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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牢狱(上)


我忍着疼痛走回怀湘殿,极力让自己看起来与往常一样。回到床榻之时,却是筋疲力尽,我让文心快些放下帷帐,只想躺着,竟连更衣的力气都没有。

        她倒是很快知趣地退下。原本我以为自己会悲泣一夜,可竟然头脑空空,连悲伤的头绪也不知在哪……我昏睡过去,梦里只觉有摆脱不掉的浑噩,大抵全是噩梦。

        第二日,我在恍惚间醒来,动了动身子,仍然隐隐作痛。文心已然守在外面,准备伺候盥洗,我才发现自己昨夜竟是和衣而睡。

        “孺人,昨夜你让奴婢下去,怎么也不更衣呢。是奴婢疏忽了……”她刚进来,便躬身告罪。

        “昨夜陪着殿下读书,许是站了太久,累着了,竟不知是怎么睡着的。”我淡然一语,让她取水净面,倒省得多问。

        不一会儿,文心已将我的头发挽起,插上发簪,说道:“孺人还得快些,今日大郡王和三郡王一道读书,孺人可是答应了三郡王,亲自送他过去的,可别迟了。”

        我点了点头,照着铜镜,忽然发现鬓角处的碎发比平日多些,连忙让文心取些油膏来抿起。刚刚收拾妥当,却听窗外有人唤我。

        “姐姐,你收拾好了没有?”是三郎的声音。他一面说,一面带笑走进了殿门。我定睛一看,竟是一个面容清朗,神采奕奕的少年站在面前。

        “三郎,你怎么这么早?还是嫌我迟了,你倒先来了。”不知怎的,见了他,我倒觉得昨日的伤怀淡了些,起身就要和他出门。

        “诶……别动。姐姐,你这头上的流云金钗好像歪了,我来给你正一正。”他说罢,就将我重新拉回铜镜之前坐下。

        我正被这一拽牵得疼痛,差点哎哟出声。文心赶忙上前:“三郡王宽坐,还是奴婢来吧。”

        “不必,你退下。”三郎一面说着,一面亲手将那钗插稳,“这样好多了。你若刚才那样出门,让外人瞧见岂不笑话。”

        我不禁一笑,“好了,且正经些罢。今日去书房,若我告诉大郡王你这一出,他可不又得一番说教?”

        三郎也是一笑,“怕什么?大哥难道就不想?我早就看得出来。”

        “诶……你可别乱说。”看着他那忽然变得有些顽劣的脸,我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知怎么的,又触着了疼痛的身子,于是赶忙招手唤来他的侍读,一起向书房走去。

        皇嗣已入朝中,东宫各处都在洒扫,见了我和三郎,都纷纷退到两旁,躬身行礼。自到了洛阳后,三郎倒是开朗了些,夜梦少了许多,从前的阴云也似乎弥散。

        我一路嘘寒问暖,他也向我倾吐心声。前些日子也是忙碌,不曾这样亲近地照拂,这会儿功夫,倒能好好说说话。

        他正和我细说着前儿在太平公主府里看了一场精彩的斗鸡,正琢磨怎能让他父王也弄些相似的玩意。我又好气又好笑,嗔着他,“这哪是要去书房前的庄重心情?”

        他却得意的笑。我刚要轻弹他的额头,忽然见远处竟匆匆赶来一队侍卫,一路喊着,“奉旨缉拿东宫上下一众人等,不得有误!”

        “出了什么事?”我心头一惊,眼看那队侍卫逼近,我连忙揽住三郎,怕他受了惊吓。

        侍卫们皆穿大内宫中御服,为首之人头戴金盔,手持太初宫中的令牌,看来这是真的。我拦在三郎前面,对着那头领斥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来东宫抓人?”

        那头领却轻蔑地一笑:“本将奉陛下诏谕,将东宫人等尽数带走!”

        “不可!东宫所住皆是皇子皇孙,怎可说带走就带走?

        再说皇嗣入朝未归,你们怎能趁皇嗣不在,对他的一众儿女下手?”

        那人丝毫不惧,粗声大气地道:“谋逆大罪,皇嗣也自身难保!他已被囚入死牢,这里不过都是犯人家眷,一群谋逆之徒罢了,带走!”

        我也厉声道:“你胡说!皇嗣一向勤谨,怎会谋逆?你可有什么证据?”

        “陛下圣旨在此,还要证据?再说,谋逆的证据不在本将手里,而在东宫吧?将你们带走,才能好好找到证据!来人,无论郡王郡主,姬妾奴婢,杂役仆从,一个都不能少!”

        那头领已伸手拉住我的衣领,侍卫上来将我手腕扣在身后。三郎见了,闪到我的身前,“放肆!父王与我们都是皇祖母的至亲!你是什么人?竟敢在东宫动手动脚?皇祖母对我们父兄若有什么疑问,叫去查问一番也是寻常。可有圣旨?!”

        三郎疾言厉色,竟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那头领不由得躬身,将圣旨递到三郎手里,赞道:“临淄郡王好气性!不过,这圣旨,可是假不了的。”

        “三郎!”原来是另一队人马已去内宫寻了永平郡王和郡主们来此。永平郡王毕竟是长子,有些威严在,他一出现,倒也让侍卫们向后一退。

        他显然知道出了事,将三郎手中的圣旨拿来,细读了一遍。原来是有人告发皇嗣对陛下心怀不满,口是心非,暗中笼络朝臣,私见内官,有谋逆之举……他读罢,与三郎对视一眼,知道圣旨不假,东宫是真的大难临头。

        “永平郡王,临淄郡王,怎么样?本将要奉旨拿人了!”

        只见永平郡王道:“既然是陛下的旨意,东宫众人自然遵旨。我等毕竟也是皇祖母嫡亲的血脉,不必劳动将军的绳索,三郎,我们走。”

        他刚要走,又对侍卫们嘱咐道:“请将军善待本王的姐妹,以及女眷,她们久居深宫,不问外事,莫要无辜受罪!”

        “大郡王,三郎……”我不由地唤出声,眼看着他们兄弟被侍卫带走,自己也和郡主们被一行人押出了东宫……

        洛阳城的牢狱在丽景门,亦是阴气极重。我凝望着狱中的铁窗,感受着一道自天幕而降的凄楚的白光。周围都是昼夜长燃的灯火,到处充满了恐怖的气息。

        “谋逆”两个字反反复复地出现在我的脑海,想不到这一次牢狱,罪名竟是谋逆。陛下何尝宽恕过任何一次谋逆大罪?即使是捕风捉影,十有八九也是斩刑。可这一次,被指认的不是别人,而是皇嗣。

        他小心谨慎至此,怎会有什么谋逆之心?他恨不得把自己封死在一个最狭小的角落,哪里还会有什么谋逆之举?是谁?究竟是谁,要对皇嗣下此狠手……

        武承嗣、武三思、韦团儿、武氏的爪牙……大抵不出他们几个。可谋逆之罪非同寻常,陛下怎会轻易相信?将给自己的亲生儿子冠上这个可怕的罪名呢?

        我脊背寒凉,越想越是心惊。何况,还有隔壁监牢里不知从哪传来的凄惨声音。是有人受刑,坚持不住的嘶喊。刚才,那侍卫说过,证据,谋逆的证据在东宫……不,不会吧?难道会是……

        我想到丽景门的来历,又想到这里并非别处,而是来俊臣的本营。罗织罪名,诬陷忠良,屈打成招,没人比他更是行家。东宫的人……原本就不是个个可靠,如今又怎会经得住严刑拷打?

        又一阵近乎撕裂的声音,近乎穿透我的心胸,我甚至闻到一股烧焦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我不禁两腿一软……不会是皇嗣吧?不会是永平郡王和三郎?不,不会,他们可是陛下嫡亲的子孙,难道也会受这残酷的刑罚?

        每个人,难道东宫的每个人都逃不掉这一场劫难吗?我不禁低身搂住玉真和金仙,她们金贵又娇小的身子令我痛心,我几乎不敢去看她们布满惊恐的眼睛。

        “姨娘,父王会来救我们的,是不是?”玉真已经懂事,她拉着我的手,声音在颤抖。

        “嗯……”我无奈地点了点头,尽力安抚着她“你父王是最好的父亲,他会保护你们的。但你们也要保护自己,要勇敢,好吗?”

        “可是姨娘,我怕……我想回家。”

        “别怕,玉真。你要照顾好自己,也要看顾好妹妹。若是觉得怕,你们俩就一同背些诗赋,《楚辞》、《诗经》都可以,这样好不好?”

        她看着我,答应下来,手心依旧冰凉。我知道,这对一个才八岁的孩子,实在太难。现在,我和她们还关在一起,有我的照拂和鼓励,还能好些。若我也逃不过被严刑审问的命运,那我必须现在就告诉她们,要懂事,坚持,活下去。

        不出我的所料,旁边关押着的东宫宫婢正被捆住手脚,用绳索连成一队,向刑房走去。光是铁链研磨地板的声音就足以威慑人心,这样下去,他们想要的证据何愁没有?

        一日,两日……没有任何皇嗣和郡王们的消息。可那刑罚之声却不绝于耳,狱卒们还会笑着谈起,那些个宫婢和随从受不住刑时的窘相。

        我近乎绝望,也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皇嗣。我不知道他关在哪里,也不知道他在暗牢之中如何度过。曾经的天子,如今的阶下囚,他的身份,他的血缘之亲,他多年的隐忍和逢迎,还不及几个人的凭空诬告。还有比这更大的羞辱么?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是他的母亲。

        我的手指不由重重地划过墙壁,正是无奈之时,却见一个身影忽然走到牢门外面。我定睛一看,正是大名鼎鼎的来俊臣。

        我连忙护住玉真她们,透过森幽的灯火看他那一张肃杀的脸孔。他走近了些,上下打量着我,“你就是皇嗣的孺人豆卢氏?”

        “正是。”我壮着胆子,握紧玉真和金仙冰凉的手,却已察觉不出我的手也是彻骨冰凉。

        “不错,挺有气性,倒和东宫的人很是投缘。”他上下打量着我,“皇嗣谋逆一案,你都知道些什么,若全都明白招了,倒省得受皮肉之苦。”

        “大人此问,靖汐无从作答。靖汐只知道,皇嗣从未有过谋逆之心,东宫上下对陛下绝无半点不敬!”

        他面不改色,从怀中拿出长长的卷宗来,“你看看,这些都是东宫的下人们所招认的,桩桩件件,真相分明,又是怎么回事?”

        我接过卷宗,缓缓地打开。不出所料,宫婢和侍从怕是无人能抵过这里的酷刑,无论有无,都已“招认”。

        “这……这不可能!都是子虚乌有。大人不妨叫他们来,靖汐愿意和他们对峙!是非黑白,难道就如此混淆吗?”

        “认罪招供之人,都是谋逆的从犯,哪里还有活着的必要?你是聪明人,这么问,倒让本大人看轻了你。”

        “乳娘……”玉真听了,又看到她乳娘周氏的名字,不由地哭了出来,冲着来俊臣嚷道:“乳娘她不会,她每日都和我在一起,怎么会有谋逆的证据?照你这么说,那我岂不是也该作证?你何不来将我一起拷问?”

        “小郡主,你算是说对了。东宫哪个人能逃脱干系?就算郡王郡主,也得细细拷问一番。本大人此次来,就是来办这个差事。”来俊臣俯下身子,冷笑道,吓得玉真连忙躲到我的身后。

        “你……大人,你何苦吓唬玉真郡主?她还是个孩子!”

        “童言无忌,最是可信,郡王郡主们的明证,自然要比那些奴婢可靠得多……”来俊臣并非虚言,他恐怕真是这样打算。

        “你,难道已对永平郡王和临淄郡王他们用了刑?”我转念一想,不由打着冷颤,身子向后一靠,差点跌倒。

        来俊臣仍是阴森地冷笑,“这个自然。不过,他们毕竟是皇孙,还是得留些体面。”

        “那皇嗣呢?”我听了,全然呆住,眼泪夺眶而出,不敢让自己去想他们的样子,也更加担心皇嗣的安慰。

        “皇嗣?皇嗣如何,这罪要受到什么时候,就看你招不招认了。走吧,豆卢孺人!”

        我知道自己逃不过,也不曾想要再和他顶着,见玉真和金仙那可怜的眼神,连忙俯下身子将她们搂住……

        “郡主们还小,还是幼女,不谙世事,身子柔弱,还求大人不要伤害她们!大人家中想来亦有爱女,也不愿她们无端受苦。东宫男子、宫婢、仆从,有罪自然都该承受,还求大人暂时放过她们,留待陛下处置。”

        我向来俊臣跪下,为她们姐妹乞求道。没想到,他竟点了点头,转身吩咐狱卒,暂时看好她们姐妹。

        我伸出手来,任由铁锁将我扣住。那沉重的镣铐压紧皮肤,我便再不能动。此时,我倒是冷静了下来,想了一想,又对他说道:

        “大人,靖汐曾是东宫宫婢之首,近身伺候皇嗣多时。东宫之事,靖汐最是清楚。那些个宫婢先前所招供的,有些她们不知不懂,更不曾亲眼所见,怕是难以作数。若已处死的,靖汐不敢多言,但若还有活着的,求大人在定罪之前,留她们一条性命。大人想想,日后呈给陛下的若只是供状,万一陛下多问一句,多查一步,要亲自提审人证,大人若一个都交不出来,恐怕也会有麻烦。”

        来俊臣听了,冲我点了点头,竟然大笑起来,那笑声令狱中的烛焰左右飘动,顿时毛骨悚然。

        “怪不得,连宫里都让本大人好好审你。你想揽罪,也是不能。但你想救东宫,先看看能不能受得了丽景门中的酷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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