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爱河
在庄泊被停职的这段时间里，北城涌进了一大批欧洲来的画家和画迷，这个内陆城市有着和西欧海湾截然不同的风景，城市的街道种满了红枫和银杏，大部分时间总是明亮而干燥。
但今天多云转雨。
罗洛独自走在这个亚洲国家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感觉衣角掀起的气流都是脏污的，唯有雨水带来平等的寒冷和寂寞。
耳边萦绕着南笛最后的嘲讽，罗洛漫无目的地走下去，秋雨打湿了栗色的短发，打湿了深邃的眉眼，打湿了挺阔的西装。他回忆起八年前和南笛一起去北角写生的日子，那时候那双栗色的眼睛还那么明亮，比北角不落的太阳更加耀眼。
那时候的他，从未想过和南笛分开这种可能。
他甚至以为他们会在北角建一间小木屋，一辈子待在那里，他愿意抛弃贵族的身份和画坛的名声，陪她在那片冷峻而贫瘠的土地上扎根。
因为他爱她。
爱是艺术家的心脏。
如果那幅画没有问世就好了。
如果那时候的南笛是现在的南笛就好了——没有太大的野心，心甘情愿被圈养，畏光，畏惧人群，心安理得地接受保护和宠爱。
如果南笛是兔子而非飞鹰，就再好不过了。
他们就不会错过。
“先生，需要雨伞吗？”
罗洛站在路灯下，细细密密的雨丝在暖调的光线下似乎变成了绒团，雨水顺着脸颊汇到下巴，趁着开口的间隙，微咸的味道让罗洛想起和南笛一起吹过的海风，但眼前却只是一个卖雨伞的女孩。
“呃……需要纸巾吗？”
“……我需要一只兔子。”
女孩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抱着伞走了。
没走多远，又倒回来，将一把透明的雨伞放在离他最近的一棵红枫树下。
“最近的一间的兔舍在上陵街34号，这时候还没打烊，但是最好先回家洗个澡，不要感冒了哦。”
“祝您生活愉快。”
罗洛怔然，看着不远处撑伞站着的女孩，胸口的红色铭牌瞩目。
【北城之伞】
——
夜色渐浓，菜刀和擀面杖回到了它们应在的地方，厨房里烧着两口锅，番茄香气浓郁扑鼻，锅里咕嘟咕嘟地滚着。
庄泊从客厅走进来，单手熟练地给自己换着防水绷带，南笛站在操作台前，拿着木勺轻轻翻动着另一口锅里清香的雪梨汤。
“好了。”
南笛指了指锅里的热汤。
庄泊笑了笑，说：“我来盛饭。”
“我来吧。”
南笛离得近，从碗柜里拿出两个瓷碗，从置物架上拿出饭勺，打开电饭锅盛了两碗饭。
庄泊并不阻止她，关了火，拿汤碗将番茄牛腩汤盛出来，雪梨汤连锅一起端出去，客厅的灯是暖调的，绒绒的光线映照着深蓝的墙漆，让人忘却窗外的风雨。
南笛的碗筷是特别添置的，在一众白瓷黑筷中泄露出别样的心思，彩瓷上绘着华国传统的山水花鸟，筷子使用的那一端细刻着北城的红枫。
失明者重获光明，在人们心中似乎是一件值得欣喜若狂的事情，但庄泊见过不少长年失明的人在恢复光明的那一刻产生巨大的悲痛，有的甚至会比厌倦黑夜更畏惧光明，对光明产生应激性的抗拒。
然而这些情绪往往是隐性的，不被宣之于口的，如同藏在骨血中的冰凌，慢慢将生命冷却。
病人术后的心理问题，有时候比术前的病理问题更加棘手。
南笛无疑是坚韧的，她身上有一种近乎悲怆的力量，支撑着她从漫无边际的黑夜中走过来，她是庄泊见过的最勇敢的人，但这不代表她不需要被爱。
他想用尽一切方法，让她回忆起色彩的美好和温暖。
“你的手艺真好。”南笛端起碗，在碗边轻轻地嗅了嗅，“好香。”
她垂眸看着碗中被炖得软烂的西红柿，脑海里慢慢浮起市郊田野中郁郁葱葱的西红柿植株，带着露水的西红柿饱满新鲜，肥沃的土地泛着淡淡的腥气……深绿色、橘红色、黄褐色……
恍若隔世。
而眼前的人，桌布，瓷碗，筷子，窗户，细长的花瓶中静待枯萎的蔷薇……她曾深刻地记得它们的颜色，深沉的蓝，纯粹的黑……如今却变成了笼罩着一层黑雾的冗色。
“怎么了？”
庄泊听见南笛夸他，心跳漏掉一拍，正想说些什么，一看过去却见两行清泪从那双栗色的明眸中淌出来，仿佛是无意识的，只是眼泪需要蒸发。
他却慌慌忙忙地伸手过去，甚至忘了抽纸，带茧的手指失礼地为她擦去脸颊上温热的泪痕。
南笛放下碗，艰涩地哽咽了一声，泪潮瞬间汹涌，刺痛了处在恢复期的眼球，她撑着额头，肩膀颤抖着悲泣，庄泊在此刻再一次感受到那难言的哀伤，他走到南笛身边，很轻地扶住她的肩膀。
他什么也说不出口。没有任何人比南笛更清楚这份光明有多么来之不易，也没有任何人更深刻地体验过眼球的脆弱，微笑和眼泪，光明与黑夜，如此简单的选择对于她来说却是两难的折磨。
他曾是她的主治医师，但人生中总是有这样的时候——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这样轻轻地扶住她的肩。
莫名地，庄泊想起初秋那一场暴雨。
在那片被诅咒的园地里，他捡起了一颗行将腐烂的孤星。如今南笛对于他来说不再是一个陌生的病人，暴雨中僵硬冰冷的躯体也变得柔软而温热，她和那时一样依偎在他怀中，默默地流着泪，庄泊却感觉到一阵比疼痛更为疼痛的不舍。
他曾听别人说过，当你拥抱着一个人却凄凉地预见了离别的苦楚时，你便彻底爱上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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