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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绘画


手术前夕,庄泊罕见地失眠了。

        今天他做了上百台手术,在手术台上还好,肾上腺素维持在一个较高的水平,使人忽略了疲惫。

        等所有手术顺利完成,已经快午夜零点了。急诊大楼灯火通明,庄泊在临时休息室抽了好几支烟,眼皮和心脏依然沉重不堪。

        他回办公室睡了,隔间放着一架单人床,床上两床被子,都不算厚,床单、枕套和被套都是清一色的蓝白格。

        他躺在床上,却不像往日一样沾枕头就睡。这一个月来没日没夜连轴转导致身体已经极度疲惫,但此刻他的大脑却无比清醒。

        今天下午,就要给南笛做手术了。

        明明已经有了术前风险评估和手术准备,和以往所有的眼科手术一样,他只需要尽他所能就够了。

        庄泊反复地告诉自己,并不给自己太大的心理压力,他已经在这一行待了四年了,有特殊的缓解压力的方法,毕竟带着一身紧张上手术台无论是对病人还是对自己都是极大的威胁。

        他起身,拉开了办公室的厚厚的窗帘,俯瞰住院大楼后那一块被荒废的园地,南笛不同的表情和身影似乎在他面前飞掠而去,最终消失不见。

        他盯着漆黑的夜空看了许久,许久以后,回身去枕边拿起手机,打开了手机相册。

        相册里,几张流浪猫的照片,一只大橘正躺在绒绒的草地上舔毛,几只三花成群结队地走在华佗大道上……一些工作期间的截图和拍照审查,一些日常琐碎的生活小事,除此之外,竟还有一张张侧脸、背影和远摄相片,画面中的主人公是同一个人。

        庄泊滑动屏幕,一张张地点开了那些照片。

        南笛在蔷薇花墙旁抬头仰望的瞬间,湛蓝的天空中正好一群大雁排成人形飞过,照片定格的那一刻,世上留下了一道美丽的剪影。

        南笛坐在病室的窗边,窗外如水的月光流泻到她的百叶窗上,铺洒在她的桌上和书页间,拇指与食指轻轻捻起一张薄薄的纸,纸上疏密分布的凸点在画面中显得有些模糊。

        南笛坐在公园的长凳上,长凳旁是一棵歪斜的枫树,枝叶倒向长凳的方向,秋风一吹,如火的枫叶簌簌地飘落,落到南笛蓝白的病号服上,落到她栗色的长发间。长凳后是一汪浅池,秋季,枫糖一样的秋阳和枫叶一起落在水池里,水面上泛起泪痕一样的涟漪。

        这一刻,庄泊想的不再是尽他所能。

        他怔怔地看着那些照片,像学生时期第一次进行手术实验时那样,在心中默默祈祷着——

        拜托,一定要成功。

        于此同时,第二病室。

        许颂安在陪护床上呼呼大睡,南笛也闭着眼,却毫无睡意。

        临睡前,她接到了一个电话。

        接听之前,许颂安和她说来电显示号码来自意大利,她以为是兄长乔,结果那边的声音响起,叫的却是她的中文名南笛。

        那道声音很熟悉,却也很陌生。

        南笛还没回忆起对方的身份,电话那边就已经自报家门。

        “我是罗洛,阿笛,你过得还好吗?”

        蹩脚的中文,听起来甚至有些滑稽。

        他说他对当初的事情很抱歉,当晚他喝醉了酒,他也不知道自己居然会干出那样的事,他没提南笛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只是一直说着抱歉,希望能够得到南笛的谅解。

        南笛沉默片刻,语气很淡:“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早就不在乎了,又谈什么谅解呢。”

        罗洛又说不知道她竟然失明了,他这两年一直忙于经商,威尼斯水路那边的货物生意在他手中办得如火如荼,他真的太忙,以至于忽略了诺斯家族那边的消息。

        话里话外全是悲伤自责,后悔之意溢于言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对南笛有多么痴情。

        南笛只听说家族封锁了自己失明的消息,但听罗洛的意思,也许这消息并没有完全封锁。诺斯家族和罗洛家族是世交,南笛和罗洛之前又有那么一层关系,诺斯家的长辈想借此甩掉她这个累赘也说不定。

        后来罗洛还说了什么,南笛没认真听,只是将手机放在桌上,继续读着她的《崖底花种》。

        她换过手机号码,知道的人很少,乔,茱莉亚,一些冒险时结伴而行的异国朋友,庄泊,许颂安,除此之外再没有了。

        她不想去猜,那没有丝毫意义,她也不想去思考关于罗洛的事情,但是很不幸,听罗洛的意思,他不久之后就会飞来华国。

        她拒绝了,但是没有用。

        南笛突然想起罗洛是个很固执的人,他生于贵族世家,骄傲矜贵,控制欲强,对于所有想要的东西都很执着,甚至到了冥顽不灵的程度。

        只是她想不通,明明当初是罗洛先对这段感情宣判死刑,现在又为什么要给双方徒增困扰。

        她无暇去应付他。

        再过十几个小时,她就要进行白内障手术了。

        没有哪个身处黑夜的人不对光明抱有期待,她也不例外。手术的结果是成功还是失败,南笛曾经觉得那或许该看天意,可现在,她只想相信庄泊。

        她不需要庄泊给她任何保证,也不需要从庄泊那里得到任何答复,她只是无条件地把这双不再运转的双眼交给他,她相信庄泊不会让她留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

        南笛躺在病床上,微凉的手指在床头柜上缓缓摸索。

        那本书,庄泊翻过,一个字一个字给她读过,纸张有些粗糙,翻动时空气里有股陈旧的枯黄,有那么一瞬间,南笛久违地产生了重拾画笔的欲望。

        她轻缓地起身,月光流进来,流在她清瘦的脚踝边,蓝色的窗帘微动,今夜秋风不太萧瑟,树叶时不时响动几声,静谧的夜空中缀着零星的光。

        她抬起手,像是右手握着画笔,左手拿着调色盘,月光在空气中流动,仿佛雪白的纱绢。

        大面积地晕染开来,南笛在心中默念着,蓝色,橙色,青色,一笔笔落到她的画布上。

        如此美好,又如此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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