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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三姝媚


洪治十三年春,大朝高祖病笃,然皇储未立。

        蜀中地动,前蜀王勾结山中恶匪惑乱百姓,意图造反。

        嫡长子萧文渁,长子萧宗邺,四子萧清远,五子萧礐各自领兵入蜀,轮番坐镇,抚慰流民。

        贼寇占尽天时地利,文渁,宗邺皆兵败而归,驻守关外安抚百姓。礐善战,重鼓大朝士气。

        然山匪残暴,关水闸,枯河道,赶城中妇孺三千余入河床,威胁朝廷退兵。礐领兵退让,驻兵剑门关。清远率林家军围城,僵持七日,得隐退多年林家军前统领林瑜密函,一番谋划,里应外合,十七日平复动乱。

        然,林瑜于庆功宴反动林家军擒获萧清远,同前蜀王逼诸皇子退兵割地。萧礐得线人通报即刻围城待战。文渁与宗邺不合,不肯共守边防,私自领兵赴河床营救百姓。

        林瑜难敌重兵包围携萧清远逃窜,蜀王战死,礐亦重伤,双目皆盲。

        林瑜为避追兵,囚清远于山中,开河闸,致蜀东洪涝,河道水溢,百姓溺亡无数,文渁所领将士全军覆没。蜀中疫起,林瑜趁乱而逃,虽举国通缉,未见其踪影。

        蜀中灾祸半载方平,诸皇子回京。皇长子殉于河道尸骨无存,迎衣冠葬皇陵,高祖悲恸恶疾更甚。大皇子安抚有功因有谋害兄弟之嫌,功过相抵。五皇子军功卓著,然于疫病中失声再不能言,且目盲无可医,赐封江南王,赏黄金万两,城池五座。四皇子平乱安民,功绩赫赫,立为储君,入主东宫。

        洪治十五年,高祖驾崩,太子萧清远登基,改国号德宥。新皇勤于政务,亲爱百姓,于此大朝愈渐风调雨顺,安宁长治……

        慕长风看着林玘极力隐藏悲愤的模样,一双桃花眼寒光凛冽,无情地叙述着载于史册的故事。

        “少将军。我所说的,你可知道?”

        “知道啊。”林玘站起身来,背对着慕长风暗暗擦净了眼中水雾,讥笑道:“天家正史,哪个读过书的人没听说过?”

        “可自古只有成王败寇,无人在意其他!这故事若仔细推敲,根本就是一桩悬案啊!甚至不止一宗悬案,少将军。”

        “……你是如何知道我的?”

        “玘儿的师父身份尊贵,今上多疑,哪能放心?自会派人监视。不过也只有兵部白尚书主管此事。白尚书因林将军之事与今上不合,多年来屡次上奏为林将军正名都被驳回,他明面上收敛,暗里却将过往种种一一排查。家母与林将军私交甚笃,自林将军出事便处处留心查探。这二人也算纠葛颇多,由着机缘巧合私下联手。我自小便被母亲带着做事,他们知道的东西,我岂有不晓的道理。”慕长风看着林玘神色不如方才那般凄惨,有心逗他:“玘儿,你本该姓白吧?

        林玘顿生恼火,气道:“我倒是有两个爹,一个姓乘,一个姓游,哪一个都不是姓白的!”

        “……好好好,不提此事。是我言错,咱们说正事。”

        慕长风将林玘拉到身边坐下,正经道:“他们联手的确查出不少腌臜事,可大多母亲并未说与我听。很多事我已推出前因后果,苦于没有凭据当不得真。我只道今上踏着血路登上皇位,我想让这人间正道坦途,英魂安息。你可愿信我,与我联手,为枉死的忠良平反鸣冤?”

        林玘却不回答,一阵缄默,恍然道:“白珝与安平公主已生分歧,不肯帮你们了吧?白珝势必要护这天下安稳,安平公主则要往事真相大白……他不肯帮你们,但你们已经知道了我的存在,来找我取证今上的恶行……这算盘是打得不错。可你们这是在造反!”

        慕长风为林玘的机敏不由惊叹,嘴硬道:“我慕家誓死效忠大朝!祖祖辈辈,不改心不换志。可今上越发多疑,对慕府打压愈渐沉重,明里各自安好,暗地弹劾、诬陷、监视、暗杀……卑劣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慕家只求有条活路,不至于落得林楚两家那般……”清名尽毁!家破人亡!

        看他一副慷慨激扬的模样,林玘态度软了下来:“你怎知我下山不是为了做个自在游侠?若我不问红尘事,一心游荡大好河山呢?”

        “我确实不知。但我猜你不会。”

        “……”林玘叹息道:“慕大哥,你我联手又能如何?当年之事我并非完全知晓,甚至不如你们查的清楚。我……我该怎么做?”

        慕长风如了心意,玄铁扇摇起,喜道:“应付这件事的自然不止你我二人。对此当如抽丝剥茧,半分急不得。世人皆笑守株待兔愚不可及,可谁知,自投罗网的猎物,皮毛最好,滋味最佳。”慕长风倒了两杯热茶,先递了林玘才将自己杯中茶水饮下,继而道:“玘儿好好养伤,七日后,带你去敬定楼看出好戏。”

        林玘听见养伤,想起喝药,终于记到自己最心塞的事:“你昨晚,见谁了?”

        “……”慕长风莫名心虚道:“家中侍从,来传信跑腿的。”

        林玘:“是吗?”

        慕长风:“……是。”

        七日后,吉光街,敬定楼,东厢,观戏堂。

        谁人不晓富贵?步入这观戏堂方知真豪奢。

        雕花门里帘如雾,瑞兽金炉蜡为香。桃花木案琉璃盏,酸枝漆椅羊脂缸。仙茗半两三仓米,琼浆一壶五年粮。新果来时马棚空,琴鼓重鸣青山亡。人间富贵地,天宫比不得。殷红兽绒编金绣银制成的氍毹踏之若走彩云之上,满目堂皇颜色;名花入料和檀粉制饼,被香烛诱起薄烟袅袅,如梦似幻。五步一盏画绸灯,十步一顶玻璃釭,黄金底,蚕丝穗,烧灯续昼,永无宁夜。梁柱盘龙飞凤,四壁金堆玉累,处处巧夺天工。

        又金又红的当真扎眼,白瞎一屋子宝贝。林玘如是想。

        再看慕长风一身素白蜀锦长袍,蹬雪色长靴,腰坠墨玉环佩,手摇玄铁扇,一头乌发半披半束以黛青玉簪做饰,清贵而懒散,与满堂奢华格格不入却让人不舍得挪开眼。林玘虽已看了一路,但此时更觉立身艳俗之中的慕长风简直能媲美天上神仙。

        林玘低头看了看自己与这装潢风格相得益彰的绣金赤色贡缎剑袖,与眼前人完全是望尘莫及。

        二人迈进观戏堂时,戏已开场。今夜唱的是《柳荫记》,于鹤唳扮梁山伯,汤灿儿唱祝英台,名目名角,观戏堂近乎座无虚席。两个少年来的迟,一个白袍玉饰清贵风雅,一个红衣金冠张扬夺目,一进门就惹得厅中众人齐齐注目,好半晌才想起听戏。

        慕长风捡了最后面的空排,硬要贴着林玘坐,两个人生生占了四个人的位子。

        一方金锭啪地拍在案上,本要前来说教的管事立即变了脸,上好的珍果香茶糕点立即命手下一一送上。

        败家玩意儿,笑面老虎,哼。林玘腹诽。

        汤灿儿和于鹤唳都是敬定楼重金砸出来的宝贝,好身段,好样貌,好嗓子,几句戏词念罢,已不知得了多少打赏。

        而台上二人却全然入戏,不理戏外分毫。

        林玘素来不耐这长词慢调,一折子下来听得困倦,混沌中倚着慕长风浅眠。

        慕长风寻着倚在身上的力道看着少年沉睡,想着四下暗藏杀机更觉林玘纯良可欺。

        许是屋内香暖将睡梦中的人熏的燥热,林玘额角沁出细密汗珠,慕长风替他仔细将汗拭去,轻摇折扇替他驱散热气。见该来的人还没影儿,才看向戏台。

        梁山伯:你我中途相逢,真乃三生有幸。哎呀,且住,我看祝英台,少年英俊,言语相投,又是同乡同井。有心与他八拜为交,不知他心意如何?

        祝英台:书友为何背地沉吟?

        梁山伯:弟有一言,不好启齿。

        祝英台:有话请讲无妨。

        梁山伯:我有意与书友结为金兰之好,不知尊意如何?

        祝英台:书友之言,正合我意,彼此初次出门,人地生疏,若能结为金兰契友,也好互相照应,但须一叙长幼。

        梁山伯:我今年一十六岁,

        祝英台:我今年一十五春。

        梁山伯:哎呀,那我还痴长一岁。

        祝英台:我敬你为兄。

        梁山伯:爱你为弟。

        祝英台:折柳为香。

        梁山伯:撮土为炉。你我当天一拜。

        ……

        看着台上二人结拜,慕长风又起了逗弄人的心思。他一侧身,林玘失了依靠下意识起身防备。

        怕惹前排人注意,慕长风牢牢捂住林玘的嘴,倾身将他压在木椅上,耳语道:“玘儿,是我。这里危险,你莫再睡了。”

        林玘清醒过来,赧然推开慕长风,小声辩驳道:“我睡不糊涂……不是,我,我并非有意,只怪这戏也太没意思了……”

        “是是是,都怪这戏。”看着林玘红透的耳根子,慕长风一双桃花眼又蓄起两池温情,柔声道:“这一段我看着有趣,我们也学他们来个八拜之交可好?”

        林玘脑子彻底清醒了。梁祝的故事他还是听说过的,学这二人结拜,总觉得哪里不对。

        林玘拒绝道:“自古义薄云天的结义兄弟有几人?你是能陪我同生还是能与我共死?有诺而不遵,这样的兄弟不要也罢。”

        慕长风遗憾道:“玘儿说的不错呀,可是真的不拜吗?”

        “不拜。”

        “唉!林少侠竟是这般凉薄之人,好歹与你共处了数日,连个称兄道弟都是不配的,真叫人心寒啊!”

        戏外人演的伤情,戏里人却唱的开心。

        梁山伯:尼山道上相逢巧,

        祝英台:一见倾心似故交。

        梁山伯:弟兄同登阳关道,

        祝英台:谈笑不觉路途遥。

        我这样一个连心都没有的人,确实不要也罢,算老天垂帘你,护你真心。慕长风敛去眼中笑意,在心中自嘲道。

        林玘几乎立刻察觉到他心情不佳,见他愣神,与他讲起蜀中所闻趣事。

        慕长风再看林玘,一向清明的脑子有些理不清自己愈发混乱的思绪。

        交谈间,台上数折已过。到了《思兄》这一折汤灿儿换了女子扮相。

        娇女伤情,腔调悲戚,一双绉缎水袖舞的清逸纷扬,同少女的不甘与相思一齐缱绻缠绵。

        林玘看那女子一板一眼总觉得熟稔,脑中灵光如追风逐电,茅塞顿开。

        那“女鬼”杀人用的是水袖!

        与“女鬼”交手时只知那人内功极差,臂力与发声却大的惊人,能将这柔软长纱用成利器且能扬声传音的,除了江湖传说里的黔南牵丝奴,也只能是城中哪个技艺超群的戏子了。

        现下有了对照,更错不了。说不定,那“女鬼”也是楼中的哪位名角儿。

        慕长风见他愣神,问道:“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适?”

        “没,我可能知道……”

        话还没说完,就见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站起身来,向戏台和台下席位一把一把挥撒银钞。

        台下瞬间乱作一团,前排抢钱后排抱怨。台上的汤灿儿吓得呆若木鸡,原本动若灵蛇的长袖跌在地上,同主人一般僵直。

        “汤泰华是要玩哪出啊?汤灿儿不就是他家养出来的吗?”

        “谁知道呢?估计立威呢吧。汤灿儿可是比汤碧出落得还要好看呢,想偷香的人估计惹到正主头上了。”

        “他娘的,汤泰华看着跟人家爷爷似的。还真有脸!”

        “说什么混话!仔细前头人听见。汤家也是你能惹得起的?”

        “诶,就是嘛!再说嘛,汤灿儿这么出名的角儿哦,花想容能让她是雏儿?不可能的噻!”

        “不是雏儿怎么了?这么好的脸蛋儿,就算是破鞋我也要嘛!”

        “腌臜玩意儿!出息呢?让你婆娘知道又是一顿打。”

        “我看汤胖子肯定另有目的……”

        “管他们呢?这销金窟里,不天天演这么几出戏?哈哈哈哈。”

        ……

        “慕大哥,他们在说什么?”林玘在众人议论中听得头大,向慕长风发问,却只见他好像听不到四下哄乱,专注看着戏台。

        汤灿儿几乎难抑满心恐惧与绝望,偏厅里乐师们鼓点催的急,她也只能僵硬而艰难的念出曾经最爱的戏词。

        明明已经快结束了的,赎金快攒够了,阿南的病也就要好了……怎么能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她才刚清楚自己对阿南的心意,还没来得及说,也还没来得及让阿南接受她,怎么能没开始就要结束了?

        不甘心啊!可是,没用的……能怎么办呢……

        汤灿儿一分神踩着下裙摔倒在戏台上,一抬头,汤泰华目光和蔼而贪婪的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看得她直想干呕。

        起来。

        那个恶心极了的男人对她无声威胁。

        又是一把银钞飞撒在戏台上,汤灿儿起身借着唱《思兄》,生生唱出了《祭坟》的悲愤。

        好一盏风吹即破的美人灯,照不明四野的黑,留不下残烛的暖。

        “美人啊。可惜就怎么被卖了。”

        “为一个破鞋,何必呢?”

        “汤家是吃人窝哦……”

        ……

        “慕大哥你不要不管正事啊。”林玘在混乱中有些心急:“那个姑娘是不是有麻烦?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铁扇合起,转手轻落在林玘额头上。慕长风道:“看戏就是正事,不专心的可是玘儿,莫冤枉我。”

        林玘打掉慕长风的扇子,执着道:“那你能不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还有戏台上,这算是怎么回事?”

        忽然一柄细刀被压在临近林玘的案子上,一个黄衣女子毫不客气地坐在对侧捻了一块花糕,边嚼边道:“小公子哪里不懂?他不说我说。”

        慕长风却展扇出击,两人隔着林玘和方桌一扇一拳对起招来。

        林玘被慕长风的衣袖糊了一脸,见二人交手甚欢也不好打扰,好在二人行动收敛动静不大,十招过后各自收手。

        那姑娘刚停手就拿了块酥饼,撇嘴道:“给你干了那么多天的活,吃你块点心怎么了?”

        “世家里怎么出来你这样的姑娘?你主人平日就是这么教你的?”慕长风白了她一眼,

        摆着架子呷了一口清茶,指着林玘严肃道:“这位便是林少侠,还不过来问安?”

        那姑娘本是一脸不屑,待将林玘打量了一番,抱拳道:“在下洛阳容府侍婢赵夜清,见过林公子……诶,你就是师父的……”

        “咳!”慕长风一声急咳打断她的话,驳道:“玘儿莫听她胡说,容府的人都姓容,叫她容萤即可。”继而又对容萤小声教训道:“叫有心人知道你的身份得有多少人跟着遭殃?这般不知收敛是君曦惯出来的吗?再任性胡来,回头就跟你主人商量把你卖了。”

        容萤气的柳眉倒竖,一拳袭出被林玘半道截住。林玘转手化了她的力度,松开容萤手腕说道:“得罪了,容姑娘。慕大哥其实也没有说错,江湖险恶,万事当小心为上。你方才说你知道这些事,不知可方便详谈?”

        容萤肚子里憋着气,却不好向林玘撒,恹恹道:“好说,当地人基本上都清楚是怎么回事。这要从五年前说起……哎呀!”容萤抱头呼痛,看着反弹到桌子上的杏仁和慕长风刚收回去的手,压着音量气道:“大慕你有毛病吧!我又不是你府里的人,你凭什么捉弄我?”

        林玘被她这称呼逗笑,再看慕长风却一脸正色看着戏台。他铁扇一展摇的儒雅风流,对二人严肃道:“安静看戏罢,主角,上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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