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番外三春眠不觉晓
“苌楚要走么？什么时候？”
“或许是明日，反正快了。”
自从宗庙返回日下，安凌便发觉皇甫煜变得很不对劲儿，平日里他不会揪着一个问题问到数十遍，确认到她都认为自己是不是说得错了。
“阿楚，是不是没同你说？”
小小姐盯着皇甫的眼睛，背过手偏着头，试图看出点什么，却只能见着少年扭头躲过，僵硬的抿着嘴，声音很平静。
“……说了。是我近来思绪不定，记得有些岔了，没什么事。”
说罢，便拉出一个笑，胡乱的揉揉安凌的脑袋，声音提着轻快地打趣道。
“小丫头什么时候心思这么细，还担心我呢啊？今日随着走了这么久的路，晚间让人给烫些水热热脚，别嫌烦，不然明日起来又要喊疼，晓得不？”
安凌看着他恍惚着扯紧外袍，对她笑得浅浅淡淡，没说自己什么就要回房中去，早猜到他心里那些弯弯绕绕，登时心口干涩。他总是这样，把自己放得比什么都低，总认为自己是最不重要的那个。
这一层保护膜，里里外外都是刺，他总是不愿意相信，虽然没有当面叫过他兄长，可是她、阿翁阿婆还有娘亲，早就把他当作一家人了。
“阿兄，明日阿楚走时，你跟我一起去送送吧。”
安凌清清楚楚看见皇甫煜身形一滞，垂在手边的衣料隐隐现出几丝褶皱。
“阿楚她看见你来，也会高兴的。”
第二日，天光初起，安凌早和顾老夫人在车轿前等候。
小小姐探着头等了许久也没等到皇甫煜的身影，满心的急躁都写在脸上，正要预备着自己去喊，府中却跟出来一个小厮，说是皇甫公子身体不适，今日便不随着送别了。
“身体不适？！那要不要请医官？公子有没有说什么难受？”
这几日的事情，可让安凌对“病”这个词胆战心惊。
“公子说其实没什么，只是头晕一类，躺躺便好了，小小姐和老夫人莫要挂碍。哦，是了，还有一事，这个兰花玉配，公子嘱咐，托小小姐带给苌小娘子，说就当作是送别礼了。”
“那他……”
安凌不是很放心，仍旧追着要问什么。老夫人见此，微微叹了一口气，将这小厮暗暗地上下扫了一周，轻轻接过玉佩，偏手怜爱地抚了抚小家伙的肩膀，柔声道。
“凌儿，既然煜儿如此，我们便先去了，留你阿兄休息休息。”
安凌撇了撇嘴，良久，轻轻的嗯了一声，临上轿时还是忍不住多了一嘴，嘱咐着小厮多去看看皇甫煜，若真要是不舒服就赶紧去看医官。
小厮声声应下，抬眼余光瞧着小小姐老夫人的行迹渐远，弯着腰退回府里。待走到院落侧边，他瞧着四周人少，便揣着手溜到院角一个小侧门。
侧门边，正正是那称病的皇甫煜，身着便服，神色淡淡。
“小小姐已经过去了，公子自己小心。”
皇甫煜扯一扯头顶箬笠，略略遮住面容，声音闷闷的。
“多谢了。”
他还是不敢当面与她道别，只敢懦弱的躲在墙角，看着那个弱柳扶风的小姑娘离他越来越远。
他看见了，小姑娘因着爹爹和姨姨的离世，此时眼角还红红的。她穿着素净的衣服靠在娘亲的怀里，就像初入世的雏鸟，一步不离自己的港湾。
抄了近路，正好见着安凌她们到达。这时，苌楚眼中才亮起些许光芒。
小小姐性子确实急，还未等到马车停稳当，便急急的拎起裙摆，一跃身落地，嗒嗒嗒几步就扑过来，贴到苌楚面前才停下。
仔细听，便可以听到两个小姑娘的对话。
“阿楚，我听闻，再北边的冬季可比日下还要寒冷，你可要多添衣，不要冻着。还有，那朔北听说是没有鱼虾鲜味的，你此番去，一定要多备一些鱼干虾干，便是这些尝个味儿也是好的。对了，我还听说……”
安凌叽里咕噜没头没脑只管自己讲着，苌楚细细听着，轻轻眨着眼，一个字一个字听进去，心里的酸涩更甚。
“但是朔北有些地方也是好的啦，阿楚可以看见巨大的冰川，身上都是长毛的牛，还有开在冰缝里的花，据说是极美的。当然啦，多美也没有我们阿楚美！”
苌楚只觉得眼里像装进了一片海，此时风浪巨变，浪涛拍打着海岸，海水咸咸地涌出来。她抿着嘴，突然将安凌抱住，下巴抵着小小姐的肩头，片刻就晕湿了衣料。
“阿凌……我，我舍不得你……”
安凌喉头一哽，咽下话语，忍着眼角的光华，努力扯出一抹笑来，慢慢的拍着苌楚的脊背。
“阿楚，我会给你写信的，一个月写一封，绝不会断。你等着我长大，等我可以独当一面，就自己骑一匹高头大马，从日下不停歇的赶到朔北。到时候就听你的，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带来什么，如果你想要回日下，我就备一顶轿子，也来接你回去。所以现在，”
她慢慢侧过身子，偏头看着阿楚满是泪痕的面容，伸出袖子，一点一点擦去泪水，也帮女孩儿整了整鬓边碎发。
“所以现在，我们都先要好好长大。”
然后自己伸手将天顶的高高的，再也不会塌下来。
“……好。”
“哦对了！哎呀差点忘了，皇甫煜还托我给你带了东西！”
安凌眼珠子骨碌一转，憨笑着挠了挠头，跑到阿婆身边，小心翼翼捧着玉佩回来，双手递过去给阿楚。
“皇甫今日有些头晕，他也想着来的！走的时候才急急忙忙托我给你这个。瞧！好看吧！”
苌楚怔愣许久，才恍惚着伸手将这玉佩捧过来。
玉佩很好看，圆润光滑，兰花花心缀着分分翠绿，尾上绑的流苏也是翡翠的色彩。拿起来迎着阳光，便将刺眼的阳光也柔化了。
苌楚慢慢将这玉佩拥入怀里，感受着玉佩被她捂暖，仿佛花心那一点翠绿都要融化。
糟糕。
小姑娘低着头，拼命眨着眼睛，想要将这泪水憋回去。良久，安凌才听见她闷闷地说到。
“阿凌，也帮我谢谢煜哥哥吧。”
“……当然。”
“要走啦，那就，再见吧。”
苌楚终于抬起头，给了安凌一个她所能够做到的，最灿烂的笑容。
而墙角的少年，将拳头攥起，攥到手脚麻木，又慢慢的、一根一根的将手指松开，不甘却不敢，晃荡在胡服衣尾，最终停住。
年迈的马夫扬起长鞭，车轮吱呀着碾过日下每一块石板，慢慢奔向墨黑的城门。门后护城河水在石桥之下奔涌，马车飞快地驶过，将水声撇下，远远的，渐渐听不到声音。
苌楚红着眼眶，趴在马车窗旁，伸手撩起布帘，看着日下城慢慢变小。再久一些，或许就和手掌一般大了。
她突然回身坐好，低头看着手中的玉佩，没了阳光的照耀，它暗淡的躺在她的手心，渐渐失去温度。
驾车的老头一瞥眼，了然地笑笑，咳着声说话了。
“小姑娘诶，莫要回头看呦。路长在前头，闷着头向前走就好喽！”
苌楚一个激灵，下意识握紧玉佩，愣着神端正的坐着。
从此以后，日下的一切，都算是过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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