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东宫
我跟在他的身后，前往东宫。数月前，这里还是他的居所。而如今，他已偏居一隅。
他走得不急不缓，不曾停步欣赏秋意，也不曾在意身后有我跟随，好像这周遭一切与他无关。
忽然，他却脚下一个踉跄。我连忙伸手扶他，惊呼道：“殿下……”
他避过脚下不知从哪里来的鹅卵石，淡淡地朝我一笑，将我的手推开，又继续向前走着。
“见过嗣王殿下。”一个娇娆的声音忽然响起，从山石之后走出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向他下拜。
“是团儿，免礼。”皇嗣停下脚步，嘴角一抿。“可是母皇有事？”
她莞尔一笑，又随手一指我。“无事。是奴婢恰巧从旁边经过。看嗣王身边新添了婢女，竟如此不小心，差点摔着嗣王。奴婢身为后宫掌事，也是失察，特来请罪的。”
她虽也是宫女妆扮，可与嗣王的谈吐间却透着亲切随性，显然身份不同，平日里又是十分熟识的。
“哦，无妨，是本王刚才自己不小心。”皇嗣面容依旧淡然：“这是母皇新赐的，今日刚入宫，不必苛求。”他看团儿的目光一直落在我的身上，只好支应了一句。
“奴婢怎么不曾听说陛下新赐婢女到东宫呢？你叫什么？是内廷新选的？可知摔着嗣王，该如何惩处么？”她明显掠过一丝不快，径直地来到我身前，问我。
“我……奴婢，奴婢豆卢靖汐……”我只得躬身，向她行礼，却还不曾习惯宫婢的身份，自然觉得拗口。
她一听，立刻板起了脸孔，冲我道：“宫女新入宫中，皆需先去姓氏，再由主人重新赐名。你这般僭越，如何能知身份，安心伺候？必得罚过才是。”
她又看向皇嗣，“殿下，这婢女怕还不熟悉宫中的规矩，如何能至东宫？不如把她留给奴婢，好好教导一番，再送过去如何？”
皇嗣不动声色，“团儿，你的好意本王心领了。你服侍母皇辛苦，实在不必为此等小事费心。”
可那团儿却不依不饶：“陛下心中惦念嗣王，怎会愿意所赐之人侍候不周呢，岂不辜负了陛下心意？”
嗣王淡淡一笑，又点了点头，“你若执意如此，不如就在此处，捡要紧的教导一番，该罚的也一并罚过。本王还有事，便先走了。”
说完，又半转身子对着我，“韦团儿，是宫女之首。你必得尊重，所教之事亦须牢记，莫要再有差错了。”
“素春，你也留下，帮着团儿。”他不忘叮嘱着身边的内侍一句。那内侍躬身应着，绕到团儿的身后。
“是。”我低头称是。又见他谦和地说些辛苦团儿的话，谢过她的盛情，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眼见这一幕，竟藏不住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我心中委屈，亦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就算贵为皇嗣，但为何忽然变得这般冷漠，与那日在我家中所见如此不同？他与韦团儿，言语如此温和，为何对我竟无一丝庇护，任她行权惩处呢……
“诶……”韦团儿看皇嗣虽然遂了她的心意，却又这么快就转身离去，也有些出乎意料。她的目光追着皇嗣的身影，许久方才回神看我。
好在我已在素春的示意下擦干了眼泪，不曾再错上加错，授她把柄。我看得出来，她对教导我一事，也似乎不那么上心。只是被嗣王一说，她倒不得不承应了下来。
她正了正神色，对我道：“伺候嗣王殿下，最得小心。你今日失了分寸，不得不罚。你便在这儿跪上两个时辰，再将宫规背熟，便罢了。日后定要谨记身份，用心伺候。”
“是，奴婢谢团儿姐姐指点。”我听她这话，看来只是立立威风，也无意和我纠缠太久。便一面向她行礼，一面顺势一跪。
不久，便有小宫女赶来，说陛下到处寻她不见，要她速去殿中找要紧的东西。她也不敢耽搁，留下个宫女一会儿查验，便急匆匆地走了。
这宫规原也不难，我自幼喜好读书，几遍就已熟记。只是长跪难熬，膝下早已失去知觉……
好容易捱了过去，素春便上前将我扶了起来。他已有些年岁，面露疼惜地看我，“走吧……”
我一瘸一拐地跟随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素春眼看周遭无人，方才小声和我闲话起来。“韦团儿是陛下身边的红人，满宫里仅次于上官婉儿。她……又对嗣王有意。刚才……许是看你搀扶嗣王，嗣王不曾怪罪。她心中不快，故作此态的。”
原来如此。这宫中的人与事，果然深不可测。她若真心喜欢嗣王，而嗣王却只是不浓不淡的话，她倒也理由心怀不满，寻个宫婢的错处发泄一番。
想到这儿，我拭干泪水：“我懂。如今既然入东宫伺候，自然会以嗣王殿下为重，受些委屈不算什么。”
素春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道：“殿下……他并非冷漠，只是……”他四下里张望一番，
“你刚入宫，凡是要多小心些。遇到什么，也莫要胡思乱想，更莫要心怀怨念。这宫里许多事，都是眼见不为实的。”
“是，多谢内官提点。”我仔细忖度着他的话，好像似乎委婉地告诉我一个答案，想要解开我心中的谜团。
“那……殿下为何会在那日，独独带着两个孩子出宫呢？”我忍不住发问，这毕竟是改变我命运的一日，在我心中不会那么轻易地过去。
素春一个回头，叹了口气，收紧了神情，说道：“你还须记住，不该问的也莫要再问……也许问者无心，可回答之人，却是祸福难测啊。尤其是……嗣王。你日后在近前服侍，难免遇到话到嘴边的时候，定要记住这些话，再三思量啊。”
“可……”我还未说出口，便眼见他的眼神。我方才明白，想是这也不宜再问，我也只好低下头来。
“还有，若有人问东宫之事，你也勿要多言才是。自然，你若有心在嗣王身上，也不用我叮嘱。”
我点了点头，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听了素春这番话，我便只想抬头望及那远在天边的自由，叹息眼前这无奈，又不知结果的命数。
东宫，一样的富贵堂皇。我从角门而入，在一间寻常的下人房里安顿下来。房门低矮，只有素色，用度全然不及从前。看到榻上有一张漆木的案几，我走了过去，上面竟摆了笔墨和一张字帖。
我打开一看，竟然是他！和那日在我家中写的一模一样。我仔细品读着这帖子中的温润与坚弥，知道这必定是他特意留给我的，要我在这里度日之时，不那么全然晦暗。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不懂。也无法想得明白，更无法言说心中的忐忑与彷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若真的顾惜我，为何在陛下面前不由自主地推脱，又不得不应承将我收下，还任由韦团儿随意地折辱。他若毫不在意，又为何要去替我求情，再将这帖子重新写上一遍，特意送来？
次日，我被素春带到清思殿中，他告诉我，这是皇嗣平日里的居所，后面连着书房，今后若没有别的吩咐，我便常在这里服侍。
夜晚，窗外已是明月高悬，可他仍在读书，案几之上摆满浩瀚的典籍。他让别的宫人尽数退去，只留我一人侍立在旁。他似乎不曾感到我的存在，也不曾被外面的世界所扰，直到我实在有些站立不住，晃了晃身子，才让他抬起头来。
我知道自己失礼，难为情地低下了头。他竟随手一指，“坐下吧。”
“奴婢不敢。”我连忙躬身，脸颊却早已绯红。这也是我自到东宫以来，第一次同他说话。
“日后若只有你我，便不必遵循那些规矩。你陪我时久，若累了，坐下便是。”他看了看我，脸上的表情似乎轻松了些。
“殿下还是不要为奴婢破例才好。”我心中涌起一阵温暖，轻声说道。“只是……殿下已读了一整晚的书，不如让奴婢陪你起身走走，便都不会觉得疲累。”
“也好。”他听了，便从榻上起身，引我同往院中去了。
我跟在他的身后不远，看他身着精致刺绣的银黄长袍，迈着端正的步子，头脑中幻化出的，还是那日一个有些仓皇的影子。
他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时而抬头望月，时而看我，虽不曾多言，那透彻的眼睛却似乎想要告诉我，我已身在东宫了，莫要再想从前事。
待到周遭已然十分安静，夜色漆黑，跟随的内侍都已远离，我才仿佛听到他的一声叹息。
“靖汐。”他回过头来，目光变得温和，却更加难懂。“我不知道，你到东宫来，将会是怎样的结果。我会后悔，连累了你。可我，也许无法保护你。”
他说得那般轻幽，好像只想让声音响在我的耳畔。这不是承诺，也不能全然看作推脱，只能在我心上再增添万千疑惑。
我也不知该从何处作答，只好就着自己的内心，竟有些动情的说道：“靖汐不过是殿下身边的宫婢，怎敢求得殿下的庇护？只有小心谨慎，尽心服侍殿下而已。再说，既然都是命定，我又如何能怨一点半点？唯有接受。”
他点了点头，微微闭上眼睛。“你是聪明人，日子久了，自然就都会明白。只是宫外的生活已成昨日。日后，还有的艰难，甚至悲喜，都不是你从前所想的那样。”
不知怎的，他的肩头微微一颤，竟像极了那日在雪中的情形。只是他的目光不及那一日有神，纵然那一日有着清冽的眼泪。
我心中一紧，忽然明白，我与他，只是偶然相逢，又不经意间用这般身份束缚于一处，我还不曾真的了解他，不曾走入他的内心，了解他的所思所想，又怎能求他解开那些疑惑呢。
想到这儿，我只好从旁的地方说了下去，“那幅字，奴婢要好好谢谢殿下。若不是它，恐怕在这宫中，连半点欢愉也无。”
“回去吧。”他摆了摆手，环望着漆黑的廊桥，示意我不要再说下去。仿佛一阵风起，又仿佛有什么人的影子匆匆闪过。他忽然加快了脚步，一路飞快地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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