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Zero
等我们毕业,你别回那个小巷子里去住了。一个少年坐在长椅上兴高采烈地提议道,而他注视的人有些心不在焉的说,为什么?
这还用说吗!那里环境太差了。你会留下来教书吗?我已经问过麦格教授了,她很欢迎我留在学校!梅林的视角下,男孩满心期待地强调道,如果你也留下来我们就是同事啦!
对方似乎窸窸窣窣写着什么,突兀地停下了书写,墨水洇湿了纸张。不我不会留在这里。你能做好一个老师吗?能镇得住场吗?他像是嗤笑了一声,那我住到哪去呢?
我当然会变成学生们最喜欢的老师!少年起身拉扯着对方的耳朵,嬉笑打闹中少年开心地说:我们住在一块,继续当室友吧
两个少年在玩闹中渐渐远去,直到最后连笑声也听不到了。
这是他的记忆吗?为什么、为什么他却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梅林眨了眨眼睛,变形的天花板——啊,他已经从霍格沃茨回到自己的公寓了。
灼眼的阳光在米色亚麻窗帘的过滤下变成了暖色的光线,梅林打了个哈欠,拉开了窗帘。那个莫名其妙的梦并没有困扰他,一千年实在太长了,他不可能记住每一件事。但那些关键词,麦格和邓布利多——听起来像是最近这一百年的一段记忆。
桌上放着昨夜送到的邮递纸盒,谁能想到这标识了轻拿轻放的纸板盒里面放着无价之宝呢?梅林一想到这就感到后怕,为了不登门拜访,甚至用这么草率的方式交予他,还不如他自己去取——不过罗伊纳的冠冕他不会再让它流浪了。梅林给自己沏了杯浓茶,泡了碗牛奶麦片。他在十年前遭遇了一场剧变,让这百年的记忆支离破碎,很多事情都是靠着芙瑞雅才得以知道,可那两个孩子,那一段回忆,他却毫无印象。也许自己是旁观者吧?梅林只能这样解释这无端生出的茫然。他今天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前往德文郡拜访勒梅。改变踪迹显现并不困难,那位智者没有继续追究哲人石,也暂且说明了他姑且相信了哲人石被毁这个谎言。
浓茶中映照的自己的倒影,却完全没有一点瞒天过海的自豪。多少次,他为各种事情编织了多少个“真相”,梅林已经记不清了。为了各种事情舍弃和选择,最终也落到了他的友人和芙瑞雅身上。尼可·勒梅,他们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几百年前,他是梅林认识最久的巫师,也是最信赖的挚友之一。他再怎么没心没肺,如同傀儡,这件事给他的负罪感比预想还折磨。在自我痛恶的反胃来临之前,梅林抿了口热茶,他蹙眉凝望着杯中,一颗茶叶树立在水面。并不是什么心血来潮,而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梅林打算登门请罪。如实告诉。古教并没有勒令他不许将事实告诉当事人,就算东窗事发,他也可以钻文字漏洞,不会吃什么苦头。
中世纪开始欧洲就掀起了炼制哲人石的思想浪潮,无数炼金术师穷尽一生想要获得这种传奇性的物质,十四世纪中期,因为尼可·勒梅的成功更是加剧了人们对哲人石的狂热追求。但梅林和勒梅的故事,还发生在更早的时候。彼时他们都是布斯巴顿的学子,勒梅是为了求学,梅林则是在扩招学校的同时消遣时间,为了能更好了解到学校的不足,也只有设身处地在学院生活的学生才能发现问题。因为勒梅在炼金术上展现的惊异天赋让梅林注意到了这个孩子,自己和他很快变成了志趣相投的朋友,后来又见证了勒梅和他未来妻子佩雷内尔的相遇,在春秋更替,岁月荏苒中,勒梅也变成了一位声名赫奕的炼金术师。即使梅林当时奔波在世界各地,他们依然保持着紧密的通信。勒梅是他百年难遇的挚友,彼时的梅林在欺骗和坦诚间折中,告诉对方自己在环游世界时有了一番奇遇,在被某地的土著诅咒了不死后,被古教收为低等祭司,承诺他会找到解除的方法。勒梅相信了他的谎言。生老病死是凡夫俗子跨越不了的天堑,而炼制出那抹了传奇色彩的哲人石,就可以名垂青史长春万年。野心让勒梅也在思想浪潮中投身于炼制哲人石,在梅林还没为挚友寻找到长生之法之前,命运就选择了他成为幸运儿。直到目前,他们依然偶尔有着书信往来。梅林拿上勒梅赠予他的长生不老药,几百年来勒梅担心友人的诅咒会突然失效,炼制了药水便时不时寄给他一瓶,以备不时之需。这几百年的积攒,也让梅林有了不小数量的药剂。
可这在永恒的不死面前是杯水车薪,这几壶最多维持勒梅夫妇几年。该死,如果他之前转移点注意力在研究长生——梅林懊悔地扶额,可现在多说无益,在短期内寻找延续寿命代替哲人石的方法简直是天方夜谭。但这仅仅是针对凡人的。
从古教回收哲人石起,梅林就秘密动用着自己在彼岸的关系网,更应该说是信任的、能秘密行动的心腹。求助芙瑞雅和希尔芙,请求他们一同寻找长生的方法,其中不乏有挑衅滋事之人,比如风精之首希尔芙。看热闹不嫌事大:梅林,这才几日不见,你是被降格成了凡人吗?怎么开始追寻不老不死了呢?请求长生犹如呼吸一般家常便饭的老不死帮忙看起来不靠谱极了,可生活在彼岸的他们也是最靠近真理的生物,比起炼金术师穷尽一生也触碰不到的真理,在他们身上也许能挖到解决问题的方法。自己也试图寻找着哲人石的替代品,可都是些偏门左道。炼金术的基本原则就是等价交换,不可能无中生有。哲人石是古教借给人类的火种,而人体炼成、灵魂转换等逆天而行的方法,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德文郡是位于英格兰西南部的大县,这个县有两条海岸线:南面的英吉利海峡和北面的布里斯托尔海峡,西临康沃尔,东临多塞特和萨默塞特。奥特里-圣卡奇波尔村既有麻瓜,也有魔法团体,后者是在《保密法》通过后悄悄建立起来的。众所周知的有四个巫师家族住在其附近:韦斯莱家族、福西特家族、迪戈里家族和洛夫古德家族。
而勒梅在半年前信中附赠的神奇名片,上面通过一个被施了魔法的箭头指出了去勒梅家的方向。梅林跟着指路的箭头走进村落,途经麻瓜社区,纸店和邮局的屋顶上零零落落伫立着几只毛色品种不同的猫头鹰。
“梅林?”糟糕。
“梅林·艾莫瑞斯?”
梅林一僵,他最担忧的事情发生了,为什么在这里还会有霍格沃茨的学生!他还没来得及后悔自己没有提前变成老人,就被一把搂住了肩,左膀右臂都被人架住了。
男孩眨了眨眼,左顾右看发现原来是韦斯莱兄弟。还是恶作剧上能称之为鬼才的双子,如果再长大些一定能出名吧。梅林腹诽着,现在就已经是校内的风云人物了。他跟双子的交流不深,可为什么对方没有任何偏见还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呢?(尽管这是甜蜜的负担)
“梅林,”不知道是弗雷德还是乔治,另一个就立刻接话了,“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还没等梅林识别谁是谁,双子就一起笑嘻嘻地问:“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拜托,你们也太相像了吧!无论是动作还是表情。他并不想接招双子的鬼点子。杜绝追问的方法就是杀死聊天,梅林直接开门见山地说:“我来探望朋友。他搬家到了这里。”
“麻瓜社区吗?”其中一个说道,做出思索的手势托着下巴,“我们还以为你是纯血巫师呢!”另外一个也做出同样的动作点点头附和着他的兄弟。
“哈?为什么!”梅林大惊失色,这到底是什么奇怪的流言,立刻澄清道,“我是凡人出身,不对,我有普通人朋友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可是你跟德拉科·马尔福是朋友。”兄弟齐声说道,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那可是纯血论的拥护者马尔福家的独子呢。”
他们突然对视了对方一眼,惊愕不加掩饰。梅林这才发现自己吐露了最不该吐露的消息给面前的双胞胎,糟糕,斯内普一直让他对出身的事情守口如瓶的!
“梅林的父母竟然是麻瓜吗!”其中一个的笑容更灿烂了,梅林却感到一阵恶寒,“斯莱特林史上第一个麻瓜出身的学生,这个秘密也太劲爆了。马尔福知道吗?”
在获得了男孩的点头反应后,双胞胎更兴奋了,“梅林,你是怎么做到跟马尔福称兄道弟后当众揍了他还羞辱了一番纯血论把他送进校医院还能功成身退把马尔福哄得冰释前嫌的呢?你可是他最厌恶的麻瓜血统啊。”
“威胁?”
“夺魂咒?”
“还是你给他吃了爱情魔药——”
梅林听着一个比一个还荒诞不经的臆测,忍无可忍在双胞胎头上各揍了两拳,“什么都没有!他只是个被灌输了不属于自己的思想的小孩而已!”他望着摸着各自脑袋的双子,兄弟俩的插科打诨让梅林这么多日来沉重的心情畅快了许多。男孩微笑着转身离开,“很高兴见到你们,我先走啦,再见。”
“你就不担心我们把你的秘密说出去吗?”身后的双子面无表情站起身齐声说道。“我们可是格兰芬多哦!”
梅林驻足在原地,毫不犹豫转身看着不远处的兄弟俩,他疑惑地说,“可是这样不就不有趣了吗?”
凝望着男孩远去的身影,韦斯莱双子又看了眼对方,互相读到了对方眼中的茫然。异口同声喃喃道:“真是个奇怪的人。”
“怎么可能会有人笑出来呢?”他们可是打听过了梅林的喜怒,刻意在雷区上跳迪斯科呢。
可正因怪异,身负秘密,才足以让他们感到有趣吧。
这个男孩身上,肯定还有更多有意思的秘密——
“下次带他去看一下那个纸店里很漂亮的女孩好了。”
“还是告诉他我们也住在附近吧。”
“穿过森林,绕过低矮群山,前方会出现一座相当大的山,名叫斯托特谢德山——”梅林咕哝着,勒梅的新居竟然在山顶上,在幻影移形到门口时,梅林已经变成了老人模样。
说起来,自己和勒梅夫妇似乎也几十年没见面了。梅林看着自己犹豫不决而颤抖的手,这就是近乡情怯吗?如果自己直到最后一刻也找不到让好友长生的方法,他做好使用歪门邪道的禁术的觉悟了吗?如果需要的是肉身,自己是魔法本身,失去了身体也可以从长计议;如果需要的是性命,他拥有灵魂吗?还是作为魔法本身拥有了意识呢?“一既是全,全既是一”就已从根本上否定了能改变万物法则的禁术的价值,这违背了伦理道德。可他并不是那个道德感强烈的小王子。自己——梅林垂眸,在叩击了三次门后,像是下定决心了一般,如果只影响到自己,那也算不上祸害他人的邪术吧?
“我忘记让你再买个——”开门的老妪在看清来者之后,将厚厚的眼镜拿在手上用手帕不急不慢擦了一遍,气定神闲再看了来者一次,用惊讶的口吻说道:“是稀客呢。”眼里却没有一点意外,梅林紧绷的心弦一下子松弛了下来,佩雷内尔还是熟悉的模样。从她的口中得知,尼可去附近的社区买东西了。(让家养小精灵去买东西一定会被麻瓜抓起来的,佩雷说道。)
“噹!”
“咚!”
一杯热茶和一碟司康一块放在了梅林面前,他捏紧着自己的袍子,佩雷拒绝了家养小精灵的帮忙亲自招待他。这位女士从学生时代起就以强势出名当选了学生会主席,梅林在她的管教也被赶鸭子上架不浑水摸鱼了,佩雷内尔从没有被丈夫的光环而抹去了身影。
生气了吧!佩雷内尔一定是生气了吧!
梅林思索着这几百年来干过的蠢事,绞尽脑汁想着学生时代得罪佩雷内尔的地方,那也太多了!当初勒梅和她可是欢喜冤家,在学业上互相竞争。而自己站队了勒梅,没少在学院里跟着连坐吃绊子。
“佩雷”难道自己拿走魔法石的秘密被他们得知了?这不是没有可能,尼可也许在贤者之石上留了自己的杀手锏,用来追查魔法石的去向都说不定——
老妇人即使佝偻着背,可眼睛却依然清明锐利,动作利索一气呵成,在气势上比年轻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科林,就算是一个电话,一封信都可以——”老妪碎碎念着,“十年!你明知道世道不太平——”
“杳无音讯,你就像条变色龙一样我们都无从找起”
“前阵子记得来信了,只字不提你的失踪,科林·摩根!”
梅林愧疚地垂眸,低下头听着老妪的责怪,尽管是抱怨的口吻,可担心早就打破了伪装。他也明白自己的疏忽,这十年对时间的毫无概念,在恢复记忆的同时让他忘记了跟友人们联系,对他而言,二十年也不过是眨了眨眼罢了。而自己曾经无论再怎么情况特殊,十年间也会给友人们通信说说近况。“你明知道你的情况特殊,这是个秘密——”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梅林就先抢答道,“抱歉,佩雷,让你们担心了。”
“哼,”老媪啜了一口茶,轻描淡写说,“幸亏十五世纪我偷偷拿了点你的头发,做了盏能显示你情况和下落的灯。”梅林一惊,但对方像是会读心一般,宽慰道:“安心吧科林,我知道你最注重隐私了。那盏灯只能显示你的三种情况,身处危险,已失踪,活动中。”
“刚刚说的那些不过是想让你有点愧疚,看起来见效了。”佩雷内尔得意地笑道,梅林松了一口气,无奈地笑道:“你怎么还是那么顽劣啊。”
“没办法,毕竟我的心还没老呢呵呵呵!”
钟摆嘀嗒地摇晃着,风扇不知疲倦地工作着,梅林跟着好友一块参观了整栋屋子,在外面看起来其貌不扬,麻瓜风格的(比起巴黎的房子更简陋的)住宅,内里却别有洞天,用扩展咒装修得非常温馨舒适。
他们登上阳台,栏杆上放满了盆栽,种满了魔法植物。眺望远方,麻瓜社区和巫师社区靠着森林泾渭分明,但在远观下都是一样的景色,烟囱中飘出袅袅炊烟。“麻瓜真是厉害啊。”佩雷内尔感慨道,梅林聆听着,“进入了蒸汽时代发展迅速,没有炼金术也得到了卓晓建树,巫师也享受了便利。”
“这些东西的发明就是为了所有人服务的。”梅林轻声说道,“巫师投入给普通人的药剂,也帮助了成千上万的患者。”他正视着面前的友人,勒梅夫妇一直致力于让普通民众和巫师和平相处,几百年来阻止了许许多多流血事件的发生,理应获得爱戴和钦佩的人,为什么还会觉得惭愧呢?
“你也还是一点也没变,从不把他们称之为麻瓜。”佩雷内尔莞尔一笑,“尼可快回来了,吃个中饭再说说你来是为了什么吧?”
梅林被戳穿了心事,却丝毫不意外。佩雷内尔太了解他了,但这种知根知底的感觉并没有让梅林陷入无处可逃的恐慌中。
“科林!”尼可用魔法将装满了食材和生活用品的购物袋放到桌上,立刻热情地拥抱了阔别多年的好友。却不料梅林没掌握好力度,把尼可的手指给折了。
“没事没事,上年纪骨头就脆了。”尼可气定神闲地安慰着惊慌的友人,刚想让家养小精灵拿来正骨药剂,却被梅林拦住。他的眼眸扑闪了一瞬金光,骨头顷刻愈合了。
“古代魔法果然是比炼金术更接近真理啊。”尼可的眼里闪过憧憬,开玩笑道:“早知道当初就该跟你一块去研究。”梅林瞥了眼友人,佯装鄙视:“我记得是哪位坐不住的恼羞成怒,觉得古代魔法就是块难啃的砖,佩雷,你还记得吗?”勒梅夫人十分配合地点了点头,回忆起了校园的青葱岁月,毫不留情地抖着丈夫的糗事。现存的古魔法学习门槛极高,需要有一定的炼金术储备才能碰达古魔法的门道。炼金术和古代魔法息息相关,而像勒梅这种数一数二的宗师,不用炼成阵的情况下也只能使用一些古咒。
而勒梅的憧憬,是曾经、过去、未来、炼金术士都有的期冀。在无数先贤的研究下,确认了巫师自身就有着真理之门,而门前是术士,门后是真理,门守护着真理,也是真理的唯一通道,某种意义上,门即真理,因门并不是必要之物,而是真理幻化后的具体存在,门的损毁意味着驱使魔法的能力丧失。同时每个术士的门雕刻的内容不同,决定了能力的不同。
而想要看到真理,就得付出同等的代价。在进行人体炼成的必要条件下失去身体的一部分,就会看到门后的真理。而且还能不需要炼成阵就可以施展炼金术。并且能比他人更容易学习古魔法中的无杖魔法。可这份真理的门槛过高、代价过于昂贵,让绝大多数聪慧的炼金术士望而止步。
佩雷内尔拨开购物袋,跟家养小精灵核对着买回来的东西,记起来了正事问道:“科林,你那个诅咒有眉目了吗?”
尼可也回过神担忧地说:“诅咒在施咒人去世后就会解除,可都这么久过去了。”
他们都明白长生对于他人而言是天大的好事,可对于科林来讲,这是噬心的诅咒。他年轻的妹妹芙瑞雅因故身亡,好心的水精将她变成了精灵留在彼岸。科林一直想要跟妹妹团聚。但尼可所知的版本,是最贴近事实的“真相”。友人们一如往常的关切,让梅林暖洋洋的。他摇了摇头,但还是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我的最后一个任务上个月完成了。”尽管是谎言。
佩雷的反应比丈夫快多了,欣喜地说:“那你现在住在哪里?定居了吗?”
“我离开古教后住在肯辛顿,只是暂居。”梅林的肚子突然尴尬地叫唤了起来,他局促又尴尬的模样立刻让面前的二人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午饭也正好如约而至,描着金边的碗碟纷纷摆置在长桌上,围着围裙的家养小精灵用魔法将馥郁的佳肴美馔端至餐桌的中心,桔香法式吐司放在餐篮里,蘑菇蛋卷、菠菜乳酪焗生蚝、鹅肝温沙拉还有核桃鸡汤,都是些老人易克化的家常菜。
“九年前我在旅行途中出了点小事故,短暂地失去了记忆,为了找回它们我花了好几年,才大致有了轮廓。”梅林将果酱均匀地涂抹在吐司上,讲述起自己杳无音讯的十年,“由此才忘记了时间找你们报平安。”
他和勒梅夫妇很早就约定过,每十年至少也要联络一次,“科林”没有妻子儿女,那只能由友人们帮忙照看,如若出了事故也能照应一下。
“这个生蚝味道不错。”梅林称赞了一声,佩雷露出自豪的笑容,“那你们这十年过得如何?”
勒梅夫妇对视了一眼,尼可回答了梅林的问题:“魔法石被告知有遭窃的风险,我们便将它交给了邓布利多,并且从巴黎移居到了这里——”他顿了顿,“这里什么都不错,就是没法让家养小精灵替我去购物。”佩雷立刻扭了扭丈夫的耳朵,佯怒道:“我就知道你不服气!总是醉心于炼金术,也得出门走走路晒晒骨头!”
尼可懊悔给自己挖了个坑的模样让梅林忍俊不禁,同时他再一次核实了自己的猜测,果然无论是那个活板门下的密室,还是被保护起来的魔法石,以及突然重见天日的厄里斯魔镜,都是邓布利多有意为之的手笔。
那么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饭后尼可带着梅林去看了自己的工作室,他惊异于尼可竟然在研究古教,并且已经十分深入。“你是怎么了解那么多的?”自己曾经旅途的动机就是销毁古教存在的痕迹,而自己也可以担保,他最多保留了一些残破模糊的文献在世。况且一个现成的古教知情人就在眼前,尼可却从来没有过问他,梅林眼神复杂地望着对方,他有些不明白友人的用意。他可以选择将这些成果永远保密下去,可却在此时此刻告知了自己。
尼可看见梅林怔怔伫立在原地,如同一块木头的模样,得意地说:“看来我的研究并没有走偏,而且很精准。是吗?”
梅林点了点头,尼可能走到这一步,背后的故事肯定也十分曲折。“你为什么不问我?可以省下很多麻烦。”
尼可的笑容突兀地淡去了,他肃穆地望着梅林,这让梅林突然觉得他们离得很远。过了半晌,尼可却绕过了答案,抛出了问题:“你觉得我是怎么了解那么多的?”
“现存的碑文、古籍不足以提供这么多信息,”梅林目光灼灼地望着尼可,“只有人可以。口口相传的传闻,事迹,只要不会忘却。”
“我的一手材料告诉我,古教并没有阻止自我毁灭的这场浩劫,它不是没有祭司来维系传承问题,可它并没有那么做。”尼可抚摸着倾注了心血的一摞纸集,轻声道:“说明这是一场注定的毁灭,即使还有德鲁伊子民的口述,可在岁月的蹉跎中,知情人的老去,它退出了舞台,转向了幕后。”他凝视着梅林,“你是古教的祭司,科林。倘若你告诉我了更多的机密,岂不是违背教意?”
梅林语塞,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尼可说得没错,他的考量完全是建立在科林是个低等祭司的条件上。这个谎言天衣无缝。他该感动于挚友的周虑,可作为梅林,自己就算吐露些古教的事情,三相女神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本可以让尼可直接知道结果,不会有那么多风波的经历。这也恰是让梅林愁眉不展的原因。而到现在,尼可也还没有告诉他快命不久矣的事情。
尼可不虞的是,友人却因自己的话更愀然不悦。“科林,你到底怎么了?神思不属的。”尼可挂意着梅林脸庞上若有若无的忧心忡忡。
梅林咬紧牙关,在忏悔自己的罪行前,他竟犹豫了——在此时趑趄不前显然不是个好选择,这不该是他该产生的情绪,就像个孩子一样。梅林暗暗叹了口气,身体同调的后遗症看起来比想象还深刻。不对,同调的后果只是激发了他心中最隐秘的恐惧,让他变得有些情绪化了。
梅林凝望着尼可。他明知把自己暴露在人前是不明智的决定,但他只能眼看着自己顺应着心声吐露了难堪。勒梅夫妇表现出的热络和在意,那些共同拥有的经历从未消却,把空缺了十年的联络又填满了熟悉的亲切。就像是一双温暖的手,让他心甘情愿卸下强撑的面具。挣扎和懊悔交织着倦容,尼可一愣,瞳孔放大显然是吃惊到了好友决堤如同洪水般外泄的痛苦。
此时此刻,佩雷也步履飞快从楼梯上走了下来,提着梅林带来的手提箱,凝重地望向丈夫,最后将视线锁定在了梅林身上。满眼的愤怒和困惑顷刻和惊讶、茫然、担忧糅杂在一块。
在和佩雷对视上的瞬间,梅林在了然的目光中就明白,她一定打开了手提箱,看见了里面的长生不死药。雷厉风行过来找他算账了。
“佩雷,你来——”还没等尼可吐出“做什么”三个字,这位老妇人就以矫健的碎步迅速地走到梅林面前。
她一眼就看穿了丈夫想说的话,在勒梅先生欲言又止时,直接将手提箱放在工作台上打开,这个施了扩容咒的箱子里装着六七个银壶。
尼可呆滞了几秒,佩雷似乎在控制自己的情绪,轻声细语听起来又刻意了些,她茫然地望着梅林:“这些,你把它们带回来做什么?这就是你要谈的事情吗?”
他的胃像是被搅在了一块,一直在下沉、下沉、下沉。神色迥异的勒梅夫妇,箭在弦上不能再停滞了。梅林的脸色唰得苍白了许多,但还是点了点头。
在沉默中他们落座了。佩雷先打破了僵局:“我以为你想借走魔法石。”她迟疑了一会,“现在我不明白了。”
梅林苦笑,如果没有三相女神介入,他有许多方法理由归还魔法石。
尼可在友人面前没有太多弯弯绕绕,苦恼地看了眼打开的箱子,直言道:“你知道了什么吗?科林,我们不是刻意想隐瞒的。”他看了看自己的妻子,佩雷朝他点了点头,在眼神的交接中尼可想让气氛不那么凝重,用随意的语气尽量风淡云轻的说道:“魔法石被销毁了。我们打算安度晚年。”眼见科林的瞳仁兀然放大,惊愕地、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为什么?”为什么勒梅夫妇会那么坦然地面对死亡的到来,他们都不明白真相,他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血流在上升、上升窒息接踵而至,他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茫然失措地望着他们。
“为什么你会感到疲惫呢?”佩雷平静地反问道。
是啊。他忘记了,太长寿也是一种诅咒。可是梅林无法接受,不敢相信他们的剖白。尼可还有没完成的项目,佩雷仍旧对未来的科技心神向往,到底是坦然还是迫不得已?
“好了。科林,你怎么反倒无法理解了呢?”佩雷拍了拍梅林的手,“还是说你有别的心事吗?能否告诉我们?”他们的手握在一块,尽管长生不死药让勒梅夫妇不会面临寿终正寝,可他们的皮肤上爬满了皱纹,这是时间获取的唯一代价。梅林很少去思考人为什么会死去这一问题,为了避免悲痛的来袭,他选择了亲手斩断羁绊。但当死亡逼近他珍视的友人时,才发觉自己的不成熟。
两双澄澈的眼睛温和地注视着他,仿佛他说出什么坏消息都会接受。梅林深吸一口气,忐忑又难以启齿,心脏在此刻异常地快速跳动着,咚、咚、咚他无法面对勒梅夫妇一片真心还撒下弥天大谎。梅林攥紧了衣袍的一角,羞愧难当下垂头直陈:“我的最后一个任务,就是把魔法石交给古教。”
钟摆摇晃着,嘀嗒、嘀嗒作响。叩问着梅林躁动不安的心,他从没觉得时间会那么难熬,如坐针毡。在过了许久后,梅林明白了勒梅夫妇长久沉默的用意。他松开了衣袍,但还是吐露了肺腑之言:“我知道我的行为十分无耻,也不求你们的谅解。魔法石是因我而无,我在寻找它的替代品。那一箱药水,暂时救急。”他站起身,转身才敢抬头。
“我送你吧,摩根。”勒梅夫人在身后说道。梅林摇了摇头,对这个称谓的变化毫不意外,可他忏悔了自己的罪行,那无形的手却依然掐着他的脖子,窒息万分。
夕阳西下,梅林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局促又狼狈地离开了屋子,直到最后一刻,他才敢回头看门前的佩雷。
她的脸上并没有仇恨,只有陌生与迷茫,这还是深深灼伤了梅林,他匆匆回过头,悲伤与羞愧已经发现了他。梅林深呼吸了一下,颤栗地祈求:“请让我最后这样称呼你一次,抱歉,佩雷。我明白多说无益,我已经铸成了大错。希望你们保重身体,等等我的消息。”语毕,怕被那些躲藏在黑暗中的怪物窥伺到他有可乘之机,快步离去。勒梅在这片土地上设下了无法幻影移形的禁制,导致他只能尴尬地步行逃离现场。
“科林·摩根。”就在他下山的时候,身后传来佩雷急切的声音。是他听错了吗?可再一次,佩雷幻影移形到他身后,咬字清晰喊道:
“科林·摩根!”
梅林收回了迈开的右腿,停驻在了原地。他不敢置信地转过身,佩雷板着脸干巴巴地说:“我只问你一个问题。这是你自愿的吗?”
“芙瑞雅。”梅林突然觉得疲惫如潮水般袭来,他不想再对旧友说一句谎话。如实说道:“如果我不这么做,芙瑞雅就会——”
佩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们回去,把你知道的一字一句都说明白。”她脸上没有了迷茫,仅存的陌生是关于这个名字的:“她不是你在彼岸的妹妹吗?”
梅林被佩雷的反应搞得一愣一愣,像卡壳的机器,佩雷泼辣地说:“你傻站着干什么?我们是没法原谅那个古教的祭司,”她顿了顿,无奈地望着梅林,目光炯炯地说:“但你还是我们最好的朋友。”
尼可早已等候在家门口,而神色已经缓和了许多,沉默着拍了拍梅林的肩。他收回藏在妻子袖口里的蓝色光芒,梅林认出了这是窃听魔法。“科林,古教让你做选择吗?”佩雷遣散家养小精灵,沏着茶关切地问,“芙瑞雅现在怎样了?”
“她应该无恙。”他在这段日子里打听过芙瑞雅的近况,可都被希尔芙以休养生息为由打发了。希尔芙在阿瓦隆颇有威望,在她的庇护下芙瑞雅应该不会有什么差池。
“你是怎么将魔法石拿走的?阿不思可是将它藏在了厄里斯魔镜中,况且我看了踪迹显现的录影,你并没有出现——”尼可挠挠后脑勺,“你是怎么将它从阿不思的眼皮子底下拿走的?还是说有同伙将魔法石交予了你,你再转递给你上司?”
“三相女神参与了此事。”梅林垂眸,“我交给了女神们的传话筒。”
“难怪可以在踪迹显现上动手脚。”佩雷蹙眉抿了口茶,“传话筒又是什么?”
“女神们通常不会直接现身,因此就会有生物被赋予职能。”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是空谈,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好友们寻找新的长生之,在这之前是先稳定勒梅夫妇的心。“那些药水应该能维持两三年,我一定会找到方法的。”他恳求道。
“科林,你能有什么办法呢?况且还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尼可微笑着摇了摇头,“这么多教训摆在我们面前,人类的确难逃一死。我和佩雷已经处理完了后事,早就没有牵挂了。”
“不可以!”梅林站起身,椅子倒翻在地。他激动地看向尼可:“你才理解古魔法的冰山一角,我们一块研究,就像从前那样。”又看向佩雷:“你做的茶烙饼我还没有吃腻,佩雷,科技会越来越发达,这个世界还那么有趣。”
佩雷和尼可都笑了起来,佩雷捂着肚子,抹去了泪花,“科林,你摔坏的脑袋还没康复吗?怎么越来越胡搅蛮缠了。”尼可拍了拍妻子的手,却毫不意外科林的撒泼耍赖,他能承认友人在学术和天赋上比自己高了一大截,但在做人方面,科林远远不如他。
“科林,你觉得死亡就是生命的终结吗?”尼可笑着说:“你是世上极少数知道这个世界真相的人,如果不是你告诉我,我还不会相信彼岸和那种古老的精灵真的存在。”
“你们不会去彼岸,我知道你们不会留在那个地方。”梅林多么清楚,阿瓦隆是无法回家的人、不愿前进的人的理想乡,阿瓦隆里有才华卓越的吟游诗人,有妙笔生花的作家,那里从不缺欢笑,泪水也只为快乐而生。而尼可和佩雷,他们有着坚定的目标,会前进的人不会被阿瓦隆迷乱了双目。他们注定穿过帷幕,而转世的人就算有相同的灵魂,也不会是同一个人。
他们共同的记忆,也将只会存留在梅林的脑海中。如果死亡不是这段旅程的终结,那又会是什么?
“我明白,我明白。”尼可望着梅林湿润的双目,他轻轻地说:“可我和佩雷依然认为,死亡只是通向了下一段旅程的中转站。死亡从来没有赢过人类,因为灵魂从未消泯。他只是从我们的手中拿走了这段旅程的记忆,作为交换,我们会在下个站台相见。”
“这就是你们的选择吗?”梅林的一滴眼泪滴在了衣袍上,润湿了棉布。
“是。”佩雷说道,“前阵子我和尼可已经做好了最坏打算,邀请你来再多跟我们聚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科林。”她哽咽了一下,但要强的她还是忍住了翻滚的情绪,“我们最不放心的还是你。”
那些没说完的话,梅林感受到了。他握住佩雷的手,“那就再留一段时间,再给我一点时间,”他垂下头,又立刻抬起来正视着二人,坚定地说:“如果不给我这挽救的机会,我会于心难安的。”
钟摆嘀嗒嘀嗒地摇晃着,时间仿佛被定格了似的。梅林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祈求着友人们不要心生死志,终于,佩雷缓缓点了点头。随即,尼可也答应了他的请求。
梅林心中的断头台,终于没落下斩刀。斩刀依旧高悬在头顶,可他还是松了口气。
“但是,你不能用什么禁术伤害自己。”佩雷强调,她的眼里溢满了泪水,尽管梅林没有读懂她担忧的眼神。
他们一块吃了晚餐,促膝长谈到深夜,聊他们过去各自的故事、共同的故事。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梅林还是趁着夜色得离开了。临别前佩雷语出惊人:“既然你也退休了,要不搬到附近来住吧?”
“佩雷!”尼可惊于妻子罕见的热心,朝梅林歉意地笑了笑,随即拍了拍梅林的肩,郑重地说:“科林,我们是认真的。”他搂住妻子沾沾得意道:“佩雷做的茶烙饼可好吃了。”
梅林突然想起从布斯巴顿毕业后,他在巴黎待过一阵子。借住在勒梅家中,彼时尼可的父母还健在,老勒梅还为他找工作写过推荐信。
那是一段不错的时光。梅林相信,如果自己的存在并不是谎言,能跟友人成为邻里,一定是非常温馨的晚年生活。
可恰恰科林只是最接近他本人的一层面具,即使无限接近于真相,可也是谎言堆砌而成的“事实”。
“那可先得吃上佩雷做的茶烙饼,我才能下定主意。”梅林开着玩笑,还是答应他们会多多写信,经常来拜访。
在勒梅夫妇的目送下,梅林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个黑点消失在大雾中。
而幻影移形到公寓不远处的梅林,幻化成男孩的模样。他突然在一个坏掉的路灯下停住了脚步。路灯的灯光时有时无,追逐着灯泡热量的飞蛾依然不知疲倦地扑火。
一只乌鸦站在路灯上,看起来异常的巨大就显得恐怖了。
“艾莫瑞斯,你就不怕他们把这个秘密告诉邓布利多吗?”乌鸦先生幸灾乐祸地说道。
“不会,因为我就是最大的那个秘密。”勒梅夫妇从未暴露过他的存在。梅林咧开嘴笑起来,笑意却没有达到眼底。“你又有何贵干呢?”
“哈哈艾莫瑞斯,你今天的事情女神们不会追究,我只是来警醒你一句,”乌鸦扑棱了一下自己的翅膀,“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灯泡发出滋啦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头上掉了下来。梅林抬头看去,哪还有什么乌鸦。可低下头,一只烤焦的飞蛾在地上颤抖着羽翼,生不如死地挣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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