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何信
“姐姐!”我才要前去清思殿,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我一猜便知,是那天那个小些的孩子,嗣王殿下的三子,临淄郡王李隆基。
“见过郡王。”我连忙躬身。看见少年也在,又知他身份,只好转而行礼:“见过永平郡王。”
那孩子不等他哥哥允我起身,便闪着一双清澈的眸子,说道:“姐姐,你当真来到东宫了。其实那日我便想,你就该跟我们一同回来,何必与人多言。”
“眼下可不正如三郡王所愿了?”我不禁一笑,孩子毕竟是孩子,怎会体会到这些天我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笑着扯我的裙摆:“那你来我母妃的阁中如何?我倒能常常见到你。”
“三弟!她是皇祖母赐给父王的。怎是我们能够轻易劳动?”还是永平郡王,上前拦住了他。
“奴婢愿意服侍三郡王的,只是眼下……”我倒有些不敢对望永平郡王的眼睛,竟和那晚懵懂的感觉十分相像。
“你先下去吧。”我还未说完,永平郡王便吩咐我道。那口吻,全然一副这宫中的主人。
这样难怪,皇嗣为帝时,他被立为太子。小小年纪,便已经过废黜风波,难怪他多了几分沉稳,早已没有了少年天性。
“是,奴婢告退。”我恭敬地躬身退下。走出几步,再看见这兄弟俩一路向花苑的方向走去,三郡王一面嘟囔几句,一面不停地回头向我。
过了这么些日子,我已然明白东宫的情形。自陛下登基,皇嗣一脉皆居于东宫,形同幽禁。贵为皇子皇孙,却不能如寻常亲王一般出宫开府,甚至连出入也不得自由。平日他们几个兄弟在东宫的学堂里读书,于花苑练习骑射,日子虽然富贵,却也实在无趣得紧。
而皇嗣,虽为陛下嫡亲的儿子,他又无官职,少闻政事,总在书房之中深究训诂之学,但仍然逃脱不过身为李氏皇族的唯一希冀,时不时被推上风口浪尖。无论他的脸庞有多少风轻云淡,我仍然能够感受得到那不散的愁云。
我来到清思殿,刚想要进去为皇嗣添茶。却听到一个女人在殿中与皇嗣说话。周遭无人,我不便打扰,便在门口侍立。
“殿下,这个豆卢靖汐……妾身想了很久,还是想和殿下说上一说……”是皇嗣妃刘氏的声音。
“嗯。你我夫妻,有话直说便是。”皇嗣仍是一样的温和。听到皇嗣妃谈到我,我不由得心中一紧。
“眼下母皇虽然降罪,可她似和母皇沾些远亲,难保不是母皇放在东宫的眼线。不拘放在什么地方使唤便罢,何必让她总在殿下跟前?若是她……”
皇嗣平静地说道:“母皇或许确有此意。但此时若故意遣开她,岂不正好让母皇起疑?不如顺水推舟,倒显得我们光明磊落。”
“可是……毕竟多有不便!如今朝堂内外,李氏朝臣,如何能够安守本分,效忠新朝,不过是看了殿下仍然身为皇嗣,总有来日,暂时妥协罢了。若有些别的往来,被她听去,传言一二,那可是杀身之祸啊。”
“好了!这样的话,不可再说!且不论她是与不是,难道这东宫的眼线还少吗?什么人又能担保不是?”他稍稍抬高了音调,止住了皇嗣妃,“再说,靖汐……她和旁人不一样。”
“不一样?”她倒丝毫不惧皇嗣的责备,又上前再言。“殿下这般信她?可是……殿下可知,昨日妾身与德妃入大明宫觐见,母皇是怎么说的吗?”
“哦?怎么说?”皇嗣神色一紧,手中捧着的茶杯也跟着晃出水来。
“母皇怨妾身与德妃,不能将这东宫的日子过出滋味,自上而下,竟连半点欢愉也无……实在妄为皇嗣妃,又委屈了殿下。妾身愚钝,不知此话从何说起。母皇只说,‘新来的宫婢都能一眼看穿之事,你装什么糊涂……’
妾身知道,母皇不待见妾身,受些责备和委屈倒也无妨。可倚着母皇的性子,平日里不会轻易饶过这等悖逆之言,何况出自一个宫婢?可她却至今不曾深究。答案恐怕也只有一个了。”
皇嗣听了,摇头长叹,起身挽住她的手,“可受了什么责罚?让本王看看。”
“不……没有……只是一顿斥责难免,又多跪了些时候。如今进宫叩见,真是越来越难了。”皇嗣妃叹道。
“祸从口出啊!你也要小心才是,刚才什么李氏、朝臣之类的话,无论任何时候,再不可轻易说起了。无论母皇将她赐入东宫的用意何在,但你我身边,恐怕母皇早就有所布局……
何况,也许还不止母皇有此意。宫中之事错综复杂。那日,靖汐的确这么说过,原以为深夜无人,可还是传入母皇的耳里。究竟是谁,根本还无从知晓。但只有事事小心,才能护得一家周全啊。你且先回去,照看好成器、成义他们兄弟要紧。”
“那靖汐的事……”皇嗣妃听了这温存的劝导,句句在理,自然平和了下来。
“母皇若真的派了她来监视,我们也没旁的法子。何况……我总觉得,她不会。”
这些话宛若针尖一般,扎在我的心头之上。在这里,在每个人的眼中,我不过是陛下明着放在东宫的眼线。而那日深夜一句的玩笑话,却已隔空传入宫中,让皇嗣妃在陛下面前受到深责……
好在,皇嗣,他还愿意信我,信我不会悖逆于他。可我也不知这信任究竟能有几分,几乎时时都在左右摇摆……
我不愿,我不愿做陛下的眼线,更不愿在经历前日的生死劫难之后,仍要胆战心惊,我只愿,只求静静地度日,待在皇嗣身边,平安就好……
眼见皇嗣妃出来,我一时不知如何自处,便悄然躲闪,向着廊桥的一侧快走。一不留神,却与一人撞了满怀。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东宫侍女,名唤秋晴的。
“你怎么了?为何这般不稳?”她比我年岁大些,一直掌管清思殿的琐事。我须得敬她,便欠身道:“秋晴姐姐,没什么。刚从那边过来,瞧着不知哪位主人养的猫儿窜了过来。奴婢自幼害怕,惊着了。”
她抬头看着我来的方向,一脸狐疑。“罢了,且去服侍殿下罢。今日轮你当值,莫要迟了。”
“是。”我一面答应,一面整理了精神,复而又回清思殿中。皇嗣正在案几前面低头看着什么,我为他换上新茶,侍立于身后。
他并不瞒我,手中正拿着一封书信,写着近日有王庆之等数百人欲要上表,请求陛下废皇嗣,改立魏王武承嗣为太子。
竟如此明目张胆!陛下登基才数月,武氏诸王便如此按捺不住,借着陛下心中对皇嗣的忌惮,要重重敲下此锤。
皇嗣目光淡然,吩咐我:“取了烛台过来。”
我一愣神,连忙应言去取。他将信缓缓烧掉,一言不发。我不敢抬头,只用余光看他,他自顾自地凝视烛火,好像全然不知我的存在。
过了许久,他才说道,“将这案几收拾齐整。本王先去花苑,今日三郎新学骑射,怕他有个闪失。”
说完,他便从我身旁走过,头也不回。我依言动手收拾桌案,眼见层层叠叠的古籍。我心中始终敬他的渊博,想着他若真为天下之君,也定然能行仁善之政。
忽然,一封半开的信笺映入我的眼帘,再细看时却令我脊梁冒汗。竟是岑长倩与皇嗣商议,联络众人保全他,反对武承嗣被议为太子。
我连忙将信放回原处,心中一阵慌张。这信若是传扬出去,不仅岑长倩必死,陛下一怒之下,真的废黜皇嗣也有可能。
我抚着心口,平静了好一会儿,方才能又将书房一应收拾妥当。我不禁慨叹,若我真的为陛下监视皇嗣,这等把柄,岂不足够我邀足功劳,得放还家?偏偏,我真的不是。
我又转念一想,如此重要的信,皇嗣为何放在我如此轻易就能看到的地方?刚才又特意叮嘱我为他收拾案几?难道是……他既不避我,难道是在试探于我?
的确。如今的他,太难相信于人。就算枕边人,也不能下保就是全然可靠。何况我——这漏洞百出的身份。
但也许,这正是我坦诚自己的时候。我本不愿卷入种种危险,可如今,我怕是逃脱不过,不如就此与他风雨同舟。
皇嗣入夜方回,他在窦德妃处用了晚膳,但不曾歇下。我在堂下等他,今日之事,于我而言还不曾结束。他推开殿门,见了我的模样,倒也不曾惊讶,径直走到榻前一坐。
“怎么了?可是有事?”
我轻轻一跪,定了定精神,说道:“殿下,靖汐想说……也许殿下,还不曾信我。但靖汐既入东宫,便再无它念,只一心服侍殿下。即使殿下一直对靖汐放心不下,靖汐也不会辜负殿下的。”
我见他那惯有的那种淡然,不知怎的,心里紧张得很,一番表白之意竟也说得混乱,只好叩首下去,缓解几分尴尬。
“怎么突然说这个?你是听到了什么?还是看到了什么?”他蹙起眉头问道。
“听到了,也看到了。今日午后,奴婢听到了殿下与嗣妃的谈话。奴婢谢殿下愿意相信我,更对那日的疏忽而令嗣妃受责懊恼不已……还有……”
“还有什么……”
“殿下让奴婢整理书房,那些信,不就是让奴婢看到的么。再说,殿下今日烧去的那封,也并未瞒着。奴婢若还不来坦诚相告的话,岂不真的成了藏有私心,在做些间客细作的不耻之事?”
他听了,轻轻点了点头,“靖汐,本王若看错了你,你将今日所见所闻去告知母皇,恐怕不止是有人头落地,连本王自身也会难保。你说,我是不是赌的太大了?”
“殿下……”
“可本王始终不愿相信,你会这么做。我的确有意试探你,但你可知,这试探容不得有其它的答案……”
“我知道,还请殿下放心,靖汐会事事以殿下为重的!”我看他的眼眸中闪烁出的真诚,觉得这一切并非布局,而是肺腑。
“靖汐,你的这番心意,本王懂得。可我……可我却还是那句话,我不知道你到东宫来,命运将会如何。我信你,却保护不了你,甚至还会让你受伤……我原本不想再让人无辜地卷了进来,可偏偏是你。我又有些私心,不想让你轻易地躲避,想让你同我一处……”
他一向少言,我从来不曾想过他会说得如此深切而直白。他的脸颊微微泛红,倒让我有些局促。
“为什么?还有,殿下所说的私心,又是什么?”我不禁疑问。
“也许是因为那一日吧。”他摇着头,“以后若有机会,再细细讲给你缘由。”他的目光好像开始回溯从前,却并不打算把心门开启。
“殿下……靖汐想问,如今这东宫,可是刀山火海?”我忽然抬眼望他,想要看穿他究竟有几分真的平和与笃定,还是早已满是无措和恐慌。
“倒不至于,只是也没有岁月静好的日子,苦了身边的人。”他一阵惯常的轻叹,遮掩。
“那……我要怎样,才能为你所做更多?”我此时亦被这有些怅然的情景所打动,不知不觉,轻声地问着。
他又是摇头,不愿再说,好像也对刚才的话有些后悔。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地说道:“不管怎样,你也要信本王才是。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有了那一日,你便不复从前,本王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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