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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清明


仲春已过,吐故纳新,清明一至,建邑便是春景融融。

        顾彦轩日日在舆銮司坐着,一面琢磨着湖州和鄂州的玄机,一面等着户部把往来淳王府的人员名单还给内务府。两边都没等到,却等来了建邑清明的春雨。

        清明到了,顾彦轩要去给淳王夫妇扫墓上坟。

        他一大早便骑了匹马出城,抵达望阙寺的时候,寺中的僧人刚做完早课。住持见到顾彦轩的身影,没多说什么,便领着他往淳王夫妇的合墓走。

        顾彦轩一身白衣,乌黑的头发挽成个髻,手上提着为爹娘准备的祭礼。

        住持站在他身边,看着他认真地烧香叩头,嘴里无声地念念有词,也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话说完了,又规规矩矩地把盒子里的东西摆在墓前,可盒子里的东西不知为何还剩下了一小半。

        顾彦轩双手合掌,倾诉着对爹娘的思念之情,并且请他们放心,自己一定会在建邑好好地活,完成他们的遗愿。顺便还小声地说了句,希望爹娘在天之灵多给他些提示,不要让他继续像现在这样无能为力地原地打转。

        住持看着顾彦轩站起身,把盒子收好,朝他行了个礼,离开了望阙寺。

        顾彦轩有另一个地方要去。

        当年庄烈帝还在位时,为自己的弟弟淳王亲自挑选了一处上佳的宝地,以备身后之事。陵园原本已经几乎竣工,可洪仁帝夺权后,便吩咐填埋了那处工程,说是前朝罪人无福消受这样的好风水。

        原本是为淳王一家准备的地方,如今只孤零零地埋了一个人。

        这人正是顾彦轩现在要去祭拜的对象,他的长兄顾若昀。

        顾若昀在顾彦轩十岁那年战死边州沙场,棺椁运回建邑后,便埋在了当时的陵园之中。彼时顾若昀只有二十一岁,死讯传回淳王府时,爹娘和顾彦轩哭得几乎昏了过去。

        淳王夫妇原本便只有两个孩子,顾若昀身故后,只剩下了顾彦轩。

        因此,现在也只有顾彦轩独自一人,辗转着来祭拜他们三个人。

        顾若昀的墓前无人清扫,然而杂草生得并不疯乱,旁侧的几株树木倒还有些欣欣向荣的趋势。许是顾若昀果真战功赫赫,否则六年的时间里,顾彦轩在雩城,淳王夫妇被押在府中,连个上香祭拜的人都没有,怎么会有如此的光景。

        顾彦轩跪在顾若昀的坟前,仔仔细细地把杂草清除干净,把祭品摆在石台上,又掏出个香炉,认真地上了三炷香。

        有带着暖意的春风拂在顾彦轩脸上,他定定地看着不远处的碑铭,那里记载着顾若昀短短一生中策马沙场的英雄事迹。

        顾彦轩的眼前忽然出现了最后一次看到顾若昀的场景。彼时,顾若昀披着一身威风的铠甲,拍了拍他的脑袋,笑眯眯地说:“轩儿好好在家陪着爹娘,等明年过年的时候哥就回来了,到时候给你带边州最好吃的桃仁糖!”

        他没吃上桃仁糖。

        他哥再也没回来,而爹娘现在去陪他了。

        顾彦轩脸上神情空洞,眼底一片漆黑,盯着不远处那已经沦为一片废墟的陵园看,看着看着,双目便是一片赤红。

        齐敏中毁了他家的陵园,害他爹娘和兄长不能葬于一处,生前身后都是飘零分离。

        顾彦轩的手紧紧地攥着,浑身都在颤抖。

        他仿佛听见沙场上兵器相撞的声音在他的耳畔传来,感受到剑刃破空的气息朝着他的身体袭来。

        不对,这不是他的幻觉。

        有人要杀他。

        顾彦轩单手撑地飞速起身,堪堪躲过了朝着他后心刺过来的一剑,可还是在他手臂上割出了一道伤口,白色的衣袍瞬间被染得血红。

        他看清了来人,一共四个,都蒙着黑色的面罩。顾彦轩单手抽出腰间的短剑,瞬间回身,直直地朝着朝着来人的心口扎去,那人一闪身躲开,没受伤,只乱了些气势。

        顾彦轩心道不好,这样的身手,他打一个还有可能,四个人围攻他,他怕是要送命在这儿。

        他心底一阵寒凉,手上的招势却是一下比一下凌厉。任何人都休想在他兄长的坟前放肆撒野,爹娘的遗愿他还没能完成,弑父杀母的滔天之仇他还没来得及报,他决不会这么轻易地认输,哪怕是同归于尽。

        不远处陵园的废墟上忽然燃起了一颗信号弹,在白日的空中炸开,仿佛是除夕那晚的烟火。

        顾彦轩眯了眯眼,这四个人还有帮手吗?那怕是得速战速决。

        他反握着短剑,无视手臂上的伤口,每一剑都往要害上刺。那四个人也的确是想要了顾彦轩的命,一刀接着一刀,在他身上划开了花,又拼了命地将他往不远处的一个深坑处赶。

        顾彦轩被迫地且战且退,短剑刚刺穿了一个蒙面人的动脉,便在心口上挨了一脚,摔翻在地后,便立刻被人踹进坑里,他的后脑撞上了块陵园废弃的石料,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剩下的三个蒙面人刚想跳进坑里彻底结果了顾彦轩,身后便传来了弓箭疾驰的破空声。

        一声闷响,是弓箭没入身体的声音。刚刚踹了顾彦轩一脚的人当即倒地身亡,旁侧的两人惊骇地转身,却在刹那之内被赶来的罗东和罗北生擒在地。

        齐卓炀收了手上的劲弓,翻身下马,朝着蒙面人的尸体走了过来。

        罗东和罗北分别擒着蒙面人,生怕他们自尽,已经卸了他们的下巴,死死地将他们的手缚在身后,用麻绳捆个死紧。

        齐卓炀眼神如剑,周身都被煞气笼罩着,从他们身边经过,语气轻飘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冷冷地下令:“把人带回去,不管用什么手段,都得给我审出来是谁派来的人。”

        话音还没落下,他就跳下了深坑。

        顾彦轩昏迷着躺在地上。一袭衣袍看不出半点白色的痕迹,一半是泥水,一半是鲜血。齐卓炀双脚刚一落地,便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气,他脚下步伐不稳,双手不住地颤抖着,急急地朝着顾彦轩走去。

        浸满衣袍的,全是顾彦轩自己的血。

        顾彦轩闭着眼睛,觉得自己回到了爹娘和兄长的身边。

        是在草原上。阿娘策着匹纯白的骏马,阿爹骑着匹棕红的马跟在她身后。正是春意恰到好处的时节,有风吹过来,便带着含苞待放的清香,惹得人心口一阵酥软。哥哥蹲在旁边煮奶茶,热腾腾的香气氤氲着,见他跑了过来,伸手替他倒了一杯,又摸了摸他柔软的发顶。

        顾彦轩刚要伸手去接,天上忽然就下起了血雨。杯子里的东西泼在他手上,不是奶茶,而是滚烫的鲜血,黏腻又腥臭。他的爹娘和兄长全部都死在了这场血雨里,顾彦轩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可无论怎样都拨不开眼前血红色的雾气。

        他向前朝着他们跑过去,可没走几步就顺着个陡坡栽了下去。

        顾彦轩觉得自己仿佛是从马背上被甩了下去,顺着尖石密布的斜坡朝下滚,浑身都被撞的破烂不堪,后脑上全是血,他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

        可偏偏这时,有一双手臂把他从地上托了起来,对他温柔地说着话,用温暖而好闻的气息包裹了他。顾彦轩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人在唤他轩儿。

        “轩儿,别怕,我来找你了。”

        是爹娘吗?还是哥哥?

        顾彦轩向着那个声音跑去,可刚一迈出步子,便跌进了万丈深渊之中。他的五脏六腑仿佛在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无情地挤压,他的四肢和全身的骨骼都在破碎断裂,可他还是能勉强听到那个唤他轩儿的声音。

        顾彦轩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个方向去看,果然站着个人。

        可他看清了才发现,那人竟然是齐卓炀。

        齐卓炀脸上挂着温和的笑,笑得顾彦轩毛骨悚然。他大踏步地朝着顾彦轩走来,站在他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奄奄一息的他,薄唇轻动,语调柔缓地告诉他,他的爹娘和兄长都死了。

        他们都死了,死得特别惨,孤单蒙冤,尸骨无存。

        只有你活着,轩儿,只有你活着。

        顾彦轩死死地盯着他的脸,恨意充斥着他的胸膛。

        齐卓炀抬脚便朝着顾彦轩的心口上踩了过来,力道足够大,踩得顾彦轩一口接着一口地呕出鲜血,将他全部的生命都挤压了出来。

        顾彦轩痛不欲生地醒了过来。

        醒来之后发现,他躺在齐卓炀的怀里。

        顾彦轩的双手无力地向下垂着,他的拳头下意识地一攥,这才发现,那把短剑居然还被他紧紧地握在手里。他头靠在齐卓炀的胸膛上,耳朵里灌满的全是他有力的心跳声。

        咚,咚,咚。

        听起来就像是刚刚的噩梦里,他朝着自己走过来的步伐。

        顾彦轩用尽全力抬起了那只空着的手,攥住了齐卓炀的衣襟。

        齐卓炀低头看着自己领口那只鲜血淋漓的手。

        顾彦轩和他对视,苍白的嘴唇勾起了一个冷笑,说:“三殿下,我一点都不痛。”

        齐卓炀记得,九岁的顾彦轩对他说的是,卓炀哥哥,我好痛。

        齐卓炀知道,顾彦轩还记得那一天。

        他收了收手臂,把顾彦轩抱得更紧了些。

        顾彦轩手上攥得更紧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又用另一只手举起了短剑,抵在了齐卓炀的心口,气若游丝地笑着说:“三殿下,这里算不算是荒郊野岭……如果我现在杀了你,可不可以算是……一场意外。”

        “以前你说过……我可以把杀你……设计成一场意外。”

        “这可真是……天造地设的好场合。”

        杀了齐卓炀,自己也活不了,他们就可以同归于尽了。

        “可以,我的侍卫可以把你带回去,”齐卓炀说起话来,胸膛微震,震得顾彦轩浑身发颤,“他们会帮你作证,这是一场意外。”

        顾彦轩手上的短剑已经没入了齐卓炀的衣襟,心口之处已经被剑尖刺出的鲜血微微染红。

        捅下去,捅下去。

        杀了齐卓炀,就可以为爹娘报仇。

        可顾彦轩的手使不上任何力气,他的耳畔响起了无数交织纷杂的人声。

        “如果要复仇,不要杀了仇人。”

        “替爹娘找到六年前政变的真相。”

        “既然回来了,就替你爹娘好好活着。”

        “我可以帮你,查出你爹娘的死因。”

        现在的顾彦轩,还不能杀死齐卓炀。

        顾彦轩的手死死地攥着齐卓炀的领口。

        抱紧我,抓住我,别放手。

        他的眼底充斥着仇恨的血红,可眼角却溢出了泪花。

        “三殿下……”顾彦轩的声音比呼吸还轻,手上的短剑泄了劲,齐卓炀胸前终归只是被他划破了一道极小的伤口,“……我好恨。”

        我好恨齐敏中为什么害得我国破家亡。

        我好恨你为什么是齐敏中的儿子。

        我好恨我这颗千疮百孔的心还在为你跳动。

        “三殿下,帮我弄清楚……我爹娘究竟是怎么死的。”顾彦轩的脸色越来越白,可手上卯着劲不松,“帮我弄清楚……六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齐卓炀的下巴抵上了顾彦轩的额头,颤着声说:“好,我答应你。”

        顾彦轩手劲一松,又昏了过去。

        昏过去之前他想,等到他真正找到了六年前真相、确定了爹娘死因的那一天,他就可以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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