喜喜道:“母亲最疼咱们。”
这是实情。
王氏对陈榆极好,事无巨细都是亲自过问,除了上学,平时也是一直带在身边,陈榆的一切要求,都会想方设法满足。
这么说吧,如果陈榆要天上的月亮,王氏一定会亲自牺牲在登天的高梯上。
听到陈榆当众这样说,王氏的脸色也十分光彩,得意之情掩都掩不住。
“你们虽不是我亲生,却是我一手带大,在我心里,就跟我亲生的无异,不疼你们又疼谁呢?”
陈木枝笑嘻嘻,望向徐氏:“舅母听见没,这才叫母慈子孝。母亲向来待我好,她说话,我无有不听。今日母亲让我好好梳洗,不急别的,我也是听她的话。舅母好严肃,动不动就请家法,你们王家的家法一定忙死了。”
徐氏以前也只是听说过陈木枝顽劣,却没想到连长辈都敢顶撞,而且是从进屋第一句开始就夹枪带捧的。
被她这一番讥诮,徐氏顿时脸上就有些下不来。
“没有规矩,当然就要家法伺候,不然府里还成什么样子!”
陈木枝越过陈榆,将自己手叠盖在陈榆和王氏拉住的手上,语气颇有些撒娇:“上回我偷了父亲的飞镖去打野雀,父亲气得要动家法,母亲怎么说来着?”
也许是提到了陈遇安,王氏的笑容顿时有些僵:“榆儿饿了,咱们先吃饭吧,边吃边说。”
陈木枝却不饿,她不会让王氏岔开话题。
“母亲说,重要的是以德服人。家法打出来的听话,畏的是家法;倒是父母教出来的规矩,才是敬的父母。”
王氏又气又笑:“小鬼头,这话倒记得清。”
陈木枝嘿嘿笑:“母亲的话,木枝句句都记得清。所以我们这国公府,跟你们王家不一样。母亲不会随便请家法,母亲以德服人。”
真是好一番“母慈子孝”,顿时把徐氏的气焰给摁灭在了地上,还不动声色地辗了两下。
可徐氏也不好再发脾气,毕竟陈木枝拿来堵徐氏嘴的,字字句句都是王氏嘴里的原话,徐氏要反驳,便是给王氏好看。
徐氏也没这么蠢,只得恨恨地向跟前的菜肴下了手,嚼起来都比平常大口。
大概是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尴尬,接风接得有点不够“一帆风顺”,王家父女想活跃一下气氛。
王起道:“木枝打算什么时候开始上学?”
陈木枝:“不上学,我要练飞镖。”
王起道:“……”
王起道:“听说船上没什么食物,木枝这回苦头吃得不小啊。”
陈木枝:“我海里抓鱼,生吃。比苦头好吃。”
王起道:“……”
王华岚:“生鱼吃了会闹肚子,表妹往后还是别这么吃了。”
陈木枝:“骗你的。船上能生火,我吃烤鱼。”
王华岚:“……”
王华岚:“听说船在海上漂了数月,表姐想想都替你觉得后怕,你说要不是被渔民发现……”
陈木枝:“要不是被渔民发现,我还不知道你住到了留香居。”
王华岚:“……”
这回,陈木枝可不会放过她。立即追问:“表姐,你打算什么时候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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