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开府(下)
果不其然,陛下为三郎赐婚后不久,便下旨在洛阳积善坊为东宫的郡王们兴修府邸,以备出宫时居住。一时间,这么多年的禁足,总算是望到了尽头。
可陛下圣意终是难猜。这不前不后,也没有什么说得过去的理由,便如此轻易地解了封禁,到底是何缘故?那日宴会后,我曾问过婉儿,婉儿只悄悄说,前些日子,陛下大病过一场,沈南蓼拼尽一身医术,不得已下了些猛药,调养数日方才无碍。
我听后大惊,陛下既有病痛,竟不诏自己的亲儿孙入宫侍疾,连一丝消息也没有传出过。婉儿摇头,说陛下总归有她的考虑,让我不必多想,只当疼爱儿孙。
我再多问,婉儿便三缄其口。“开府”本已引来不少朝中的猜测,恐怕陛下也有以此为饵,静观其变的意思。
东宫与往日并无什么不同。皇嗣已有交待,切不可轻易表露什么,让他人抓住把柄。我闲时在花苑走动,想着不久这里将会空空荡荡,心里却难受起来,不自觉地掐下一枚花蕊,捻在手中。
“怎么了?有心事?这花怎么得罪了你?”皇嗣忽然出现在我的身后,看着我的模样,问道。
我一愣神,片刻方才罢了那花枝,行礼道,“正是晌午,殿下不是在侧妃殿中歇息?怎么到这儿来了?”
“无事,刚与芳媚打点了不少给三郎媳妇的聘礼。他们此番若真出宫去,一应器具都得齐备,你也多操些心,莫要缺了什么才好。”他一面若无其事地说着,一面示意我一同向前面的亭中走去。
“这是应当的。除去按郡王例由宫里赏的,府库中有好的,妾身都会一并添上。”我附和着,却有些魂不守舍。
“你倒大方。不过,三郎自幼与你亲近,视你为母为姊,你多疼他些也是自然。”皇嗣忽然弯起眉眼笑着,似有深意。
“殿下……”我当然知道他的所指,不由地不好意思起来,见他也无意再提醒我,才又问道:“殿下方才所言‘他们若真出宫’的意思,难道此事还有什么变数可言?”
他挥手命随从退下,叹道:“总有人会按耐不住,想要从中作梗。所以,本王才命你们格外小心。切不可有半分出格的举动。”
“妾身明白。只是,如今陛下的圣意可已然明朗?”我凑上前去,有些忧心地问。
他摇了摇头,道:“所谓圣意,也是因时因事的结果。旁的不说,如今母皇年事已高,有些事情,她不得不多想。圣意难决之时,往往就是绝处逢生之际。”
“殿下的意思是……”我见他说得平淡,却透着一种许久不经见的深沉,不由地心跳加快。
他掩住我的唇,低声道:“本王不会出面做些什么,东宫仍是幽禁的模样。不过,今日宫中传来消息,来俊臣,怕要遭殃了。”
“宫中传来消息?”虽然来俊臣之事更如晴天霹雳,但我不禁念及出声的却是这一句。
谢天谢地,想来太初宫里被切断多年的通途,终于又一次传来了音讯。
皇嗣微微点头,示意我的推测没错。又道:“如今可不是一件小事了。他见陛下有赦东宫的意思,便四处罗织罪名,欲再加谋反之罪。”
“又是谋反?这……陛下难道还会相信不成?为什么至今没有一点消息?”我不由地一惊,生怕那年的牢狱之灾又在悄无声息间重来一次。
“只因他太过心急,偏生赶在这个时候。且这次他欲告谋反的可不止本王,还有太平,甚至,连远在房州的三哥都有。这般赶尽杀绝,其用意,母皇不会看不出来。”
“那现在的情形呢?武氏诸王们,可要保下来俊臣?”我心急地问道。
皇嗣摇头,道:“不会,只因武氏也同被诬告,他这回是鱼死网破,真是多一个不多啊。”
“竟有这等事?他竟然将李氏武氏,所有亲贵一并告发?难道这么多嫡亲的儿孙,不比他一个外人?”
“可见母皇之偏宠,往往令人蒙蔽了眼睛。人言盛极始衰,他横行多年,手下冤魂无数,也该到了时候。不用说旁人,太平也绝不会放过他。再说,武氏李氏,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同仇敌忾,若没有胜算,岂不太过荒唐?”
我嗯了一声,悬在半空的心好像落定了些,不由地双手合十,长叹道:“如此大快人心之事,真希望好消息快点传来。”
皇嗣目色深邃,抬头眺望道:“不远了。”
……
六月,来俊臣弃市,仇家争啖其肉,须臾而尽。这把悬在朝臣勋贵头顶的利剑,终于挪开了。而那宫中积年不散的阴云,也有了谢幕的意味。
……
一转眼,隆庆坊的郡王府已修缮得差不多了,五座王府自东向西连成一片,气势恢弘,称“五王府”,听说已成洛阳城中一景。
陛下明诏已下,自李成器始,成义、隆基、隆业、隆范,赐府邸,格局大小并无区分。年纪尚小的隆业、隆范,若仍愿居东宫,亦可随父同住,直至成年。
这的确是少有的喜事。这些日子,东宫人的脸上总挂着舒心的笑意。只有皇嗣仍然谨慎,若他们兄弟几人同时出府,太过张扬,易生是非,便决定先让三郎以成婚为名,先行出府。李成器则晚些,他毕竟不同旁人,若仍安守宫禁,便能让人见以安心。
正是隆冬飞雪,我在窗前为三郎打点婚仪之礼,不知不觉便到了暮时。雪越下越大,我不禁被那翻飞的雪片吸引,凝望着这漫天落雪的景象。此情此景,竟和那一日初见如此相像。
“姐姐……”却是三郎叩门。还不得我起身,他便轻快地闪了进来,正掸落一身的雪珠。
我不由地盯着他看,头脑中出现的却还是那日藏在皇嗣帔袍下的男孩。可站在眼前的,已是堂堂的临淄郡王了。
“姐姐,怎么了?可也是望着这雪触景生情?我也是一样,不然,也不会这会儿冒着雪过来。你看,连靴子都湿了呢。”他好像熟知我的心扉一样,自己将帔袍挂起,方才站定说话。
我恍然回神,方才笑道:“快过来坐。难为了你,这么大的雪还来,可是急着要看你新府的陈设单子?”
三郎笑着摇头,自顾自地一坐,袍袖向后一甩,道:“我才不看,难道父王和姐姐,还能缺了我什么东西不成?”他向前一凑,有些顽皮地道:“若说真的惦记,便是姐姐可有什么特别之物送我?”
我替他添了些茶水,又让青柔取来炭火盆,放到他脚边烤着。道:“不瞒你说。想要在大婚时送你的东西,我想了又想,做了又做,终不得法,怕是只能欠着了。来日府中寂静,无事之时再慢慢做来,你不会介意吧。”
他见我有些低落,忽然也低下头,凝声道:“姐姐,想起那年,我曾说过,若他日我能出府,便要带你一起离开这儿。如今我等到了,却食言在先,早已无地自容,还怎敢贪求姐姐的礼?”
我见他的神色也凝重了些,自是不愿他多想,便安慰道:“别这么说,当时只是一时念起,何须再提?如今你可是真正的郡王了,又娶得名门闺秀,如此事事顺遂,要珍惜才是。”
他点了点头,信步来到我身前,伸手挽我,来到窗棂一旁,与我一同仰天望雪,好像央求这雪意能够覆盖所有的昨日。
“姐姐这话,对也不对。姐姐看着气色不佳,又因落雪而感怀,怕是也在追怀过去。这我怎能不懂?姐姐心中是有我的,平日里压抑着自己,到如今快分别的时候,才发现这一切其实早已落地生根,是不是?”
“三郎……”我被他说中了心事,却并无被冒犯的感觉。他始终都这么直接,甚至让我似乎感觉到一种已经表白心事的爽利。
“你本来早就该出府的,能有这些年,一处常见,时常相处,我已知足。”
“姐姐,可你能否相信,其实你在我心中从未成为过去。就算我已答应父王,守着身份之别,即使我身边已有好几个姬妾,就算娶到了王氏之女……可不知怎么的,我心中始终都有你的位子。慈心也罢,眷恋也罢,但那种懵懂却会印记一生。
我虽此时不能带走你,可若有一日父王负了你,无论我身在何处,无论你容色依旧,还是徐娘半老,风烛残年……我都愿意在你身边,陪你,照顾你。”
我的泪早已不能自已。这份难得的情,大概也是我一生中不曾拥有过的。我难以想象,我已多年侍奉他人身侧,他却始终留有我的身影,我们数月数年都不曾单独相处,却仍然不能抵达忘却。
我轻轻拭去眼泪,想要温柔一笑,道:“三郎……看来真是到了别时。平时不觉得,谁料如此黯然销魂。谢谢你这番话,足够温暖我一生……”
我尚未说完,他早已将我紧紧地拥住。想要用这份力量,重复一遍刚才他的许诺。我并不挣扎,却也无比贪恋他的怀抱,只当是最后的抒怀罢。
许久,他渐渐松开。道:“姐姐,日后若要相见,怕只能等我回宫请安。可父王不愿宫里宫外时常来往,恐怕我也不会常来。”
我叹道:“这我懂。毕竟东宫也还没有全然解了禁足。你独自一人在宫外,要事事小心,与人往来更要谨慎,免得陛下生疑,又迁怒起来。”
他点了点头,道:“姐姐放心,外间的事我自然知道轻重。毕竟前有父兄,我不会轻举妄动。从前在东宫做什么,在王府便还做什么。这洛阳城繁花似锦,还怕没有寻乐的去处?”
“你如此想,我便放心了。”我替他抻平锦袍上的褶,亦不知该怎样再叮嘱他。关于未来的事,也许是我多虑,无论府内府外,凭他的才能,又怎么不会井井有条?若再往长远去想,谁又能知?何必此时便扰乱心意。
“姐姐。你了解我,所以你的担忧我也能明白,只是现下还不是担忧的时候。天下还在武氏手中,我们父兄,姑姑,只会一体同心。至于以后,无论是什么结果,都是天命难违。”
他原来全都知道,一字一句的说着,又一面抚触我的手臂,让我安下心来。直到我的眼神变得清澈,至少暂时不再为这一切忧心忡忡。他说,这样人更温柔,才会有他当年最不舍的暖意。
雪越落越急,丝毫没有消停的意思。他推开殿门,点起龛笼里的灯火,回身道:“来,我们再看一会儿雪罢。‘愿欢攘皓腕,共弄初落雪’,正是难得的时光。今日我和姐姐便再好好感受一番,不为别的,只为年年落雪,姐姐岁岁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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