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四)愧无江海·上
窗棂隔去满街纷扰，客房内满室静谧。房门叩声起，他指尖挥出道法诀，“进来吧，门未落锁。”
小二端着一案饭菜轻轻进屋，屏风映出个端正人影，他低声清了清嗓，道：“客官，这是您的饭菜。”
默然几息，屏风后转出个面有神采的劲装男子，小二心中颤得更加厉害，一边将饭菜布上桌一边想，天，这位客官四五天没吃饭了吧。
昊辰走近，取出些银钱放在木案上，“正巧今日我吃尽了干粮，不想尚未知会，你们便拿饭菜上来了，多谢。”
“您是贵客，应该的。”小二眼疾手快将银钱收入袖中，欢天喜地道，“公子尽管吩咐便是。”
“我明日一早离开，朝食不必备了。”
“噢噢明白。”小二抬脚正要回去交差，又道，“公子，今日正是初十夜市，您可出去逛逛的，方圆几个镇子数咱们镇的夜市最热闹呢。”
昊辰看着桌上饭菜，“嗯，好，多谢你。”
“哪里哪里。”
小二麻溜离开，闭上昊辰房门。他飞快下楼，几步并作一步朝柜台掌柜走去。掌柜见他来也停下拨算盘的手，问道：“那边没事吧。”
“没事。”小二将木案放好，将袖中银钱放入柜台下的小小布袋，“看起来比我还精神呢。”
昊辰捏出传送法诀消失在房中，摇曳烛火瞬灭。
东隅城隍庙日里是敬着香火的神祠，数十年来都是小小一座，连庙祝都没有。住在这里的人不顾禁忌地让花木肆意生长，而它们却并不蓬勃茂盛，枯枝黄叶败了一地。
将圆清月升起，城中的乞儿都来借这一顶屋檐。
昊辰走进静谧后院，放下食盒。他还没打开盖子，先瞧到了几个半探的脑袋。那几个乞儿早闻到香气，却并不如昊辰所想围上来。昊辰将食盒打开，走远了几步。乞儿窸窸窣窣交头接耳好一阵子，终于结束犹豫向食盒冲去。
几人埋头大快朵颐，其中一人一口塞大半个馒头进嘴里抬起头来对昊辰含含糊糊说了几句。昊辰听懂大概，道：“不必谢。”
他走近，将腰间水囊解下递过。几人吃得很快，待他们将最后一口食物咽下，昊辰问道：“近来有别人来过么？”
方才对昊辰道谢的乞儿道：“我们这城隍庙虽小，香客却不少。不过大晚上来的，就只有少侠你一个了。少侠，这世上像你一样惦记着我们的人并不多。”
昊辰道，“我也曾有忍饥挨饿的时候，将心比心明白你们处世不易。”
那乞儿点点头，收好食盒要还给昊辰，昊辰伸手，不接食盒，却握紧了那乞儿的手。那人神色一变，随即朝身后乞儿道，“这位少侠还有些事，你们先进去吧。”
乞丐们像对此司空见惯，伸着懒腰各自离开。
那人压低声音道：“少侠，我无害人之意，只求你放我一马，我明日即会离开此人躯壳。”
识海似被细密银针刺入，那人身躯猛然一震，而那种被无法反制的威压清晰审视的战栗之感更为可怖。
“你是堕仙，”感知到他识海中并无杀业邪念昊辰也并未松手，“如何来的人界？”
“少侠修为高深，究竟是肉身凡胎，不应牵涉其中。”即便如此那堕仙仍聚灵运力似要挣开昊辰，却听昊辰道，“你附于凡人身躯，借他之身汲取城隍庙的香火蕴灵，但这样于事无补，你的伤再不能拖下去了。”
“你的伤，我能治。”
温纯灵力自手中源源传来，流入那堕仙身上暗伤。
“少侠这般，是否有事需要我做？”
“不过是有些疑惑。”昊辰一笑，不再输送治愈灵力，“这里多有不便，你还是现出本身来吧。”
乞儿周身泛出灰光，忽而脱力倒下，而那灰光化作个额间有道白色印记的少年。堕仙拂袖，眼前再次明晰时，二人已立于庙后山丘之上。
“你如何知道我是堕仙？”
一脱离凡身，堕仙身上罡气便如疯长藤蔓般在他体内流窜，引他吐出好大一口褐血来。昊辰点住堕仙几处要穴，先助堕仙抑制住重伤于他的罪魁祸首。
“非人非妖，道心有瘴。”昊辰起了结界，运转功法，“你既曾是仙族，却为何今日要借凡人躯体养伤，况且你这伤实在邪秽，于人世鲜见。”
“你可知道不周山么？”不等昊辰相答，堕仙续道，“那是天人二界相交处，山中却有着比魔族更骇人的脸，更阴狠的心。”
“这伤是不周山中西天仙族所为？”
堕仙苦笑摇头，“少侠，你想问我的并不是这些吧。你会这治伤之法，一定与伤我之人有些干系。可你若想问他的事，我真的不知。”
“不，我想知道的是你识海中的缺口。”昊辰曾后悔有那短暂窥视的一瞬，可他忘不掉那场景，浅绛流光萦回的识海像是由无数碎片拼凑而成，遍布难隐的缺口，“是因为什么？”
堕仙忍受罡气伤痛时尚不曾起伏的面色大变，那是他见不得一丝光的隐秘过往，淬火粉骨也不愿再忆起。
他良久的沉默让昊辰隐约有了答案，他再问道：“那么，是堕仙独有的么？人若识海有缺仍能无碍性命修为的么？”
疗伤灵力绵绵不绝，他言辞中分明含着关切。堕仙思虑着，终于道：“并非所有堕仙都是如此。与其说它是缺口，不如说是印痕，那片识海而今若仍亮着，这印痕也无妨。”
“少侠，你可否为我去城隍庙主殿请三柱香。”
昊辰不明就里，而看他虚弱的模样终究起身。
城隍庙中金身神像落上薄薄的一层灰，昊辰取出香筒，抽了三根香的手忽而滞住。
“不好。”
他正要走，传送阵却怎么也布不出，上族降临，人界的法术便会受制，而若天神设下罗网，一切法术便再发不出。
昊辰御剑落于方才与堕仙相谈处的几丈之外，虽法术被削弱，元神念力却能教他入这禁制并隐藏起来。
这局势已然分明，堕仙由不周山出逃，追兵将至，于是故意将昊辰引开。若昊辰仅是个普通的修道凡人，纵使发觉有异也无法进入天兵禁制。
由服色可看出是西天金兵，而他们的服制昊辰却从未见过。不周山虽是界山，然不受主天直接管辖已久，一个负伤的堕仙惊动一队金兵追捕，看来此事玄机千缕，与昆仑神殿中的那位亦有扯不开的联系。
昊辰展开自香筒底取出的纸。
那些金兵一路西去，停在一座小镇。
青木镇虽地处人界极西，却并不是渺无人烟的荒凉地界，传说这里是不周山的入口，是人界唯一能够抵达天界的路，故而来此寻仙问道的修士如过江之鲫。
西方多异族，初分西天时犹有暗中作祟者，主神嬴挚曾请柏麟帝君座下神官相助平定时局，此后不周山下生灵便以“青木”为名建镇感念帝君恩德。
“都是些半真半假的无据传说，天神的事情谁又知道呢？”树下面摊的摊主有着与他年纪不符的麻利手脚，擀面飞快，又听昊辰问道，“老伯，山脚人烟稀少，您为何在这摆摊？”
“我并不一直在这的，有时在南，有时在西，有时在山脚，有时在巷边。”
摊中唯有昊辰一个，他只要了茶水，那老翁却舀起一碗面端着走出来，放在昊辰对座，“客只管吃面。”
昊辰的视线沿着老翁走回厨台后，耳畔却响起一声低语。
“快走。”昊辰尚不及看清那人面目，便被他拉着离开面摊，隐在几丈外的山壁之后。他快挥出道符咒，咒术织出的结界将二人笼住。
几乎是同一刹，面摊旁凭空现出座光洞，金兵自洞中次第走出，为首的金兵提着一盏暗灯。
“别出去。”他住昊辰不动，率先出声道。
他侧身探出山壁，再次确认结界是否完好，“那些是追捕出逃堕仙的金兵，让他们发现没好处。”
“你来青木镇游历么？”他问道，恍然发觉自己尚未松手，表情瞬时尴尬。
昊辰却步见礼，“在下昊辰。敢问阁下是……”
“叫我姜游便是。”姜游回礼罢便将那只扯着昊辰许久的手背到身后，“这结界能隐去我们气息，等他们走了再出去。”
“多谢姜少侠。”昊辰朝面摊处望，老翁似乎没瞧见这冒出来的金兵，兀自往沸水锅中下着面。
“你认识那堕仙？”昊辰不否认，姜游道，“你不要动救他的心思，这并非你我能插手之事。”
“嗯。”
金乌渐沉，与天际相贴。察觉脚下山石起了异动的刹那，姜游下意识欲握昊辰手腕。再下一瞬，他收回停在两人之间的手，那被托起上升的感觉愈发强烈，姜游看向昊辰，两人心中都有了判断。
此时他们所在的已是山麓。
【昆仑横青木，望月落不周】
今日正是十五。
由此处望去，月辉落处所指便是通往不周山的路。
提着灯的金兵走向老翁，“今日她可来过？”
“记不清了，你说的是哪一个？”
金兵挥手，一副画像冯空铺展，老翁瞧着那画像思索，而那画上女子的面目落入昊辰眼中却如石坠湖般激起他心中难平波澜，令他不久前否决的猜想再度浮出水面。
老翁将面勺一扬，“这里太暗了，我眼花，看不清你的画。”
扬出的沸水挟着玄气泼向两人隐身结界处，那半截山壁陡然散为虚无，水滴落处结界撕裂，顷刻熔化在玄气之间。
金兵手中的灯随之大亮，月辉下青红二芒交织，映出两道身影。
“招罔灯亮了！”金兵锐利视线刺来，“把这两人拿下！”
应声飞出两道金绳将昊辰姜游缚住，他二人再动弹不得，四名金兵上前缉拿，将他们押到招罔灯前。他们每近一步，招罔灯便亮得更盛，姜游亦看到那副未收画卷，他看向身前被紧缚的昊辰，心中愈沉几分。
“上将，这两个似乎只是人族。”
金兵上将目光逡巡在二人与老翁间，“先将他们带回去由戚垣真仙发落。”
顺着清莹月辉而行，沿途景色起了变化，山壁渐渐低矮，木丛中长出大树，云浓蔽月，他们行至一座镌满阵法咒术的石台。
其上亦有金兵把守，他们与上将低声絮絮，随之昊辰即被两名金兵推搡着上了那石台。深若无尽的黑暗夺取昊辰六识，他连元身念力亦动不了分毫，昏厥了过去。
淬剑窟。
庞大石碑半陷于泥沙，镌刻着的扭曲字迹状似鬼符，昊辰跪在阴冷石板之上，双手为镣铐牢牢锁着。昊辰醒转，见碑前玄袍人背影肖铁，又森然若白骨搭就。
昊辰唤他：“无涯。”
戚垣真仙身形遽然僵滞，他回身，剑锋瞬现直指昊辰，“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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