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心扉
我后来才知道，原来婉儿所说的机会，便是武承嗣向前再进一步。他若不这么心切，更加肆无忌惮地罗织罪名供状，恐怕陛下此番饶不过皇嗣。一番惊心动魄后，他竟也罢去了相位，陛下在储君一事上的心思变得更加难以捉摸。
有些遗憾的是，文心还不曾回来。她揭举韦团儿一事有功，原本有机会向陛下陈情，她倒大胆，说起灵昭哥哥对她的恩情，想回豆卢氏府中。陛下未允，又重提她私自落胎一事罪重，功过相抵仍有不足，便罚她一年的掖庭苦役。
婉儿笑道，其实已是万幸。陛下表面看不出什么，其实心里最恨什么情痴情重。她少时也是这么对太宗皇帝的，可换来的却是忌惮和冷落，差点断送一生。
我回到东宫之时，发现这里已收拾一新，一切遭难的残痕皆已不见，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素春经这一遭，身子终是废了，只好先在府中休养些时日。熟悉的宫婢，或无颜面对旧主，或难消压抑与惊恐，大多已去。苦了那些尚小的郡主郡王，连自幼亲近的奶娘和婢女都已不见。新人哪知冷暖？如今皇嗣一家被软禁，无非是应付差事罢了。
新来的宫婢青柔，正替我将厚厚的护膝放好。盛暑天气，我仍是离不了。皇嗣踏进门来，“靖汐……”他失声唤道。
“殿下！”我见他冠服肃整，面貌一新，想来已从劫难之中歇了过来，我刚想起身行礼，他却一个箭步扑到榻前。
“不要动……”他为我扶正护膝，又遣了青柔下去，方才坐到我的身边。
屋里渐渐安静了下来。我好像还没有任何一个时刻，能这样宁静又平和地望着他。我知道，这是我们的劫后余生，来之不易。可我却没有把握，接下来的一切会不会真的如我所愿。
他将我紧紧地抱住，终于，我也可以尽情地感受着他的力量和温度。他似乎再也无所顾忌，不舍得松手，就这么静默无声地拥了许久。直到我的泪又一次染湿他的衣襟，他才松开我，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身上未愈的伤痕。
“对不起，靖汐……是本王让你受苦。这劫难，本王一早本想躲避，可谁想还是来了。”
他痛心地抚着，泪水滴落，触碰我的凝血。他的满眼温柔，似乎再也遮掩不住，尽数赋予我。那光芒和暖意，要将我灼伤……
“好在，我们一起渡过了难关。现在还能这样靠在一起，靖汐已然知足。”我在他耳边轻声地说。
“那殿下呢。这里……”我触摸到他的心口，“这里，还能复原如初吗？殿下可愿意轻松些，接受我，让我同你一起分担吗？”
“靖汐……”他泪水满溢，又一次搂紧了我。这样的承诺，换了旁人再自然不过，也再容易不过，可对于他而言，却真的很难说得出口。
我却顾不了那么多，我想暖化他，想让他离开那种禁锢，哪怕以后洒脱地去死。
“殿下，就算真的还有下一场劫难，还能比这次更难吗？若真有下一场，不过就是赴死，有什么可怕的？我们连丽景门都出入过，难道还会惧怕什么白绫、毒酒？”
他心里的伤，他的顾虑和隐痛，好像被我渐渐融化。他轻声地唤我，却始终给不出一句成承诺。但那愧疚、不忍和彷徨，我已经全然体会得到。我懂了，我来说。让他轻松些吧，且不必有什么誓言。
“所以，殿下，你回答我了，是不是？你愿意，哪怕只有一日，一月，一年也好。”我已不期待他的答案，如自说自话一般。
“你知道么？那天，我觉得自己快死了，才真正懂得了你为什么从前对我总是那么狠心。我若恨你怨你，早些招了，也许不用受罪，也能活着。可你看到了，我没有。下一次，我也不会。如若那般，我今日如何见你，又如何对得起这一场相逢？
可当我想明白的时候，却痛不欲生。一个人要到什么地步，才会用伤她彻骨的方式来保护她，才会让这一切把自己毫不顾惜地伤透，却仍然不愿放过自己？你说过，我不必如此。其实殿下，不必如此的是你……
我知道，殿下身上不止有常人的情爱，更有大唐的希望。你要保护这支血脉，终有一日重振江山……可殿下应该比我更清楚，皇权咫尺，终有人要为你而死。若我已注定是其中一个，那为何不在有生之年，让我们相伴的日子，能有些快乐呢？”
“靖汐……你……不要再说了！我为之感动，我庆幸此生能遇到你。可我却当不起你所说的，当不起你对我的这些心意。身为皇子，这是我的宿命。身为男人，无论护国还是谋逆，亦是一搏，虽死何憾？可是你呢，又何必平白为此牺牲？”
“那殿下，能你将我赦出东宫吗？还我民间女子之身，从此远离宫廷，远离争斗，也远离殿下……”
“这……靖汐！”他垂泪三尺，泣不成声：“我没有办法……我说过，我护不住你，我也放不了你！我……我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保护不了，这漫长岁月，我何来勇气和资格，不顾你随时可能无辜受难，日日忍受藏匿于无声的细碎折磨，辜负你一生呢？”
我听到这里，也早已忍不住，只有低哑的伏哭，“既然如此，我必得留在这儿了对不对？殿下不忍也好，自责也好，我还是不能离开的，对不对？既然如此，那我们何必日日心忧，为那不知何时发生的厄运而错过相守？
殿下既用到‘心爱’两个字，那靖汐就终于明白了殿下之心。殿下不必多想，若靖汐曾经在你心里那样存在过，我们又别无什么别的法子，那就请殿下真的试着宠爱我吧，宠爱一个偶然相遇女子，一个普通的宫府姬妾。不必再有别的，也不必再求什么圆满的结果……”
什么是姬妾之宠，他自然比任何人都明白，我亦然清楚，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从无负担，他甚至无需对此付什么真情，这样，他总能放心了吧。
“靖汐……你为何要如此明白？如此执着，为何不装聋作哑，为何不……”。
“因为那一晚，你在雪中的身姿，那一行清泪，很少会有的，对不对？那一晚你看着仓皇，其实是你最踏实的一晚，对不对？因为我亲眼所见，而那一切都已在我眼中，在我心中……”
我不能自已，掩上他的唇，已是情动。
“不错，靖汐。你全部都懂……入宫后我从未见过你如那日一样美，那样脱俗，那样入我心扉。你知道我有多难过，这一生我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能尽我所能的对你好，让你不受任何委屈，好好做我心爱的那个女子……”
他已然被我感染，一面说着，一面早就情难自已。
“你不必知……殿下，哪怕只有这一刻，也好……可是殿下，我的膝……我怕是还得担着伺候不周的罪名了。”我身心萌动，膝上却不利落，只好躺着随他摆弄。
“你自己说的，宠爱一个女人，难道还要她曲意逢迎吗？”他怕是被我真的触动了心弦。他内心的隐秘被我剖开，他的顾虑也被我用一抹苦涩而渐消。竟是一阵浑然的忘情。
我品味着这一切悠长的滋味，是足够美好的。如果没有这些事，他一定是个值得托付一生，也值得去爱的男子。
他紧紧地拢着我，好像怕他一松开手，我就消失不见。或者，哪怕有了明日的第一道天光，他便与我再也不能这般深情，这般坦诚相见。
他又耐心地吻过我的脸颊，我的唇，带给我期待已久的暖意。他还轻轻碰触着我身上一深一浅的伤痕，我痛着，忍着，却最是锥心和撩人。
我终于安稳地睡在他的怀中。原来，他的梦很静，鼾声很轻。我凝视着他的脸庞，贪恋着他平静而真实的睡梦，不禁把头深深地埋进他的臂弯……
晨起，满屋的旖旎还不曾散去。我舒心地浅笑，看他也温柔地望我。我起身替他更衣，才发现他身上也有不少青紫。我心中难受：“殿下，你也受苦了。想不到，他们真的会对你用刑。”
他淡然摇头，“在所难免，不会太重就是。只是成器的背伤不浅，今日你去，呃不，随本王一起去看看他。”
说到寿春郡王，他还记得那天的事，竟轻轻一咳。
我不由地笑道：“殿下……妾身会尽力照顾各位郡王郡主的。除此之外，再无旁的。何况殿下……”我想到昨晚之事，不由得脸色绯红，不好意思再说。
他也是会心一笑，叮嘱我道：“靖汐，此番过后。我们被圈禁东宫，武承嗣那边也受挫不少。可无论李氏武氏，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母皇的眼睛。她此番赦我，不过是怕储位虚悬，闹到不可收拾。所以日后东宫事事都需格外谨慎。素春养病，旧宫人四散，我们连身边的人是敌是友都分不清，恐怕以后的日子会很难。所以我们不能任性，切不可有半点违逆母皇的意思。”
“是，靖汐知道，不敢造次，一切定会小心。”我坚定地点头，忽然想起陛下要为皇嗣再纳新妾的事。我知道自己该告诉他，却不知怎的，此刻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也许是我太贪恋这样的时光，太想要他如昨晚那样日日同我一处。
话音刚落，却听外面的内侍急促地瞧着殿门：“殿下！玉真郡主突发高热，情况危急，还请殿下快去看看！”
“走……”皇嗣听了，心中焦急，向我点了点头，连忙一个箭步冲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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