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入套
“哪里来的小子，敢抢爷的酒！“
随着暴喝而起的是一道人影，自醉仙楼二层的窗户跳下，混入熙攘的街道。
层楼上的人一时哗然，杯盘叮当声不绝于耳。
靠窗沿的一位锦衣公子被撞到了肩膀，一句“哎呦“还没出声，眼前已不见了人影，只从风里遥遥传来句”抱歉“，不由惊得张大了嘴，“刚刚过去的什么人？“，他身边的友人仓皇摇头，“没看清。“
倒是一旁抚琴的娇娘停了手，吃吃地笑了起来，纤纤玉指按在红艳的唇上，正挡住粉嫩舌尖上诡异的分叉，“奴家瞧了一眼，像是个俊朗的小哥。“
锦衣公子登时面上便不大好看，像是被抢了风头似的，只嘴里冷哼着找场子，“穿得破破烂烂，怕不是哪里来的叫花子吧？“
他自己说着也觉得有理，便顺着话点点头，“抢了人的酒就跑，逃命逃得那样熟练，不是叫花子又是什么？“
话音刚落，一个彪形大汉骂骂咧咧地追着过来，一把推开他自楼上也跳了下去，“还爷的酒！“
锦衣公子被推倒在地，疼得龇牙咧嘴，“欸！你这人粗鄙……“
那人影拎着酒坛，在熙攘的街上如入无人之境。大汉远远追着，左冲右突，不知推倒了多少路人摊贩。
好容易出了街巷又跑了几里地，大汉累得呼哧呼哧，撑着腿擦了擦汗，一抬头登时傻了眼。
他愣神儿的当口，小弟们也尾随而至，“大哥，怎么不追了？“
“追？“大汉抬手照着问话人的头就是一个爆栗，他指了指前方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那狗小子窜得像只兔子，进了林子就是回了窝，怎么追？“
他转头啐了一口，“走吧，就当老子被狗咬了一口。“
破烂衣衫的小叫花子用一根竹子做的箫挑着酒坛上的绳，回头瞥了一眼，见无人再追，洋洋得意地轻哼了一声。他放慢脚步，悠哉游哉地穿梭在树林里，时不时逗弄一下停在枝头的鸟雀，末了捡了棵半高不低的树，翻身靠坐在枝桠上打起盹来。
这一觉就睡到了日暮西沉。
小叫花睡得嘴角流涎，他翻了个身一摸怀里，登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怀里空空如也，原本被抱着的箫和酒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自枝头一跃而下，冷声喝到，“谁？！“
无人应他，只有林间渐起的风声。
他眯起眼睛，眸中金光一闪，继而又笑了起来。
“何必呢，那东西对你又没什么用，为的不过是想见我一面罢了。“他摊开手，又向前走了两步，”我在这里，怎么又不敢出来了？“
林风声又大了些，刮在叶片上，像是尖锐的啸叫。天不知何时已悄悄暗了下来，此时林中漆黑一片，连月光也无，只有树影高高低低连成一片，在夜里如鬼魅一般。
小叫花“啧“了一声，抬手掐了个诀，手心顿时冒出一团火。那火苗外圈是灿灿的黄，只是中心却并没有如普通火焰一般泛着红，反而透着莹莹的绿，像是春日草地里刚冒出的嫩芽。
一丛火光也只照亮了半尺的路，在风里晃晃悠悠，像是要被越来越浓的暗夜吞噬。只是那火即便被风压得贴在掌面，也总能亮着一点点光，待风力稍减便又旺盛起来，绵绵不绝。
就这么过了半个时辰，这不大的林子依旧没有走到头。小叫花叹了口气，“真不见我吗？“他合起手掌捏灭了火焰，眼中跳跃的金色便隐藏在浓郁的黑夜里。他立在原地，脚下划了半个圈，两指并立在胸前，慢吞吞道，”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再不来，我就走了。“
他话音刚落，呼啸的风声渐渐变了调，像是孩童的笑声，又像是少女的轻唤，百转千回，变幻莫测。
“来呀。“那声音说，”闭上眼睛向前走，脚下的路会带你见到我。“
小叫花依言闭上眼，只觉得脚下的落叶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带着他升腾而起。他抬起脚，伴随着落叶咯吱咯吱的脆响，一步步向前。
那声音起伏悠扬，像是在唱歌，里面似乎是某种奇怪的语言。
那歌声停了的时候，风声也停了。小叫花睁开眼，看见了一片湖。
月亮透过树影将光洒在湖面上，水波无风自动，泛起粼粼。
他上前几步，低头借着月光看了眼湖里映出的自己。
凌乱的头发用一根草绳扎在脑后，额前散落的发丝隐隐遮住了浓密的两道剑眉，只露出一双猫儿眼。明明是一张少年人的面皮，嘴唇却紧抿着，像是在同谁较劲，无端添了几分老气横秋。
他对着湖面轻轻吹了口气，那水波影影绰绰地将他的倒影搅乱，慢慢换了另一片景象。
他的箫正缓缓下，自洞孔处汩汩冒出水来。
真是够了。
他抬脚踏碎那片幻象。水波又翻涌起来，自湖底生出一片荷叶，将他托起。
他抬头看去，湖中心渐渐卷起漩涡。他心念一动，踩着水往漩涡处走去。
随着他的脚步，一片片荷叶自外向内缓缓生长起来，瞬间铺满了整个湖面。
漩涡就在眼前。小叫花皱了皱鼻子，一猛子扎了进去。
那箫本是竹子做的，不知被什么牵引着悬在水中。他伸手去捉，却被同样的力量卷住，怎么也挣脱不开。
心里早已骂了几百遍见鬼的话。他闭上眼，握住箫身默念起咒语来。他声音由低至高，语速也越来越快。那漩涡仿佛被他搅动了一般，飞速旋转起来。
他念完最后一字，两指一并，猛地睁开双眼，厉声道，“扑！”
那竹箫如剑一般向上飞起，直直穿透漩涡跃出水面。
小叫花舒了口气，四肢并用扑棱上水面，刚抹了把脸，就发现湖面变数乍生！
从四面八方涌起水波聚在空中，拧成细细一股。那水带着极强的力量，就要自箫身的孔洞处穿入。
小叫花拍水而起，大喝一声，“收！”
那箫如活物般一转势头，朝小叫花飞去。
它于半空中恰撞上那股水绳，只听“啪”的一声，水自箫身各处溅出，随即竹片扑扑下落，砸在水面上。
水绳竟是将那竹箫击成了碎片。
小叫花目瞪口呆。
待他缓过神来，那些碎片早已被卷入水下。取而代之的是一朵渐渐升腾的火红的莲花苞，在月光下徐徐绽放。
这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他足下一踏，人便飞至半空，手心冒出一道白光，直直朝那朵红色的莲花打去。
湖里登时翻起几米高的浪，打得满池荷叶如风中残叶般摇晃。
那莲花似乎毫无抵抗之力，被一下击中散成齑粉，自空中簌簌落下，像是降了一场红色的雨。
小叫花见一击无用，手中又聚了团火，隐约有雷霆之势。他自上而下出掌如风，朝湖心打去，“还我竹箫！”
他身形极快，却在触及水面前硬生生止住动作。
那莲花碎裂后，水面本是空了一片，此时却又自内汩汩冒出活水来，像是生出了泉眼。水逐渐向两边散去，露出一双眼睛。紧接着是整个头，外加两条白生生的臂膀。
竟从水面冒出一个人来。
说是人，却不贴切，只因他脸上泛着死白，浑然没有半点人气。瞳仁极小，只如莲心一般。
小叫花的手几乎贴在这东西的额顶，只待发力，便能将这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也如莲花一般击得粉碎。
只是那东西似乎并不怕他，将两只手臂搭在荷叶上，就这么仰着头，水润的嘴唇动了动，语气里带着欣喜，“上仙大人！”
小叫花莫名舒了口气。
是个男的，他想，那就好。若是个女的，真不知该怎么动手。
虽说是男性，可这长相却着实有些雌雄莫辨。他生了一双杏核眼，流转间几乎能听见潺潺的水声，鼻子和下巴都小小的，颌线圆润，嘴唇是莹莹的粉，只眼尾和瞳线带着一抹艳丽的红，便衬得整张略显寡淡的脸都妖冶了起来。
他见小叫花不答，又叫了一声，“上仙大人，你怎么不理我呀。”
“我不认识你。”小叫花踩在水面上，冷冷地看着他，“我也不是什么上仙大人。”
“怎么会不认识我呢？”那人嗔怪地皱了皱鼻子，指责道，“你刚刚把我打得粉碎。”
小叫花几乎要被他气笑了。他从没见过这么胡搅蛮缠的人，或者说，这么胡搅蛮缠的妖。
“一个幻型而已。你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那也会疼呀。”那妖翻了个身，换了个姿势背靠在荷叶上，仰面看他。
小叫花背过身去，厉声道，“穿上衣服再说话。”
身后传来粼粼的水声，带着一点铃铛似的笑。
“好啦，上仙大人。”
小叫花这才又回过身去。
这妖变出了一块火红的布，缀着深绿的边，腰间用藤条似的东西草草系了一下，一动就露出半条藕白的腿。
小叫花手腕一翻，掌心又现火光。他目光如炬，几乎要把这妖烧穿。
“你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抢我的竹箫？”
那妖闻言又吃吃笑了起来。
“上仙大人问题好多呀。”他咬着指尖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勾着嘴角道，“我是什么东西，上仙大人还没看出来么？”
他上前两步，几乎贴在小叫花身上。
“上仙大人既然看不出来，要不要闻一闻呢？”
一股子清冽的香气扑面而来，像是夏日冰凉的水，和茂盛的草。
小叫花被逼得连连后退，猛然翻身跃上岸去，冷笑着道，“不过是只莲花妖罢了。”
“你这妖倒有些歪门邪道的本事，这片树林也是由你所化吧？”他越说脑子越清楚，嘲讽道，“我说近几日怎么总遇见奇怪的树林，果然不怕被偷就怕被惦记。之前不动手，是时机未到么？”
那妖被他这一通抢白说得怔愣半晌，方才垂下眼，“妖吗？”他复又慢吞吞笑了起来，“上仙大人说得很是。”
“都说了我不是仙。”
“那你是什么呀？”
小叫花指了指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衫，道，“你看不出来吗？我只是个叫花子。”
“抢叫花子的东西，你可真够……真够……”他原想骂句“下作”，到底说不出口，只能怒目而视，“还我竹箫！”
莲花妖眨了眨眼，似乎极为不解，“叫花子是什么？”他又道，“你明明是下界的神仙，为什么不肯我这么叫你？”
他见面前人已显不耐，也不多纠缠，只笑眯眯地摊开手掌，上面隐约出现竹箫的碎片。
“上仙大人，你的神器碎片已经被我吃掉啦。”
他手掌一合，那些闪着光的碎片便飞入他腹中。那里是丹田气海，妖的内丹所在之处。
“可惜我妖力微弱，却没法复原。”
“你胡说！”
莲花妖只笑着看他。
“你胡说！”他重复道，简直难以置信，“既然打得碎，怎么会拼不好？”
莲花妖摇了摇头，“上仙大人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方才你那一掌拍下来，若杀死了我，却有信心救得活我么？”
他这歪理倒也说得通。小叫花、或者说小神仙被他堵得无言以对。他自知是被威胁了，却也一时间无法可想，只能退上一步，“我只要我的箫。”
莲花妖闻言几乎要欢呼，“好呀好呀，我也想还上仙大人。神器碎裂确实是一时失手，我心里也很过意不去呀。”
他嘴里说着过意不去，眼睛却滴溜溜转，只差没把“我在打鬼主意”几个字写在脸上。
“要想主意没问题，麻烦快些好么？”小叫花抱着手臂，只觉得今日出门没看黄历，没得教自己遇见这难缠玩意儿。
“好了好了。”莲花妖竖起三根手指，莹白的指尖透出花苞的粉嫩，“我有三个条件，答应我，我就能还你竹箫。”
“你说。”
“第一件，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小叫花白眼一翻，“小叫花。”
“不对。”
“那么上仙大人。”
“也不对！”
莲花妖气得跺脚，溅起点点水花，“你、你怎么这样！”
小叫花被拿捏了一晚上，难得嘴上胜了一场，心里通畅，再看他急得跳脚的模样，更生了逗弄之心，故作讶异道，“这也不是那也不对，这样难伺候，不如你给我起个名字好了。”
莲花妖怒道，“上仙大人不讲道理！”
小叫花击掌赞道，“好一个恶人先告状。是谁困了我又抢我东西？如今自己的道理都说不清，哪来的底气指责我？”
莲花妖哼了一声，眼珠一转，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我真心想法子，可惜上仙大人不配合，那么只能就此作罢。”
他摇着头唉声叹气，转身就要回湖里去，刚走两步，果不然被人用风绳扯住了手腕。
“得了得了，装什么。”小叫花为难地搔搔头发，道，“神仙的名字不能乱同人说，你既想知道，就别往外传。”
莲花妖欢快地转过身小步跑回来，一叠声地应着，“知道了知道了。”
他笑得眉眼弯弯，连颊边的梨涡都露了出来，“终于肯承认自己是上仙大人啦？”
“你总这么叫，我不承认又能怎么办呢。”小叫花蹲在地上，左右寻了根树枝，嘴里问，“识得字么？我名字难认，写给你看。”他手下动作着，在柔软的泥土上写了两个字：
赭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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