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晚餐的时候,顾北之的外婆也来了。
顾北之挺喜欢这个和蔼而精神的八十出头的老妇人,很像念念的奶奶。不糊涂,喜欢小辈,生活积极,总是面带微笑,和奶奶一样是邻里邻居都喜欢的长辈。
顾北之不太愿意记得念念的外婆。这有点不孝顺。但确实感情有点复杂。
念念外婆和念念奶奶一样都是重男轻女,但是外婆更严重,至少表面上看着也不是一碗水端平。关于念念妈的娘家,顾北之除了念念外公和大姨一家外,并不是很感冒。
念念妈叫沈清秋,“落尽繁华多淡静,人间最美是清秋”,听着名字便知道念念妈出身书香门第。确实,外公当年是名教书先生,高高瘦瘦的。北之印象最深的是外公家里有一辆二八杠自行车。挺老式的,车座前面有一个横杆,侧面望过去有点像数学老师手里超大号的三角形工具。偶尔借住在外公家,外公就会骑着车带着念念到处晃悠。特别是念念哭闹的时候,外公就会一把抱起念念塞在横杠上,故意绕着圆圈或者慢慢地左右骑着,不时拨弄下车铃吸引念念的注意,基本上没一会,念念就会忘了自己之前为什么不开心了。念念第一次接触毛笔宣纸就是在外公家里。外公写的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浓淡适宜,粗细分明,字迹飘逸大气就像他的人一样。外公还在世的时候,每到春节,家里的春联、倒着的“福”字都是外公写的。
外公走的时候大概还是念念在读小学的时候,已经是能记事的时候了。
顾北之记得那是工作日,当时陈念念还在教室里念书,突然有人匆匆忙忙站在教室门口,着急忙慌地说家里出事了要接念念回去。好像变了个魔术,所有人一下子都穿上了素色的衣衫,外婆家的客厅正对着楼梯、厨房的地方一下子铺满了圆圆的蒲团一样的东西。到处是放声的痛哭,或者是哭够了之后的抽噎声,很久以后才是失了神的静默。念念就躲在厨房的灶台下,呆呆地发着呆,好像是哭了又好像是没有。那天晚上,在院子的左侧靠外的地方,外婆和念念妈还有大姨,可能还有小舅妈蹲在火堆前面,边说着话边往火堆里放一些纸做的陪葬品。顾北之还记得里面有一栋很高很大很漂亮的纸房子,然后外公也搬家了,搬去了有花有草四季常青的山里,和爷爷几乎隔着一大片的田地和一条水泥的马路。
顾北之最庆幸的是念念还保留着外公之前给她的厚厚的一叠宣纸,这或许是外公仅存在世上的一些物品了吧。念念的房间里也还挂着一副对联——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这副对联就写在外公赠送的那些宣纸上。
老一辈的爱情小辈很难去评价。但有时候北之其实觉得外公和外婆不是很适合。
外公走得比较早,硬要说的话念念也不知道外公会不会偏心。但很肯定,外婆会。
外婆有个很好听的名字美裕,跟外公得佑涵一样好听。外婆最显著的是总梳着两条麻花辫,一梳就从黑发青丝梳到灰白相接。外婆和奶奶有点像,都是中年丧夫一个人带着几个孩子生活。不同于奶奶家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外婆生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分别是大姨沈夕月,念念妈沈清秋和舅舅沈佑成。
顾北之其实能够理解那个年代的女性存在些重男轻女的想法,一个可能是传统的女孩要嫁出去,男孩则能够陪伴在父母的身边;另一个可能是男孩比女孩有更多的体力优势能帮着做更多的家务赚更多的钱。这种想法无可厚非,但也不能因此不分理智地毫无原则地溺爱着男孩。溺爱之所以是溺爱,有一点就是过多的宠爱就像是杯子里的水,水多了,杯底里的人就会无法呼吸,无法生存。
外婆没有底线的纵容,念念妈和大姨连带着被教育要多让着点小弟,导致舅舅不可避免地长弯了。一个大老爷们,除了不嫖,吃喝和赌全沾上了。舅舅的赌瘾很大,没什么存款,也攒不下来什么钱。后来娶了个媳妇儿,舅妈和舅舅差不多一个性子,也好玩,也好赌。即便后来有了第一个孩子也没怎么改性,该出去还是出去,孩子只要饿不死就行,再说还有外婆。而外婆就像是舅舅家的保姆,没有怨言,照顾着这一家子。顾北之记得有一阵子舅舅经常上门找念念妈和大姨借钱,借了又是那种很久才可能会还上。这样子持续了两三年,突然有一天舅舅变得不是那么混日子,找了份正儿八经的工作,舅妈也摆着摊卖着衣服。日子总算不是一锅烧糊了的米粥,开始飘着些许肉味。
通常而言,在这样家庭长大的孩子总会格外懂事。舅舅生下来的第一个孩子,沈漫妮是这样;第二个孩子,沈曼萱也是这样。唯一例外的应该是第三个孩子,沈一航——舅舅家交了超生罚款生下来的带把的小子,外婆家唯一一个的小孙子。
和顾北之先前说过的家里孩子忽视情况一样,舅舅家有三个孩子,最小一个还是大人老人最喜欢的男孩,理所应当的,中间的孩子过得就像是童话里的灰姑娘,言情小说里悲惨身世的女主角。沈曼萱打小就乖,和姐姐曼妮差七岁,和弟弟一航差五岁。曼妮很早熟,除了一开始帮助奶奶照顾了下曼萱,更多时候是关注自己的学习和生活。弟弟出生后,家里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一航身上,包括之前最疼爱她的奶奶。顾北之说曼萱像灰姑娘倒也不是说说,最起码在做家务这块真的是,洗衣、做饭,扫地、换尿布等等。很难想象,一个孩子会懂事到这个地步。因为爸妈的不靠谱,曼萱也经常到亲戚家住个几天。被借宿过的家庭无一例外都是心疼和夸赞这个小女孩,因为和自家的孩子比起来,真的再怎么懂事也不为过。
但是再怎么懂事的孩子也摆脱不了生存的本能——从众。
小孩子最好的跟随对象是父母,不管这对父母对自己的孩子是好还是坏。舅舅对外婆没有什么很深的母子情谊,更多的是压榨。当压榨完最后一点价值的时候,也就只剩下了嫌弃。对于婚后住在一起的婆婆,舅妈从一开始的忽视发展到抱怨和不耐烦的态度。不愿意外婆用楼下的厨房,而在二楼的楼梯口开了个狭小的灶台;不乐意外婆一起用餐,而让外婆回自己房间里吃饭。很让顾北之感到心酸的是,当陈念念按照妈妈的嘱咐带了麦饼、麦油脂或是其他一些吃食去外婆家带给外婆的时候,如果碰上舅舅家三个小孩在的时候,在楼下喊外婆的名字从来不会有人回答外婆在还是不在,只有先喊了三个小孩的名字,对方应了后再问外婆在不在才会帮着回答。
外婆在舅舅家,就像是一个透明人。起先,大家把她当作海螺姑娘,能收拾家务照顾小孩;后来,是一团恨不得不存在的污渍。
顾北之不是很喜欢外婆。这种不喜欢源自许多小的细节,也有可能只是单纯地因为没怎么和外婆长时间的相处过,感情自然比不上和奶奶之间的。
但外婆确实是令人唏嘘的。
那么疼爱小儿子到最后被逼的只能在家里的一个房间里生活,甚至还要被惦记自己养老的钱。外婆是很后面才开始自己做彩灯用来贴补日常开销,在那之前只是伺候着田地,偶尔去菜市场摆摊卖菜。大概过了一两年还是多久,直到外婆家附近,也就是五音桥那块不远处搬来了一家垃圾厂的时候,舅舅突然跟大姨还有念念妈反应外婆在拾荒,房间里堆满了各种东西。甚至有时候外婆还会把一些捡到的比较完好的鞋子洗洗干净送给念念妈和大姨。从那以后,念念妈、大姨、舅舅一家每次路过大桥看到了总会把外婆带回去,而外婆家曾经积攒的东西也被清空。大概外婆也知道大家不希望她捡垃圾,觉得里面有细菌不卫生,几次下来也不怎么去了。念念妈也帮着在家附近给外婆找了个可以做彩灯的地方,这样的话,午饭和晚饭还可以在家里顺便解决。可安稳的日子还没过多久,外婆又被查出了阿兹海默症,记不住事。
人的情绪总是件很复杂的东西。明明顾北之不是很喜欢外婆,但那天却突然有些破防。
那是村里重修的寺庙建好后开光的晚上,很热闹,邻村的人都过来求个好兆头,中间村委会还会发放面包、牛奶、泡面之类的东西。顾北之记得很清楚,念念和外婆坐在一起,领到面包的时候,外婆偏过头一脸笑着地问念念要不要吃,可是她的嘴里分明喊着的是二表妹曼萱的名字。念念有些错愕,盯着她有些不可置信。而外婆只以为念念没听清楚,依旧笑着喊到“萱萱,你拿去吃啊”。刹那间,念念感觉到自己的眼睛有点泛红,想流泪。在那个瞬间,念念突然释怀了所有,不管再怎么说,外婆始终是妈妈的妈妈。
生病之前的外婆,在念念妈已经开始白头的时候,依旧是梳着乌黑的麻花辫,仿佛时间并没有给她的头发染上衰老的标志。生病后的外婆,头发倒开始白了,原本就瘦的身体变得更加瘦弱。哪怕在冬天,里外裹上好几件衣服也掩盖不住快要成排骨的身子。顾北之最看不得的就是这样的老人。
那些已经老去的人从来都是联系家庭其他成员的核心。因为她们的年纪摆在那,阅历放在那。只要有那些人在,就永远有一个理由能够在节日里在他们的生辰里,把小辈们聚集在一起,能够热热闹闹地谈着天说着地。
外婆的老去不像奶奶那样布满了病痛的荆棘,但都是一眨眼的瞬间。特别不可思议,像是突然之间支撑着活下去的那股子精气神不见了,留下一副躯壳。
2021年顾北之走的时候念念外婆已经得了阿兹海默症有一段时间了。时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爱用煤气灶做饭,所以经常忘记吃饭。偶尔念念中午带着装好的饭菜过去的时候,外婆都像是刚从床上下来,满脸憔悴,麻花辫也不像之前编得那样干脆利落。
念念妈和大姨她们便商量着打算让外婆搬到楼下住,因为外婆想用老式的旧灶台生活煮饭——其实原先的厨房本也就是外婆用来养活整个一大家子的——舅舅不同意,只让步说让外婆住在后面的小屋。这一点,外婆比起奶奶太幸福啦,至少后面的小屋有两间,邻里邻居的环境也还可以。
顾北之不知道外婆的寿命会有多长,只是希望它能长些再长些,比长寿面还要长,像银河一样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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