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弯岛
黄昏时分。
海面被铺上了一层橘色的光辉，白鸥低飞，波光粼粼，夹杂着夏末热气的海风迎面扑来，将贴在脸颊两边粘稠的汗吹散，顺带掀起男人大剌剌敞着的花衬衣一角。
敞开的衣衫下，是与太阳常年相伴的古铜色皮肤。
他们这一带的人多半是这个肤色，那些终日漂在海上，以捕鱼为生的弯岛渔民更为明显。
他就是那些渔民之一。
男人今天有些心不在焉，一不留神走得有些远了，头一次跟着他出海的小儿子却兴奋异常。
“爸爸，那是什么？”儿子胖乎乎的小手指着远处于海面上下浮动的黑色物体。
他大致瞟了一眼，回答道：“那是礁石。”
他这一下午已经回答了不少这样的问题，小孩子的好奇心是挡也挡不住，回答完上一个问题，永远有下一个问题在等着你。
“爸爸，礁石会动吗？”他就知道儿子不会就此罢休。
男人耐心地解释道：“礁石不会动，它就是一块儿大石头，你看着它在动，实际上是海面在动。”说完，还伸出一只手学着海浪起伏的模样，在儿子眼前比划了一下。
看着儿子稚嫩的小脸，他心中莫名的不安好像消散了些。他忍不住笑起来，用那双粗糙的大手轻轻抚摸儿子毛绒绒的头发，脸上也挤出了一道道皱纹。
“唐坤！”从后方的海面传来一声呼喊。
男人转身，看到不远处一艘渔船正向自己的方向驶来。船头站着正奋力划桨的人，是他的邻居——刘生。
“出事了，快跟我回去！”
刘生嗓门大，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到他耳朵里。
刚才消散的不安感重新袭来，明明海风里还带着热气，他却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凉意。
他像是被一根针狠狠钉在原地。
儿子又在这时小心翼翼地拉住了他的手，晃了两下：“爸爸，你骗人，礁石会动。”
他的思维已经处在停滞的边缘。
他低下头，看着儿子一眨不眨的漂亮眼睛，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像质问，像探询，又像……嘲讽。
他木然地抬起头，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再次望去。
有什么东西在大脑里轰然炸开。
漂在不远处的海面，随着海浪上下起伏的那团黑色。
那是个人。
明丽接到自家男人的电话时慌得不行，粥还在火上熬着，就匆匆出了门。
走到一半才想起来，于是又不得不返回去一趟。
这来回一折腾，赶到环岛中心医院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弯岛是个面积不大的岛，四周环岛群绕，但都是些叫不上名的小岛。弯岛上就这么一家还算正规的医院，但医疗设备等等还是比不上大城市。
岛上的人生点小病也不会来医院，身体出大问题的，要是想治，人家也宁愿费些时间和精力去大城市的大医院治。
所以，这医院一年四季都分外冷清。
明丽刚到，一眼便看到了唐坤，他正坐在医院大门口的长椅上打电话。
她步伐匆匆，朝唐坤走去，鞋跟敲在地面上发出“哒哒哒”的声响。
“……明天先不去了，休息一阵子，最近太累。”
唐坤只感觉到眼前一抹黑色阴影覆上来，然后抬起头，便看到一双葡萄般又圆又大的漂亮眼睛。
他朝她比了个手势，电话还没挂断：“嗯嗯，有什么事再联系，你自己小心……就这样，挂了。”
明丽的眼睛里有担心、惶恐，还有一丝嗔怪。
唐坤低头挂了电话，她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开门见山道：“怎么回事？”
唐坤叹口气：“还能有什么事，捞上来个人呗。”
明丽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紧接着摇了摇头：“但没事，人已经醒了。”
“那人脑袋还清楚吗？”
“挺清楚的，说是来群岛度假，和朋友划船出去玩，结果在船上他喝多了，掉下去了，没人看见他……所以他就自己漂到这边来了。”
“……”
两个人都沉默了，接着明丽喃喃道：“你信吗？”
唐坤知道她意指什么，迅速瞟了她一眼，又环顾了下四周，四周只有随风晃动的树影，没有半个人影。
他想了想，重重点了点头：“我信。”
明丽看着他，一言不发。
唐坤看着她的眼睛，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凉，手心里有一层细密的汗。
他安抚着补充道：“放心吧，有的事早就过去了，我们不用这么一惊一乍。这次应该就是个单纯的意外。”
明丽在病房门口等着，等医生和护士前后脚离开后，她才悄声溜了进去。
空荡荡的病房里只摆了三张床，都是空着的，只有最里面靠窗那张床上躺着个人。病房的灯还大开着，却已听到均匀规律的呼吸声传来。
明丽想，那人应该是睡着了。
她朝着那张床慢慢挪过去，小心翼翼掀开遮挡的帘子。
床上的人平躺着，没想到眼睛却睁着。
看到他的一瞬间，她顿觉呼吸一滞。
床上躺着的男人，和他们这里的大多数人不同。皮肤极为白皙，五官宛如技艺精湛的画师勾勒而成，眉骨生得优越，两道浓眉隐在乌黑的碎发之间，眉梢微微下垂，形状利落，连带着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睛，看起来像是一尊尚未注入灵魂的雕像。
男人看向她，目光平静。
明丽感到不自在，轻轻咳嗽了一声，坐到另一张床的床边，开口说道：“我的丈夫唐坤救了你。”
“谢谢。”如想象中一般清冷的声音。
明丽愣了一下，继续说道：“你是从船上掉下来的？”
男人点点头，接着闭上了眼睛，他看起来好像不愿意讲话。
但明丽不准备就这么放过他。
“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没有说话。
“你是做什么的？”
他依然无动于衷。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
回答明丽的似乎是永无止境的沉默，病房安静至极，只剩墙上的钟还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她犹豫着想，毕竟床上躺着的这位是病人，自己是不是太咄咄逼人了些？
忽然觉得没趣，她猛地站起来准备走出去。
“我叫段泽森。”床上的雕塑说话了。
明丽脚步一顿，停住了。
“我来这里是为了找一个人。”他接着说道，“三年前，我的女朋友在这片海域附近，自杀了。”
警察到得很晚，说是附近不止一条路在修路。
明丽和唐坤两个人正蹲在大厅里吃桶装泡面，警察进病房没十分钟就出来了。
领头的警察说，唐坤捞上来的这个人，名字是段泽森，芸城人，目前无业，曾经是个小有名气的音乐人。
“是…明星？”唐坤在一旁犹豫着问道。
“差不多吧，做音乐的，前几年火过一阵子。现在严谨点来说，应该是过气明星。”
警察接着说道：“几天前，他的父亲因病去世，送母亲回老家后，和朋友们出来散心。他们租了一艘游艇出海玩，结果大家都喝多了，他喝得最多，脚下一滑就从船上掉了下来，但当时船上人太多，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在海上漂了两天。”另一个警察说。
如果没遇到唐坤，估计这世上早就没有段泽森这个人了。
明丽听着听着，从泡面桶里抬起了头，眼睛亮得出奇：“他是这么和你们说的？”
警察疑惑。
明丽说：“他和我说，说他来这里是为了找人。”
“找谁？”
“找他的女朋友。”
“他女朋友叫什么名字？”
“……他没说。”明丽沉思了一会儿，“但是他说，他女朋友三年前在这里自杀了。”
几个警察笑了一阵，领头的警察倒是没说话，捏着下巴似乎在想些什么。末了，他还是否决了明丽的说法：“这不符合逻辑，他说来找人，可是如果他的女朋友三年前就自杀而亡，他来找什么人？千里迢迢来寻找一个已逝之人吗？再加上这岛上就这么几个人，我在这儿工作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也从没听过这个事。”
“我们已经联系了他的朋友，明天就来接他。真有什么问题，回去再让他们好好看看吧。”
明丽紧皱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对。
唐坤的手抚上明丽的肩膀，轻拍了两下：“别多想了，要是太累就先回去休息吧。”
唐坤一个人在病房外面守了一晚上。
他可怜巴巴地缩在椅子上，夜里凉了，冰冷的椅子更是冻得他一阵阵发颤。本来医生说可以进病房里睡，反正床空着。但他婉拒了，他自己知道晚上他打起呼来，里头那人就别想睡了。
平时在家吵人就算了，吵到病人那就太缺德了。
将就着睡了半晚上，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明丽就来了。
他睁眼，明丽就端端坐在他对面，眼睛下面挂着两个巨大的青黑眼圈。
唐坤吓了一跳，一骨碌从椅子上爬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明丽双眼无神，但嘴唇和身子都哆嗦得厉害，她说：“三年前……三年前……我回去想了一晚上，我就说我肯定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三年前……不就是那人上岛的时间吗？”
唐坤的困劲儿几乎是一瞬间消失了，他的眼神变得清明起来。
他知道她指的是谁。
唐坤站起来，蹲在明丽面前，慢慢伸出一只手放到明丽眼前，似乎想要止住她梦呓般的自言自语。
“明丽，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不要因为时间点恰巧是一样的，咱们就自己在这儿挖坑然后跳进去。”他不似平时的吊儿郎当，语气认真，他握住明丽的手，同时压低了声音，“你自己想，一个芸城人，一个白海人，一个明星，一个混混，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啊，能有什么关联？”
快中午的时候，一个扎着一头辫子的小个子男人自称是段泽森的朋友，带来了段泽森的身份证以及其他的身份证明材料。
他迅速给段泽森办了出院手续，还贴心的给大家伙送了果篮。
段泽森身上还穿着唐坤借给他的花衬衫，辫子男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走得急，忘给你拿衣服了。”
唐坤连忙接着话道：“没事没事，我这衣服都是街边小店里买的，六十五两件，就当送你的出院礼物了！”
段泽森礼貌道谢，亲自选了个大果篮给唐坤一家送去。
明丽正在做饭，小儿子在邻居家闹腾了两天，嫌爸妈都不陪他。段泽森和辫子男两个人端着果篮站在门口的时候，她吓了一跳。
唐坤在他们身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段泽森弯腰放下果篮，几个人寒暄了几句，他们就准备走。辫子男说，他们的朋友都很担心，所以半分钟都不敢耽搁，要快点回芸城。
明丽始终想问那个问题，但人一多，她怎么都问不出口。
眼前的段泽森，或许是刚出院的缘故，看起来清瘦苍白，站在耀眼的阳光下，整个人薄如蝉翼，像是下一秒就会随风飘走。
他的确不该与那个人有任何关联。
算了，有的事确实没必要追根究底。
对他没好处，对自己没好处，对周围所有人都没好处。
他们的车就这么沿着环岛路驶远，逐渐缩成一个小黑点，再然后，彻底消失不见。
唐坤揽着明丽的肩膀，宽慰道：“这下放心了吧，人都走了。”
明丽缓慢地点点头。
“嗯。”
走了就好。
不属于这里的人，只要走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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