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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针线


阮氏自小跟着她祖母上过塞北,下过泉州,见过这个世上许多的风景,本是厌倦了商家的尔虞我诈,才嫁到了褚家这样的书香门第。却没曾想褚八爷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学问如何且不问,偏偏一股子读书人的酸腐叫人很不爽,唯一的爱好就是假装风流倜傥。

        她很失望吧,再加上接二连三子嗣不顺,秀荪抬眼去看仍旧发愣的阮氏。

        阮氏仍旧沉默着,手里的纳纱佛手花鸟图团扇早就搭在膝头,葱管般纤细修长的十指紧紧握住湘妃竹的扇柄,视线飘忽,仿佛盯着秀荪身后的什么地方,无意识地抿了抿嘴唇,那眼底有秀荪不大看得懂的涌动,似有遗憾,似有狠戾,又似有不舍。

        秀荪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老太太这边欠着阮家老太太的大恩,阮家现在也渐渐有子弟开始读书了,两家关系日益紧密,阮氏和褚八爷的关系似乎相对微不足道了。

        双方都拉不下这个脸去和离,更何况,阮氏和褚八爷都没有什么特别重大的过错。

        既然不能和离,那就只有过下去,想要以后过得好,没有儿子可不行啊,不如趁现在赶紧生出嫡长子来。

        毕竟在这个家里,无论谁生的儿子,对祖母和父亲来说都是没差的,对她和母亲来说,那差别可就大了。

        秀荪发了愁,不自觉地往阮氏怀里拱了拱。

        她母亲看见了就噗嗤笑了,问,“又想吃狮子头了?你不是答应娘要多吃蔬菜吗?”

        秀荪就自嘲地苦笑,作为一个小丫头,她还是应该发愁一下明天母亲会不会逼着她吃不喜欢吃的茄子吧。

        老太太担心秀荪病情反复,和儿媳轮流守着秀荪,婆媳俩注意力都在秀荪身上,快半个月没有置气,倒是空前和谐。

        这些天见阮氏对秀荪的关爱,心又软了些,搁置多年的希冀,还是忍不住重拾起来。

        于是老太太这天叫来阮氏,吩咐她收拾些消暑的吃食药材并换洗衣物给寺中苦读的儿子送去。

        阮氏不太情愿,最终还是答应了,心里却烦躁得很,她是一点也不想见那人的,常常想着这样的丈夫有了等于没有,还不如死在外面,这样子她起码可以改嫁。

        这天倒是个难得的大晴天,一大早,阮氏收拾停当,来浣石山房给老太太辞行,老太太叮嘱了两句路上小心,虽是夏天,过江的时候也别叫风吹到了云云,就让阮氏早些出门了。

        秀荪由申嬷嬷领着一路送阮氏出了垂花门,阮氏越走越快,压裙的禁步流苏翻飞,秀荪加快脚步跟在阮氏身后,有些气喘,瞥见阮氏白皙的手缩在袖中,攥得死紧,手背上暴起青色的脉络。

        她很想提醒阮氏控制脾气,别再和褚八爷吵起来,无奈身边还有秀莞秀芷秀芊加三位姨娘,不好开口。

        秀荪想上前拉阮氏的衣袖,却不防莫姨娘一步上前一步,唤了声,“姐姐。”

        媚俗的嗓音透着讨好,却很不合时宜。

        果然,阮氏心里正烦着,反手一个巴掌就扇到莫姨娘脸上,咬着牙道,“你是我四百两银子买来的,也就价钱贵了点,不是什么贵妾。”

        然后狠狠瞪了莫姨娘一眼,直吓得五岁的秀芊哇得一声哭起来,胖乎乎的小身子直往奶娘身后躲。

        粉雕玉琢的小脸上竟被眼泪冲出一道道白花,阮氏不巧抬眼看见秀芊的样子,皱了皱眉,定睛察觉出那小脸上竟抹了薄薄一层脂粉,松开秀芊狠狠瞪向莫姨娘,“这么小的孩子抹什么脂粉!”

        又转眼扫了几个女孩一眼,见秀莞几个并没有涂脂抹粉,缓缓咬牙道,“快擦掉了,没得自小就起了下*贱心思。”这话真是够诛心的,虽说的是莫姨娘,阮氏的眼睛却盯着赵姨娘。

        秀荪眼见这下子没机会提醒了,不过看阮氏如此烦躁,估计说了也是白说,只好取出帕子托着秀芊的小脸一点点将那白花花的脂粉擦干净,并柔声安慰她长得最好看了,长大了擦粉也不迟。

        眼看着阮氏扶着陈嬷嬷的手上了马车,眼看着跟车的婆子将黄木的小板凳收起来,眼看着三辆马车消失在垂花门有限的视野里。

        秀荪回身正瞥见莫姨娘单手捂着红肿的脸颊,神态却透着幸灾乐祸,她皱了皱眉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眉毛,心中不安陡升。

        只见莫姨娘回头望向垂花门外,轻嗤了一声,咕哝了一句什么。

        正想放慢脚步仔细听听莫姨娘的低语,却被秀莞挽住了胳膊,“七妹妹身子大好了?”很是欢喜的样子,却只有嘴角上扬,细长明丽的眼睛还是紧紧盯着她。

        秀荪回了一个“真诚”的微笑,“多谢四姐姐关心,已经大好了。”

        眼见赵姨娘靠近了莫姨娘在她耳边嘀咕了句什么,莫姨娘嘴角讽笑更胜,又低声回了一句,赵姨娘目露担忧抿了抿嘴唇,握紧了手中的帕子,低头退开两步,落在后头。

        秀莞瞥了一眼,又拉着秀荪走了两步,“那天妹妹把祖母的墨宝送来,姐姐这边已经描好了,回头我叫丫头送去还给妹妹。”

        “那就辛苦姐姐了。”秀荪又看了两眼莫姨娘得意的笑容,余光瞥见赵姨娘消失在东西穿堂的背影。

        “是我该谢妹妹才是,我手头的绣活还没做完,这就先回去了,妹妹保重。”

        “四姐姐慢走。”

        二人面对面敛衽一礼,秀莞飞快地瞥了一眼赵姨娘走过东西穿堂,却转身慢吞吞地踏上了对面的回廊。

        秀荪站在原地望着秀莞的背影,冲身后的小喜鹊使了个眼色,小喜鹊眨巴着大眼睛愣了片刻,还是迟疑着转身跟了上去。

        秀荪又瞥了一下那回廊,秀莞的身影已经过了海棠月洞门消失在翠色的竹影中。

        小喜鹊迈着小短腿鬼鬼祟祟跟在秀莞身后,那动作看上去很不专业。

        秀荪就叹了口气颇有些失望,望着海棠花纹的鹅卵石的地面,觉得很是无奈,小喜鹊总算还没笨到家,只是还尚需调*教,并且需要很久。

        她回想起来,原先在慈宁宫,她能见到的宫人都是经过了层层选拔的,各种察言观色,各种七窍玲珑,蠢笨的人大都去做杂役了,或者干脆各种不明不白各种死于非命。

        而秀荪现在面前的小喜鹊,从小长在庄子上,意外到一个官宦人家旁支的家庭里做陪玩小丫鬟。好吧,是她不够知人善任,都是她的错。

        只是想到前世临去的时候,莫名没有任何声息就消失的杜若,她忽然觉得背脊发寒,她多么希望杜若死了,至少没有背叛她,可是杜若是多聪明的人呀,如有异动,她怎么会注意不到,怎么会连喊一声都没有。

        杜若是陪着她长大的,她一直以为自己对杜若的了解不逊于对皇祖母的了解,可如今这样,难道杜若真的隐瞒了什么。

        等秀荪从小小的挫折感中回过神,两位姨娘已经行礼退下了。

        秀芷拉着秀芊笑上前两步追上秀荪,见她目光凝滞便问道,“七妹妹是迷眼了吗?”

        秀芷又定睛看了秀荪一眼,拉上她的手一边走一边道,“祖母的寿辰就快到了,妹妹打算送什么当贺礼?”

        秀荪听了这话,就认真瞥了秀芷一眼。

        这位六姐姐今年刚刚九岁,眉眼间尚透着稚嫩,容长脸,五官都端端正正的,没有哪个生得特别好看,也没有长歪了的。

        耳垂上一双小小的赤金丁香儿,像她的气息一般,不是很有存在感,每每注意到,却又总能觉得清新自然。

        她不如秀莞清婉可人,也不如秀芊玉雪娇憨,却有把好头发,漆黑如墨,亮如鸦翅,绾了简单的双平髻,点缀粉色的绢花。

        蜜合色素面杭绸的褙子,只在衣角袖口绣上了水仙团花,下着月白色百褶裙,配上端庄的仪态,和从容的神色,整体看上去也是个清雅佳人。

        秀荪就调皮地笑了笑,回问道,“妹妹还没准备,姐姐打算送什么?”

        秀芷道,“我想给祖母绣个抹额,就是没有合适的花样子,想找妹妹屋里的鸳鸯姐姐参谋参谋,不知妹妹允否?”

        “姐姐说这话就见外了,不如这就去我那儿,咱们一起做针线。”秀荪热情邀请道,顺道捏了捏虽然才五岁,个头却快和自己一般高的秀芊那水嫩水嫩的粉腮。

        秀芊睁着明艳的双眼怯生生看了看秀荪,最终点了点头,“好,我去。”

        在秀芊的印象里,嫡母好可怕,这个七姐姐看上去却挺可亲的。

        于是三姐妹手挽手一块儿进了浣石山房。

        老太太见他们姐妹和睦,很是欣慰,特意叫丫鬟把二进院子的穿堂通通风,叫她们姊妹几个到那里去做针线。

        浣石山房是个三进的院子,引入活水,积水成池,碧绿碧绿的一汪镜水,水面上点缀曲桥石舫和翼然春亭,四周环绕青碧湖石,鳞次栉比,高低有序,其间香草丛生,苔藓斑驳,远远望去,竟像是凝固的波涛。

        秀荪的曾祖父是园林营造爱好者,尤其酷爱这园林水法,曾不惜金银,追求完美的假山景观,听祖母说,她刚嫁过来的时候,这儿的太湖石间常有流水潺潺,彼此相连,美轮美奂,这也是浣石山房之名的由来。

        而今年代久远,山洞深处的齿轮管道都已腐朽,再也不能自行运转了,昔日盛景,再难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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