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三姝媚
“大椎、十二井、十宣、曲池、合谷,下针。少商,放血。脉细如线,气血两虚,热邪入营血……中冲、内关,刺。”王鹄探着林玘的脉象,斟酌着指尖脉动,仔细地吩咐徒弟针灸。
“鲜生地六钱、丹皮二钱、赤芍二钱、白茅根六钱、黄连一钱、山栀子二钱、地肤子二钱、茜草三钱、苦参二钱、海桐皮三钱、生甘草二钱、车前草二钱。这是今天的剂量,苛兄弟可记好了?”
汤苛放下笔回道:“都记下了,王兄,还有要抓的药吗?库房里存的不全,若还有急用的,得去药堂拿。”
“那就劳烦你再记,再多备些人参、白术、茯苓、当归、川芎、白芍、熟地、甘草。这孩子先天不足,以前应当是养得不错,近来失了调理又受了热毒才退不下热。”
王鹄打掉徒弟寻错穴位的手亲自上了一针,一脸平静地对着汤苛:“不说医者仁心,这孩子那天救了楼里那么多人,便是还恩也请苛兄弟留他好生休养,鹄虽无用,这行医多年也攒了些积蓄,若实在不好向你家老爷交代,就当我租下这偏厢一月……”
“王兄言重了,这益州城谁不知道汤府内务都是夫人打理,夫人是念佛人,有慈悲心肠,这两位小英雄定是要治他们痊愈的。”
王鹄闻言,静若刻版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起身理衣行礼道:“多谢苛兄弟了!”
小徒弟上完针,也小心翼翼学着师父的样子,对汤苛拜道:“多谢汤管家。”
“诶呀,你们真是折煞我了!都是应该的,快别这样了!王兄心善,我们能遇到您是天大的福气。我去看看乔大夫的方子,这就去把两个孩子的药煎上。”
送走汤苛,王鹄才命徒弟取出药箱里的香炉,叫他配药。
“师父……我……”
“怎么?才教过你几天,这就忘了?”
“……没有。”
“现在没人看你出丑,丢人丢不到姥姥家,放药,报名!”
“诶好……丁香,荆芥穗……辛,辛,哦,辛夷!”
“喊什么!小声些!”王鹄看了一眼还在沉睡的林玘,对着蠢徒弟瞪了一眼。
“哦……紫苏,苍术,肉桂,细,细……细辛,白,白术?”
“嗯?”
“啊,白白白,白蔻仁。对,白蔻仁。”
“作用。”
“……师父。我能不能,能不能说……我忘了?”
王鹄脸色变了一轮,不耐道:“……去,把这些药粉点上,点完给我回南街,前几日教的课业全部重温!”
“哎呀师父,太多了!”
“去,再不去,以前学过的药经,一册十遍,全给我默出来。”
“啊……不不不,徒儿这就走,这就走,嘿嘿,师父您千万别生气呀。”
“回来,点香!”
“诶诶,这就点上,师父消消气,徒儿再不敢错了……”小徒弟点完火背对着王鹄做了个鬼脸,小声道:“哼,老东西,就会祸祸人,呕哕。”
“你个孽障!当你师父聋吗!”
小徒弟忙的往外跑:“啊师父,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这就走,再不敢了,您饶了我这回!”
小香炉升起袅袅白烟,香气缓缓暖遍整个偏厢。
王鹄替林玘收了银针,给他掖好被角,静静离开。
直到屋内再无其他动静,林玘才睁开双眼,将憋了许久的笑意释放出来。不由想到西岭那两位,心里颇有感触。
昏沉和酸痛如急浪拍沙,全身每一处都似淤塞肿胀,再怎么运功周转这难受劲还是驱散不去。林玘干脆懒散的静躺着,脑子里一遍遍回想着火场中慕长风的模样。
为什么他就那么坚定自己不能死?为什么甘愿把生机留给自己?
他那天把自己抱得那样紧,仿佛如此就能得救一样。
这么高的楼,他怎能往下跳!他怎么敢!
慕长风对自己太过热情,可偏偏叫人分不清真心还是假意。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只有那天在敬定楼见过他失态的模样,面对死亡的威胁,那个人暴躁无礼,冲动武断,与之前的温良谦逊,缜密沉着全然不同。林玘不禁思索,一个人能有这般差异,到底是自己对他认识尚浅,还是,还是眼见也难为真实……
可是,那双桃花眼里向来温柔无辜,教他不忍怀疑,或说,不敢怀疑。
虽说脑子里晕成一片,但心里装着太多许多事,又死活睡不着,实在无聊烦躁。
王鹄的针法也算管用,调息半晌,好歹眼下不再困地睁不开眼,有了些力气。林玘扶着床架慢慢起身,头重脚轻的踱步到厢房门口。隅中日头越发大了,刺目白光照的林玘眼前一黑,下一刻就被人稳稳扶住。
“小公子慢着些,今天日头大,您刚出来仔细眼睛!可是想出来透透气?我扶您。”
眼前黑暗慢慢散去,一张纯良清秀,媚从中来的少女容颜映入眼帘。
林玘看着眼熟,只是脑袋昏沉死活忆不起眼前人是谁。又见自己被她半抱着搀扶,忙赧然拒绝:“多谢姑娘好意,我,我并无大碍。我可以自己走。”
少女见他站稳,也红了脸退到一边行了一礼:“小公子见谅,是婢子唐突了。婢子无意冒犯,还是小公子宽恕。”
“姑娘言重了。”林玘看她谨慎,本想多说几句叫她宽心,不想那姑娘道了失礼后反到更加肆无忌惮的看他。
“姑娘,还,还有事吗?”
“啊。”少女回神,羞涩道:“婢子名唤汤灿儿,此番敬定楼遇难,多谢公子搭救。”汤灿儿仔仔细细将林玘上下打量了一个遍,叹道:“原道是英雄都身高八尺,须髯如戟,竟不知还有公子这般清雅俊朗的人物。妙哉。”
一番夸赞羞得林玘耳根子红透,本来说话就不怎么利索,这样一来更结巴了:“汤姑娘,我,嗯,我,我我找,我找同我一起坠楼的那个人,还还,啊不,烦请姑娘,带我,带我过去。”
汤灿儿见他窘迫也不在玩笑,带他过了偏门到了邻院。
刚一进门,就见王鹄和乔青兴坐在小院石桌旁争论不休,王鹄依旧看不出喜怒,乔青兴嘴里骂的难听却不改笑意,见了汤灿儿领林玘进来,都闭了嘴。
“二位大人还真是小孩子气,平常不见面各自念叨,现在怎么又吵起来了?”汤灿儿见他俩都不说话,二人难堪,忙说笑道:“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呀?是乔大人又拿了王大人的针,还是王大人用了乔大人的药呢?都说咱住青葙路的是一家人,我瞧呀,这一家人可不能对一家人来气。乔大人,您说是不是?”
“哎呀,灿儿一张嘴嘛,还真是祖宗赏饭吃嘞,说的唱的都叫人喜欢哦。”乔青兴瞥着王鹄说道:“不像有些人哦,木头一样,做人做事哪哪都不开窍。”又见林玘站在风口,想着秋风吹的凉,指着林玘呵呵道:“连个病人都看不好,这么些天还得我来改方子。娃子,过来,我再给你把把脉噻,这老玩意儿不中用,别再给你看出毛病喽。”
王鹄黑着脸不说话,汤灿儿见林玘一脸为难,在他迈步前抢道:“乔大人,我记得乔夫人不叫您损人的,仔细传出去,您没了吃酒钱。这位小公子是来找这院里人的,哪位可醒了?”
听到汤灿儿的话,王鹄垂下眼睫,放下手中攥的打皱的纸张,闷闷道:“那孩子还在睡……方子我留下了,用不用你自己看着办。”
他走的匆忙,经过林玘身边时稍稍停步,对林玘嘱咐道:“天冷,穿厚些。没事别乱跑,受了风好的慢。”
他离开时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表情,林玘却为他的平淡感到一丝哀伤。
“王大人,乔大人就这脾气,您别放在心上啊。”汤灿儿把林玘往厢房门口的方向一推,示意他直接进去,看着王鹄离开的背影,赶忙向乔青兴急道:“哎呀,乔大人,王大人的脾气您还不知道吗?您怎么还真就跟他杠上了?”
乔青兴揉了把疲惫的双眼,拾起皱巴巴的纸张,沉默半晌,开口道:“灿儿啊,王鹄当年要是留下来,是不是就没这么多事了?”
带着寒意的风吹落了头顶干枯的树叶,汤灿儿头一次看见这位鬓角斑白的医者失去光彩的模样。像这干枯的叶,不是憔悴,是满地破碎的希望。
“都迟了。”
汤灿儿并不懂他说的意思,却回想起汤碧死前好像也曾这么说过。
再回神时,乔青兴已经离开,她出院门时在墙角拾到一张方子,纸张平整,字迹张狂,被丢弃的利落干脆。
屋内,慕长风睡得香甜,再没了前几日连连噩梦的侵扰人也有了精神。摔伤的那条腿吊被垫的很高,被纱幔勒伤的臂膀也被裹成长柱架在一边,整个姿势极为滑稽,偏偏酣眠的人模样乖巧娇憨。
林玘替他掖实被角,在床头坐下。
余热未退,脑子里还是晕乎乎的,看着面前慕长风没了平日的狡黠伶俐又全无那日凶戾狠劲的模样,林玘糊里糊涂地想:若是这些都属于你,那就慢慢认识你,如果不是……
还未想完,困意袭来,便不给他再想下去的机会。
不知过了多久,身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勾着他衣带,一点一点向下扯,在腰封被扯开之前,他终于从昏沉中惊醒。
慕长风脸上带着焦急,想伸手推他却碍着伤只能扯住离自己最近的长带。
林玘拽回带子,退了几步,将腰封匆匆缠好,抱怨道:“你直接叫我就好,扯我衣服做什么?”
“我叫了你好久,你不应我。我还当你又烧晕过去了。”
“我就是困了,能有什么事?”
慕长风见他退的老远,自己也不好翻身,隔着床帷只能瞥见林玘一剪残影,回想着梦境里的恍惚越发渴望看见林玘完整的模样,急道:“你退那么远做什么?过来!”
“扯开我的衣服你还有理了。”林玘脸上红成一片,烫地脑子更乱了:“我整好衣服就来。”
待林玘收拾好,慕长风也没了方才的焦急,见人在自己面前坐好,抬起右手艰难的指向书架:“风霖剑挂在那里,你去拿。”
却未料林玘同时开口:“你没发烧怎么还睡这么久?”
“你先说。”
“你先说。”
一时间,二人都不说话了。
林玘起身去书架处取了剑,烈火灰尘亦毁不掉宝剑光彩,林玘爱怜地摸了摸剑鞘,心中十分踏实。
“你的扇子呢?”
“枕头底下。”
“你的腿怎么回事?”
“……”
慕长风回想着乔青兴笑话自己的模样,心里犯了难。
那老头子说,那天地上稻草、被褥累的快有半个人那样高,本来就该无事发生,偏偏这剑比他先着地,刚好硌在他腿下面,竟还真给硌断了。
见他脸上带着窘迫,林玘再次问道:“你没发烧,怎么睡了这么久?”
“腿断了,疼,用了药。”
林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慕长风满脸不悦又打不着他的样子,起了玩弄的心思。
“世子爷是什么好运气,这样都能摔断腿。这还能接上骨头养一养,改明儿个喝水吃饭也小心些,若一个不小心吞了杯子咽了筷子,那该怎么治?”
慕长风右手执扇,哗啦一声将扇子向林玘甩去。
“当”的一下,开展的铁扇深深陷进墙里。
“果然是病了,准头差了好多呢。”
“我看你才烧糊涂了,病了一场性子全变了!”
林玘闻言脸上一红,重新坐好,正色道:“不与你闹了。我,我就来谢谢你。”
慕长风背过脸去,沉声道:“……不用。”
“慕长风,其实那天我挺害怕的。一开始,我真的怕我死在那里,我还有好多事没做完呢,好不甘心。可是后来,我又怕你出事。你那么好,又有爹娘疼爱,你要是出事了,不知道要有多少人伤心,太不值了……”
“你觉得……我很好?”
“能拼死救我的人,在你之前,我还没见过。”
慕长风叹息道:“若你当时还有力气……不也会这样做吗?人之常情罢了。”
一通谎话扯的自己都恶心,慕长风不希望林玘为此对他心怀感恩,甚至希望这个人再冷心冷情一点,再厌恶他一点……不管怎样,林玘的心到底是纯澈的,不该为自己留余地。
可,这生活不就是这般事与愿违吗?自己又在期待着什么?为什么,竟也会对别人的感恩戴德心生喜悦。不应该的,这是错的,要改的……
“长风,我自小没有能交心的人,能遇见你,应是我的福缘。我也不知怎样与人交心,但我想留你常驻我心,做一辈子的知交,你可愿?”
慕长风始终不肯转过脸来,林玘见他不答,失落与无措抢占了心腔所有位置。再开口,连声音都在颤抖:“你,你若不愿,也无妨。就当我还你救命之恩,日后拿命来抵也值当。”
“林玘!”慕长风极力克制胸腹间要命的哀恸,冷静道:“人在江湖中,一不能太善,二不能太真,三不能太傻。你……能不能别把三样占尽。早晚得吃亏……”
只见林玘忽然起身,床帷上一道寒光闪过,“叮叮当当”一阵脆响,林玘向门外喝道:“来者何人!”
三道黑影分别自门窗闯入,都已黑布遮面,长刀为武。
与遇见“女鬼”那日碰到的人全然不同,这般训练有素,应当是慕长风的仇家了。
这三人想把林玘包围,还未靠近,就被风霖剑气逼得连连后退。
三把宽刀出鞘,迅敏如闪电流光,自不同方向向林玘劈来。林玘一手执鞘做抵,一手挥剑为攻,脚步转如溪流石上,身法快似虎跃虬林。那三人与林玘交手,竟是无人能向慕长风靠近一步。
忽一人自腰间抽出一道长鞭,趁林玘不备缠住风霖剑鞘。林玘行动受限,到底叫其中一人钻了空子。只那人将将举刀,便断了气,倒在一边。
只见那断了气的人颈上银光一点,竟是被方才的暗器穿喉。
余下二人见势,纷纷甩出暗器向慕长风掷去,都被慕长风以薄被挡下。
林玘收力将剑鞘回拉,风霖剑落,将长鞭轻易截断。二人见没了胜算,在林玘下死手前,飞身离去。在他们彻底没了踪影后,林玘脱离坐在床上,缓和脑中阵阵晕眩。
“玘儿,这一月我邀你与我同床共枕可好?你可怜可怜我,你瞧我的仇家多凶残,我都这样了还来杀我。你救救我。”慕长风到是没了方才的冷清模样,浪荡轻佻一如坠楼之前。
“你怎么就不是个女人呢?公主殿下。”林玘起身在黑衣人的全身搜了个遍,试图找到令牌一类的物件,只可惜,翻到最后,尸体没有纹身,武器没有标志。“公主,你的仇家谨慎的很呢,一点蛛丝马迹都不留。”
慕长风对林玘的玩笑毫无波澜,只故作矜持道:“他定是不敢留的。唉,这尸体怎么办,白公子,我们报官吧。何初杰不能用,我们去找方淮舟,为人正直,还比何初杰官大。但是,方大人他不是很信我,你须帮我作证,他也没兵看护我,我看你方才打的精彩,你就睡我这里,我也安心。”
“公主殿下,在下姓林。”林玘知他开玩笑却也忍不住升腾怒火,报复道:“你要真怕这些个黑鬼趁你挺尸把你捅了,我与你睡上一月也无妨。”
慕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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