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祭拜
看清是温朗,梁延愣了一瞬。
温朗气质里天生带了一股桀骜不驯的野劲儿,五官浓丽深邃,尤其是那双眼睛,冷漠地盯着人看时,裹挟着浓浓的令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
梁延张嘴,想打个招呼,但太久没见,加之他们上次见面还是以激烈的吵架收场,气氛十分微妙。
他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唇瓣翕动几瞬,最终干巴巴地憋出一句:“明天不用麻烦你,我自己去。”
“明早几点?”温朗不仅表情冷,声音更冷,活脱脱一尊上门寻仇的冰雕。
“真的不用你和我一起去,我……”
“八点。”冰雕惜字如金。
梁延想拒绝,但温朗已经拐进隔壁卧室,只留给他一片衣角。
梁延退回房间,拉开椅子坐在书桌旁,双眼放空盯着书桌一角,动也不动,僵成了一只漂亮的人偶娃娃。
自从家里出事以来,出神发呆已经成了他的常态。
那场事故,不仅带走他父母,他自己也受了重伤,肋骨断三根,现在还没完全恢复。
身体上的伤可以慢慢养好,最让他头疼的是情绪上的反常。
现在每当他生气或者情绪波动过大的时候,就会流眼泪,明明不想哭,可眼泪根本不受控制。
住院的时候,他问过医生,也做过全面的检查。
检查结果是他身体没问题,医生判断可能是心理原因,暂时没有有效治疗的办法,只能靠他自己慢慢调节恢复。
在椅子上坐久了,其实挺累的,但他不敢睡。
现在睡了,晚上可能会睡不着,整夜整夜失眠的滋味不好受。
但,梁延还是失算了。
虽然他白天挺着没睡,到了晚上,关灯躺在床上,他依然睡不着。
卧室里静得压抑,闭上眼睛,一片漆黑,他仿佛身处死水之中,眼前荡起一圈圈黑色涟漪。
波纹越来越多,越聚越密,晃得他发慌,心里像被塞了个焦热的火炉,烘得口干气燥。
梁延倏地睁开眼,坐直身子,细白的指节紧紧攥着被角,手背筋络绷起嶙峋的纹路,冷汗从后背开始发散,蔓延全身,他整个身子微微颤抖着。
之前在医院里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他会找护士拿镇静安眠的药,吃过以后,勉强可以睡一小会儿,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苦熬着。
但因为安眠药物存在风险性,他又不是天天失眠,所以出院时,大夫并没有给他开这种药。
喘息几瞬,领口处露在外的瓷白皮肤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嶙凸的锁骨线条愈发明显,清瘦得让人心疼。
他深呼一口气,掀开被子下床,轻手轻脚地开门出去,打算去拿点水。
走出卧室,一大片光晕落在他前方的走廊上,温朗房间的门没有关,灯还亮着。
梁延看着落在前方的光亮,愣了一瞬,而后放轻了脚步,不想吵到温朗。
刚走出两步,走廊上的光影忽然暗了,光晕中投下一道颀长影子,温朗出现在门口,两人不可避免地撞见,四目相对。
目光又一次对上,这次温朗却没移开视线。
这种情况下,如果不说点什么直径离开,只会更加尴尬。
梁延躲开温朗冰冷的目光,指了指楼下,压低了声音怕吵到秦蓓:“我……去楼下拿点水。”
温朗收回步子,视线不着痕迹地从他身上移开:“带瓶可乐,谢谢。”说完转身回去了。
门口已经没有温朗的身影,梁延才后知后觉地说了声好。
他下楼打开冰箱,先拿了温朗要的可乐,之后给自己倒杯白水,重新回到二楼,站在门口。
房间里,温朗带着耳机,专注地对着电脑,一手握着鼠标,另一只手抚在键盘上,秀长指节飞快地点动着,神情专注,梁延站在门口他都没有发现。
等了约莫有一分钟,梁延屈指轻轻敲了敲门板:“给你可乐。”
温朗没动也没回头,依旧紧盯着屏幕:“在打团。”
梁延:“那我进来了。”
“嗯。”
梁延小时候虽然经常来温朗家住,但是很少进他的卧室。
两人是一起长大的不假,可梁延觉得他们的关系并不好。
温朗小时候很霸道,没耐心又脾气差,梁延不喜欢他,总是有意躲开。
长大以后,温朗不仅霸道,还仗着比他大一岁,总拿他当小孩子,喜欢管东管西,梁延变得更不喜欢他。
他俩彻底闹掰是在温朗高中毕业离校那天。
温朗撞见了梁延和同学杜程宇在一起,这个同学对于梁延来说,有些不同,两人对彼此都有那么点朦朦胧胧的好感,但谁都没捅破。
那天也是凑巧,梁延和杜程宇站在学校亭子里,看着高三的学生离校十分感慨,杜程宇一时心血来潮,问他以后要读哪个大学。
梁延说了自己的目标是经大,杜程宇当即表示会努力和他考进同一所大学,会和他永远在一起。
本就互相有好感的两个人,谈到以后不会分离,一时小鹿乱撞,互相吸引着轻轻地勾了下小手指。这一幕刚好就被温朗撞见。
温朗冲过来朝杜程宇挥拳头时,表情像是要吃人,梁延吓得将杜程宇护在身后:“温朗,你又发什么疯!”
温朗死盯着他身后的杜程宇,如果眼神能鲨人,那么杜程宇已经被他碎尸万段了:“他tm碰你!占你便宜!”
梁延一直觉得温朗对他多管闲事,今天尤其过分,态度分毫不退让:“是我主动牵他的手。”
温朗怒火横生的脸顿时一片空白,僵愣地盯着梁延看了好久,才从唇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喜欢男生?喜欢他?”
梁延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对,我喜欢他。”
听到梁延的回答,温朗当即在梁延面前表演了一出川剧变脸,各色表情在他脸上一一呈现。
三个人对峙僵持了好久,温朗最终松开了握紧的拳头,怼着眉头瞪梁延:“以后别联系了,不想再见你。”
事情过去整整一年,梁延也没想明白温朗那天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火,非要找出个理由,梁延觉得可能是温朗厌恶他的同性取向。
梁延曾经亲眼见过温朗和追求他的男生动手打架。
但自己只是同性取向而已,又没像那个男生一样对他纠缠不休,他干嘛对自己发疯。
虽然时间过去很久,梁延想起那天还是很生气,他有些后悔自己在楼下没把可乐摇个几百次再拿上来,或者兑点酱油也可以。
把可乐放在电脑桌上,冷冰冰地丢下句:“给你。”
“嗯。”温朗抬头扫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回屏幕上。
过了两秒,又猛地抬头,直直地盯着他,一脸的匪夷所思。
梁延被他看得一头雾水:“???没摇。”只是想想而已,难不成他还猜着了?
温朗拧着眉对他一阵端详,目光复杂,语气也别扭:“你……哭了?”
哭?
梁延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想起一年前和他吵架的事确实生气。
急忙抹下眼角,微微有些发潮,还好没有眼泪。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一个男生,生气或激动就会哭,这事听起来很丢脸,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更不想让温朗知道,果断否定:“没哭。”
温朗盯着他泛红的眼尾,不大相信:“你眼睛很红。”
“刚刚打个哈欠,我回去了。”梁延匆匆转身,三步并两步走出温朗的房间。
回到自己的卧室匆匆关上门,靠在门板上长长舒了口气,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以后一定要控制情绪,千万千万不要激动,不要生气。
做完一番心里建设,他喝了几口水,重新躺回床上。
但他依旧睡不着,又控制不住想起小时候的事。
温朗总会抢他的东西,玩的、吃的、用的,什么都抢,抢了又不是真的要,只为了他面前炫耀:“想拿回去吗?叫哥,就给你。”
“叫哥哥,这些全给你,我的也都给你!”
诸如此类的话,小时候温朗说过很多,梁延也搞不懂,他为什么那么执着于当自己的哥哥。
甚至在他们俩读高中的时候,温朗也对别人说:“我是他哥。”或者“他是我弟。”
梁延觉得烦死了。
也许是叛逆作祟,温朗越是执着,梁延就偏偏和他对着干,俩人从小到大因为这点屁事呛了无数回。
以至于到后来,演变成了一种默契的暗号,是吵架的前奏。只要温朗提茬儿,梁延这边就蹿火,之后两人顺理成章地吵起来。
他们,固执且幼稚……
梁延侧身蜷在床上,回忆着小时候的事,看着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光。
窗外夜色从漆黑慢慢转为墨蓝,再一点点变成青白,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笃笃,有人敲门。
梁延摁亮手机看时间,刚过七点,门外是秦蓓的声音:“小延,你醒了吗?”
梁延下床拉开门,秦蓓已经穿戴整齐:“我待会要去机场接人产品导师,早饭在楼下准备好了,你待会记得吃……”她话说到一半,旁边卧室的门开了。
温朗旁若无人地走出来,直接下楼。
秦蓓将注意力转到他身上,不忘嘱咐:“小朗,一会儿你开车的时候慢点!”
“嗯。”温朗已经走到楼梯口。
秦蓓拍了下梁延的肩膀:“我赶时间,先走了,有事给我打电话,或者和小朗说,让他帮你。”秦蓓风风火火地出了家门。
梁延下楼时,温朗早饭已经吃完了,他还没坐下,温朗就推开椅子上楼,他们俩全程没有任何交流,彼此互为隐形人。
梁延一人默默吃完早餐,回房间时,又遇上温朗。
他换了身衣服,工装裤搭黑t恤,修长笔直的腿再配上短靴,又酷又飒,腰身比例简直逆天。
今天他头发没像昨天那样散着,而是在脑后扎了个小揪儿,额头上落着几绺碎发,帅气中掺着桀骜的野劲儿。
“门口等你。”他又是冷冰冰的态度,说完就走,仿佛和梁延多说一个字儿都烫嘴。
梁延换好衣服走到门口,看到温朗戴着头盔,长腿撑地,跨坐在一辆超拉风的摩托车上。
梁延愣住,走到他身旁:“我自己坐车,你……”
话还没说完,一个头盔塞到他怀里:“戴好,上来。”
温朗带着头盔看不到表情,但声音听得出来,他没有多少耐心。
梁延抱着头盔犹豫了好一会儿,迟迟没有动作。
温朗又出声:“不送你去,我妈又会唠叨我,很烦。”
梁延现在最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尤其是温朗,麻利地将头盔戴好,看了看摩托车的后座,不好扶着温朗的肩膀借力,努力保持平衡,费劲儿地抬腿坐上了后座:“好了。”
“往前点。”温朗没动。
梁延低头测着他和温朗之间距离,知道温朗讨厌他,不敢靠太近。
只稍稍往前挪了一点,摩托车没扶没把,他的两只手垂在身侧,不知道该放在哪。
“手。”
“手?”梁延看了看自己的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怕温朗反感自己的触碰,只敢扯住他的t恤边边儿:“我坐好了。”
温朗侧头,目光落在梁延蜷曲的指节上,绷着唇角没说话,鼻孔出气嗤了声。
发动机轰鸣,车子猛蹿出去,强劲的后坐力推着梁延猛地向后一耸。
梁延脸色骤白,反应过来时车子已经蹿出几米远,而他身体的本能反应比脑子快得多,两手正紧紧环在温朗腰上。
梁延:“……”
温朗虽然身形挺拔修长,但并不纤瘦,夏天t恤就薄薄的一层,梁延刚刚一慌,搂得用力了些,手腕内侧皮肤擦着衣料,能明显感触到衣摆下紧实精健的腹肌。
一起长大的两个人,其实对彼此的成长不会感觉太明显,当忽然某个瞬间,发现他身上有和自己印象里不一样的地方,心中会猛地一惊,他变得不一样了,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偷偷地变了。
这种感觉有点奇怪,也有点复杂,梁延一时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他慢慢适应了摩托的速度,心跳稳定下来,放在温朗腰上的手偷偷松了力道,想趁着某人不注意,慢慢收回来。
但他并没有得逞了,车子再次提速,他又抱了回去,而且比刚才更紧了……
梁延第一次坐摩托,无从评价温朗的骑车技术如何,他只觉得害怕。
尤其是出市区以后,他估摸着飞也就是现在这种速度吧。
每次转弯,摩托擦着地面侧行,梁延的心就会从嘴里跑出来,悬在外边狂跳不止。
在他心脏就要废掉的时候,公墓终于到了。
岚安公墓修在山腰,山脚下有一幢二层小楼,有办公的人在,里边还卖一些鲜花祭品。
梁延捧了束白菊走出办公楼,温朗跟在他身后,一直没出声。
走到上山的路口,梁延停下来开口:“你在这里等我吧。”他想一个人过去,和父母说说话。
温朗点头,走回到车旁等他。
梁延捧着白菊,一个人向山上走去。
不知不觉间,一个多小时过去,梁延从山上下来,走到温朗面前,开口时嗓子是哑得几乎失声,只剩下沙哑的气音:“走吧。”
温朗抬头,眸子闪了下。
梁延鼻尖儿是红的,眼圈还带着没干的泪痕,他睫毛密长,被泪眼浸过泪痕特别明显。他眉眼干净清亮,眼泪汪汪时看上去特别无辜惹怜,任谁被他这样看着,都会心软,不由自主地想去安慰。
温朗拧眉将头盔递给他,眼中情绪纠结复杂。
梁延这次出奇地乖,低着头接过头盔,刚想带上,眼前突然出现一只修长的手,揩去他眼角将落未落的泪,手的主人不太会哄人,语气特别生硬:“你……别哭了。”
人的悲伤情绪很奇怪,就像一个注满水却被尖锐物体刺穿的塑料袋。
刺破时会洒出几滴眼泪,但如果那个刺穿的物体还在,虽然疼,眼泪却不会一直流,咬牙忍一忍,就停住了。
可一但有人来安慰,不想让你继续疼,把那个尖锐的物体抽走,眼泪就会跟着决堤,再也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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