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随月生
“我再给你上点止疼的药,就没那么疼了。”陆聿说话的声音不自觉柔和了几分,尽可能地轻手轻脚地往伤口上撒药,却只听得她倒吸一口凉气,一双手攥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一根一根地凸起来。
陆聿没言语,只低头将布条覆上她的伤口。他手上动作轻缓,原本一直微弓着身子的洛川慢慢地松弛了下来。
陆聿心中顿感不好,他弯腰往前凑,去看半边身子倚着车璧的洛川。只见她双颊潮红,整个人昏昏沉沉。
陆聿下意识伸手去探她额头,果然滚烫。
帘子此时恰巧被人掀开,是连奕。他探进来半个脑袋,未料正巧撞见了这一幕,干咳了两声。
陆聿瞟了他一眼,揉了揉眉心:“她高烧烧得厉害,得尽快找到药铺抓点药。”
连奕将手伸到他面前摊开,两株洗得干干净净的紫苏赫然躺在连手心里,根茎处还挂着水珠,原来他刚才是在附近找草药去了。
陆聿颇有些意外,连奕解释道:“来的时候,我在路上看到有很多紫苏,想着洛姑娘失血过多,容易有炎症。”
陆聿朝他点点头,松开了洛川身上刚系好的布条,接过他手中的紫苏,双掌揉搓,直至沁出青绿色的汁液。
陆聿抬手,让汁液悉数滴在洛川的伤口上。此时的洛川整个人已经烧得迷迷糊糊了,却还强撑着坐起身:“我来驭马——”
陆聿没说话,忽然伸手劈向她脖颈处,接住了她倒下来的身子。将洛川安顿好之后,陆聿才从车内出来,坐在了洛川坐的那个位置,那里血迹斑斑。
没人知道她是忍了多久,才捱不住倒下的。
陆聿回头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半趴着的洛川,车内是极其浓郁的血腥味和紫苏的腥臭气味。
若放在平时,陆聿只怕早就掩鼻远离了。今日,他却只是心思沉沉地放下帘子。
原本在马车周围望风的连奕见陆聿已勒了缰绳,便也翻身上马,两人一路疾驰。
一路绿影重重,而陆聿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是出逃的那夜,洛川带着他一路厮杀。
温之岩狡诈,他自然不能冒险让温之岩轻易得知自己下一步计划和行程。是故,他并未请任何护卫。
在益州码头,他本以为自己已再难脱身,未料到竟能遇到洛川。在听到洛川与船夫对话后,他拼死猛撞船板,希冀能引起她的注意,再救自己一回。
从益州一路沿长江而下,将军府始终紧追不舍,但庆幸的是都一一化解了,唯一奇怪的是将军府的人怎么手持软剑,何况那软剑看起来对灵虚派至关重要。
莫非是将军府里已经混入了江湖人?不过这与他又有何干系。
陆聿冷笑一声,勒紧缰绳,马匹往前狂奔不止。
马蹄飞奔间,眼前的景色已由青绿变幻成了金黄。陆聿和连奕在林子的出口处勒停了马匹。
再往前,便可瞧见进出城的农户和商旅车队。
时值深秋,城外的密林呈层层叠叠的金黄色,不远处的城门上高悬“安陆”二字。
青砖垒成的城墙生了不少青苔,来往的镇民也不算多,衣着朴素,但个个脸上都平静祥和。透过城门,从城外往城里望,能看见街坊旁是一排排的公孙树,高大笔挺,枝叶金黄。树下有小摊摆着摊卖红灯笼,红灯笼就挂在树下,一红一黄,色泽饱满浓郁。
马车自灯笼摊前经过,又来到了胭脂水粉铺,再往前,便是扑鼻而来的炸鱼的酥香和桂花糖藕甜腻腻的味道。陆聿闭眼,用力深深地嗅着这小城街坊上的味道。
马车在街上缓缓行过,揽客的店小二早早地迎上来,点头哈腰:“两位客官,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呢,里面请——”
“住店”连奕边说,边将自己手中的缰绳递给小二。
陆聿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车内,洛川的伤势并无好转的迹象,仍然昏迷不醒。
那店小二显然被冲鼻的血腥味吓到了,往后退了两步。陆聿朝连奕使了个眼色,连奕立即明白过来,往小二手上塞了点碎银子:“家妹路上贪玩不小心摔下了马车,受了重伤,还请小哥帮忙去请个郎中,越快越好。”
店小二点点头,一溜烟儿就不见了。
连奕自认为很有眼力劲,替陆聿撩着帘子,等陆聿把洛川抱出来,他才好将马车和马牵去马厩喂料。
等连奕料理好回房时,郎中已经来了,正在给洛川号脉,陆聿在一旁守着。
郎中捻了捻山羊须,走到桌边提笔写了一张药方,递给陆聿:“按这方子去抓药,一日三次。”
陆聿点点头,接过药方,转而看向连奕。
连奕立即明白过来,送郎中出了房门,又将自己身上最后一点盘缠塞到郎中手里:“大夫辛苦了。”
目送郎中下楼了,连奕才转身进屋。一抬眼,正瞧见陆聿提笔在药方上添字:“陆兄既懂医术,何必再请郎中?”
陆聿将毛笔搁在笔架上:“不过是为了活命,看了几本医书罢了。”
“这药方上我后添的几味药是我的药,麻烦连兄找店小二帮我买足七日的量。”陆聿走过去将药方递给连奕。
连奕接过药方,转身下楼:“那陆兄好好歇息,我去找小二。”
陆聿微微颔首:“多谢连兄。”
眼见连奕下楼了,陆聿瞧了一眼床榻上的洛川,她还未醒。
陆聿踱步窗边,轻轻推开窗户,有只白鸽停在窗棂上。
陆聿伸手抓住白鸽,取下它腿上绑着的纸条,便扬手将白鸽抛向空中。
白鸽扑了扑翅膀,便往西飞走了。
连奕的脚步声在房门外响起,他推门而入:“我已让店小二煎药去了,待药煎好了送到房里。”
房内无人应声,连奕蹑手蹑脚走过去,只见陆聿躺在美人榻上和衣而眠,想必是已经睡着了。
陆聿闭眼听着连奕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屋内便安静下来了。
不多时,窗外忽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听着潺潺雨声,陆聿只觉眼皮愈发沉重。
等他睁眼醒来时,屋内的烛光昏黄摇曳,连奕正在灯下看书。
陆聿瞧见桌上放了一碗药,便坐了过去,伸手一摸瓷碗,刚好温热。
直到面前的烛光被遮去了大半,连奕才从书中回过神来。
陆聿看了一眼书名,是个坊间流传了许久的话本子《五岳演义》。
连奕挠了挠头,颇不好意思:“以前小时候总觉上清峰的日子实在无聊的紧,便老从师兄那里偷话本子看。如今睡前不看看话本子,便会睡不着。”
陆聿不予置评,只是别过头看了一眼床榻上的洛川:“洛姑娘好了些吗?”
提起洛川,连奕便来了兴致,凑到陆聿面前:“喝了药就躺下了,现在估计睡得正香呢。”
陆聿眼观鼻鼻观心,伸手拿了连奕的话本子,翻了起来:“连兄若有什么想问的,不妨直言。”
“那洛姑娘真是你们将军府的婢女吗?我看她轻功虽好,但招式杂乱,像是个无门无派混江湖的。”连奕撑着下巴,回忆白日在栈桥那一战,“不过,她身手干净利落,武学底子还不错,若我跟同她比试一场,谁胜谁负未可知。”
这厢,连奕还在点评洛川,见陆聿放下了话本子,看了自己一眼,那一眼无喜无怒,却叫他不自觉端正了坐姿:“陆兄勿要多心,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打听洛姑娘师承何派,可有收到武林大会的请帖”
再过两月,便是武林大会了。
七年前的江湖,人才济济,熙攘鼎盛。而居延入侵中原那一役,中原武林众豪杰与陇关商城主一同出战迎敌,杀得居延退至鸣沙山北,自此与大胤以鸣沙山为界。那一役,中原武林堪称力挽狂澜,但江湖子弟亦死伤不少,元气大伤。
幸而大胤这两年新帝继位,政局稳定,轻徭薄赋。百姓安居乐业,中原武林渐有起色。时隔七年,多少武林世家子弟、江湖英豪都盼着这一日,无一不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陆聿淡淡道:“连兄何不亲自去问洛姑娘?”
听他如此言说,连奕连连摆手。洛川那生人勿近的性子,若他去问,洛川必不会搭理,又何苦自讨没趣。
按照武林大会惯例,所有门派只可派一名弟子参赛。若是无门无派,那连名帖都拿不到,何况参赛资格。如此看来,洛川十有八九没有请帖,本来他还想着在武林大会上与她切磋一番。
棋逢对手,不能酣畅淋漓地比试一场,实在遗憾,连奕忍不住喟叹一声。
陆聿一双俊眼虽停在话本子上,但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连奕:“听说当今武林唯以灵虚派、蓬莱公宋昱、霍家帮为尊?”
提及师门灵虚派,连奕眼神黯淡了几分,他叹了口气:“如今我们灵虚派在江湖不过是空有名号罢了,我此行下山便是为了夺得武林大会魁首,只有这样或许才可让他老人家宽慰一些”
说话间,连奕拿出了那把从黑衣人那里夺回来的软剑,手指轻抚剑格,声音好不惆怅:“灵虚派这几年拜入山门的新弟子越来越少了,再这样下去,这灵虚一脉将不复存焉。”
陆聿放下了话本子,眼神里有几分探究:“可我看连兄此一行更像是寻人?”
连奕忽然抬眼郑重地看着陆聿:“下山前,师父曾叮嘱过我不可告诉旁人师叔的事,但我自认这几日我们已有了过命的交情,便是告诉陆兄也无妨。”
“在下自当替连兄保密。”陆聿的话掷地有声。
连奕将自己的佩剑和那软剑并排搁在桌上,两把剑的剑格上刻着一模一样的纹饰:“这把软剑乃是我师叔随月生的佩剑,听师父说,师叔天赋异禀,偏放荡不羁,不喜灵虚派的清规戒律,在学成了师祖的绝技随风斩月后便下山云游去了”
灵虚派是百年宗脉,久居巍巍上清峰,尤以剑术见长,门下弟子遍及大江南北,在此一役中,弟子死伤无数。
而近几年才兴起的霍家帮起源于雁荡山山脚下的小镇,惯以走镖为生。七年间从小小镖局变成了江湖第一大帮,座下弟子数万人皆散落在各处城镇村庄,平日不过是不起眼的走镖商队。但每年帮主霍靖生辰,各地派来贺寿的人能像流水一样进进出出三天整。
另一个便是世代居于海外蓬莱岛的宋家,世人知之甚少,只知宋家有秘术可活死人肉白骨。
而连奕口中的师叔随月生,是七年前整个江湖中最惊才绝艳的人。
他天纵英才,年纪轻轻便已打败了几大门派的首席弟子,夺得了武林大会的魁首。可他对这虚名毫无兴趣,自武林大会夺魁之后,他便消失在江湖里了。偶有人在路边歇脚的茶摊上听过随月生的名号,又有人说在岭南一带见过他,帮着当地的村民建祠堂
江湖上传闻随月生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云翦门灭门的那个雨夜,他随身的佩剑遗失在那里。
自此,坊间开始有了各种各样的传言,一说他已被朝廷招安,成了朝廷的鹰犬;一说他是贪图居延神庙里富可敌国的财宝。
可后来,谁也没再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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