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仗势（一）
虞钦对上她的视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斗笠方才被撞歪了，现在大半张脸都暴露在了对方视野之内。
他匆忙将斗笠戴正了，欲盖弥彰地轻咳一声道：“是，此后我也当……注意些才是。”
青年笑了一声后道：“倒也不必如此紧张，源舟城内的百姓还是很和善的，对了，我名唤明谨，这位是我姐姐明杏，二位……”
唤作明杏的女子稍一点头，只是视线依旧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虞钦。
虞钦挪开视线，道：“我……名唤虞秋，这小女孩是我救来的，不会说话。”
小曲看了他一眼，似乎不是很理解他报假名字的目的。
青年上下打量了番小曲，点点头后道：“这样啊……二姐姐？”
明杏忽然上前一步，对虞钦道：“虞小兄弟，能否行个方便，将斗笠摘下来叫我瞧瞧？”
虞钦皱起眉，瞬间警惕起来：“明小姐有何贵干？”
明杏见他这般抗拒，只得后退一步道：“小兄弟误会了，我不过是……瞧着你与我一故人有几分相像而已。”
虞钦将斗笠压得更低了，道：“多半是明小姐的错觉吧。”
“总之……谢过二位出手相助，将来若有机会定会百倍相报，眼下我们还有事情要办，失陪了。”
说罢，他便匆忙一礼，拉着发懵的小曲快步离开了二人，不多时就隐没在人群之中。而明谨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二人离去的方向，撇撇嘴后看向明杏：
“二姐姐你这是做什么？把他们都吓跑了。”
明杏似乎也没有预料到虞钦会有这般大的反应，到如今也只能摇摇头，道：“或许是我的错觉吧……这些日子看书看魔怔了。”
明谨耸耸肩，道：“都叫二姐姐你不要每日捧着那些书看了，真被爹发现了啊……”
意识到他又要滔滔不绝地抱怨起来，明杏及时将明谨的话打断了，半推着他往前走去。
“行了行了，叫你置办的东西做好了吗？便来此处唠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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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走了一炷香的时间，虞钦顶在喉头的一口气才缓缓放下，确定那对姐弟没有跟上来后轻轻叹了一声。
那女子是什么人？为什么对自己的长相感兴趣？
他垂眸思索一阵，然而推算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小曲和他遭罪地跑了好远，此时脸蛋通红，不满地掐了下虞钦的手指，可一转眼却又瞧见了方才找茬的那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登时吓得后退了一步。
虞钦也注意到了，迅速拉着她躲进了身侧的一间茶水铺子里，透过窗子小心翼翼地看那两人走到了一栋气派的宅子附近。
上前来招呼的小二见他看着那边，又是一身价格不菲的异乡人打扮，当即便堆起笑来贴心地解释道：
“二位不是本地人吧，那边是城中崔大老爷家的宅子，可气派呢。”
“就是人不太好亲近，两位最好也别去招惹他们。”
眼见着那二人消失在宅邸的偏门，虞钦也不做多留，匆忙道了一声“多谢”后便头也不回地拉着小曲走出了铺子，留店小二一个人在原地不知所措。
“哎！什么人吗……”本以为能捞到油水的店小二咂舌一声，身后忽然又响起了另一人的声音：
“劳驾。”
店小二一惊，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身形消瘦的青衣男子坐在铺子的角落里，气色不佳面色苍白，可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
“方才那两个孩子……是什么模样？”
——他什么时候在那的？
店小二无端生了一层白毛汗，搜肠刮肚也想不出这青衣男子是什么时候坐到店里来的，便搓着两只手谄笑着道：
“哟，方才太匆忙看没太清楚。”
“那女娃娃可爱，男娃娃俊俏，都不像是本地人，瞧着身上的衣衫，也该是富贵人家的。”
青衣男子点点头，放下几枚铜板后便起身道了一句谢，店小二见钱眼开，“嘿嘿”笑了两声后便佝着腰上前来捏钱。而那青衣男子如同一阵风一般在他身边一刮，只眨眼的功夫便走出了茶水铺子。
他方将铜板掖进衣兜里，再一回头，便再也见不着任何青色身影了。
好俊的身法。
店小二不由得啧啧称奇。
-
虞钦在崔府外等到了天黑，才准备踩着树枝上去一探究竟。
他本想将小曲留在外面，可小姑娘说什么也要和他进去，照她的意思便是——真要遇见危险了，虞钦总归是需要个摇铃铛的。
虞钦拗不过她，便只好带着人翻墙进了崔府里。
他干这事可谓是轻车熟路，加上踩了一下午的点，畅通无阻地埋伏到了主屋附近。
小曲猫着腰惴惴不安地跟在他身后，脑袋左摇右摆地打量着奢侈的府邸，眉心莫名其妙地蹙起来了。
虞钦没发现，拎着她利落地躲到了窗外，四下观察没有家丁巡查后轻手轻脚地将窗纸抠出了一个孔——
崔老爷正背对着他，手里似乎还在把玩着什么东西，虞钦眯起眼来细细瞧去，眉头随即一挑。
——那是知蘅头上戴过的钗子。
怎么会在他手上？
虞钦心底没来由腾起一股不快来，觉着崔老爷那双粗圆短胖的手简直是抓脏了那么漂亮的钗子。
“他们说是遇见神仙了。”崔老爷的声音同时传了过来，似乎是在和下人抱怨些什么。“我说哪里来的什么狗屁神仙，你见过哪家的神仙要跑来人间求药的？”
“分明就是些江湖骗子的小把戏，还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的，没用的棒槌！”
“要是他们能胆大点，早就能把那丫头送我房里来了。”
说着，崔老爷还煞有其事地将钗子放在鼻尖嗅了下，随后心满意足地喟叹一声。
“看这钗子就知道，肯定是个美人儿。”
小曲蹲在虞钦身侧，忽而发觉周身冷了一个度，抬头看向虞钦时发现那人的神色冷得吓人，简直就和当时杀人的眼神是一模一样。
她生怕他当真做出这种事来，于是拉了下对方的衣袖，将虞钦从可怕的幻想中抽回来——他霎时回神，收整好神情后低声问向小曲：
“仙君她……跑到源舟城给我买药来了？”
小曲点点头，虞钦的心里则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来。像是冬日里被扔进了一汪温泉里，半是柔和半是冷冽，交杂在一处便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般。
他敛去神情，抿了下嘴唇。
而就在此时，屋中传来了另一人的声音：
“老爷行事还是莫要太过张扬的好，下午那两个不也来报，明家的人都出面了吗？”
崔老爷不屑应道：“明家？明家有什么？他不就是个破开书馆的吗？满身酸儒气，也就他家二小姐还能看了，啧啧啧……”
这说的应当是他们下午碰到的事了，虞钦稍稍皱眉，正打算继续听时，小曲却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小姑娘手掌冰凉，还带着一丝颤抖，虞钦疑惑地低头看去，意外地发现小曲圆睁着双眼毫无焦点地盯着一处空气，冷汗自额头冒了出来。
虞钦不明所以，压低了身子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低声问道：“怎么了？”
小曲满眼恐慌地将视线转到他的脸上，颤抖着呼吸了几番，随后毫无来由地红了眼眶，像是面向了十殿阎罗般抖如筛糠。
虞钦看她这样，脑袋里突然闪过一个想法。
他透过那小小的孔洞向屋中看去，崔老爷正好起身，露出其对面的另一人——膀大腰圆，面目狰狞，一道骇人的疤痕贯穿了整张左脸，一瞧就是杀人越货的老手。
虞钦对着小曲道：“那个人……是害过你的人？”
小曲浑身的血液都凉了个彻底，心脏在胸腔里没章法地四下乱撞，只能小幅度地点点头。
——那个声音他不会忘，她一辈子都不会忘。
-
她记起了一些事情。
记忆中他们一家子奔波数月，终究是没有逃脱仇家的追捕，她记得那是一日小雪，薄霜攀上窗檐，落脚的小院内是冲天的血气。
父亲叫她逃，无论如何都要逃出去。
家中老奴强行抱着哭喊的自己逃离了这片是非之地，而小曲最后一眼看到的便是满身杀气的持刀大汉，如同俯视蝼蚁一般不屑地看向自己身形单薄的双亲。
“帮了不该帮的人，就要做好被收拾的下场。”
那之后如何，她不知道，小曲再也没有回到过那个小院。
老奴为了掩护她，在麓霞山脚下与她匆匆别过——小曲宁愿相信那老奴是为了掩护她。
身后还有那持刀男子派来的追兵，小曲被逼无奈，冒着鹅毛大雪一步深一步浅地走上了麓霞山，途中不知在雪地里昏迷了多少次，以至于走到山腰时已经丢了一魂一魄，只是麻木地往山上爬。
恐惧，悲伤，这些似乎都被麓霞山的风雪冻住了，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声逐渐微弱，眼前像雨夜里的舷灯般忽明忽灭，终于被飘落的雪片子熄灭了。
她踉跄一步，倒在了绵软的雪地里，自昏沉之中倏尔清醒一阵，又被面前的白雪晃了眼，迷迷糊糊地便要睡过去。
而就在这时，她似乎是听到了悉悉索索的声响自山下传来。
小曲不知道那是什么动静，现在她只想闭眼休息，阖眼一瞬，余光中似乎是划过了一抹亮如朝霞的橙红。
那是火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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