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Chapter016
维奥托书店，下午两点。
这是个寻常的工作日下午，书架间空无一人，唯有三只成年猫咪在游荡。店长阿丽亚·维奥托女士正在收银台旁忙碌，悉心整理着从朋友那里收购的一箱旧书。
门口的铃铛发出清脆响声，昭示客人的到来。
书店三猫中的老大——一只胖胖的橘猫从书架后探出脑袋，警惕打量着来人。
橘猫认识这个人，对方是书店的常客之一，性格随和友善，却对猫咪没什么兴趣，他的全部心思都在店里的各类旧书上，尤其是刚进货的“新旧书”。
对猫咪彻底冷漠的客人其实是书店三猫比较喜欢的，他们性格清高淡漠，不喜欢无来由的热情，也不喜欢被人类接近，店里为保护他们还特意制定了“不许随意摸猫”的规矩。当然，三猫的人气并没有受到丝毫影响，总有爱猫的顾客偷偷观察他们。
不过，橘猫对这位顾客有种特别的感觉，近似于本能的排斥，似乎是领地意识作祟。
书店三猫的直觉是准确的，因为这位顾客并非货真价实的人类——
维奥托从收银台后站起身来，对这位常客露出欢迎的微笑。
来人是一位高个子男青年，打扮讲究，是最近忽然流行起来的复古风格，浅蓝色衬衫搭配格子花纹西装外套，再加上深蓝色的西装裤和黑皮鞋，衬得整个人肩宽腿长，神采奕奕。
他有着一头深棕色的短发，长相倒是没有影视明星那种惊艳感，唯有一双形状漂亮的琥珀色眼睛，眼尾微微上扬，有着难以言喻的神秘美感，又总是含着笑意，让人如沐春风。
抛去身材和举止，青年的相貌算是平常，五官线条带着一股温柔感，比起意气风发，更像倾向于“和蔼可亲”，看不出本属于他这个年龄段的年轻气盛或是幼稚莽撞。
从店长女士的角度来看，对方属于那种很受长辈欢迎的年轻人，平易近人又稳重可靠，让人本能地想要和他成为朋友。
青年的性格一如他的长相，温和耐心、通情达理、心地善良，脾气也格外的好，和维奥托这样的中年妇女之间几乎毫无代沟，再加上对书本的热爱，两人很快就熟络起来。
青年名叫弗洛斯蒂，梦想成为一名小说家，目前还没能出版任何作品，只是在一边给文学评论杂志写稿维持生活，一边构思自己的故事。
维奥托年轻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理想，还在家人的支持下出版了一本长篇小说，可惜没什么反响。她意识到自己不适合写作，于是选择放弃，成为了一家跨国公司的普通职员，后来还一路升职到地区经理的位置。
攒够钱之后，她潇洒辞职，快速实现了自己新的梦想：在家乡伊利斯开一家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旧书店，而且生意兴隆，渐渐成为鸢尾城最著名的私人书店之一。
成功升级一店之主的维奥托通过这家书店结识了不少朋友同好，闲暇时间就呆在店里读书喝茶逗猫，暂时没有要重拾写作热情的意思。
她对弗洛斯蒂这位未来小说家十分赏识。
店长女士希望青年能够获得成功，算是对她年轻时期遗憾的一种弥补。
维奥托直截了当地告诉青年，她支持他的追求和奋斗。青年十分诚挚地表示感谢，顺便提出一个委婉的请求：他在寻找灵感以完善自己的作品，维奥托若是听说了什么有趣的故事，请务必和他分享。店长女士自然是答应了下来。
于是，之后每次弗洛斯蒂拜访的时候，两人都会坐下喝两杯茶，分享一些趣事，通常都是各有收获，像是一场有关故事的交易。
青年没有固定职业，总能在书店人最少的时间段前来，他和店长女士的闲聊很少被打断。维奥托对此也非常满意，和青年的对话总能驱散她下午时分的无聊和倦怠。
唯一的遗憾是，店里的三只猫都不喜欢弗洛斯蒂，无论店长女士怎么向他们介绍自己这位朋友，他们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幸好弗洛斯蒂也对三只店猫无感，他甚至时常为维奥托讲解猫咪的习性，偶尔还会推荐宠物用品，完全不记仇。
维奥托有些疑惑，这位未来的小说家既然不养猫，怎么还对这个物种这么了解。弗洛斯蒂表示，这是他为小说做准备时随便记下的知识。伊利斯住民普遍喜欢养宠物，这样说来，若是小说主人公和猫猫狗狗之类没有任何接触，反而显得反常。
这当然是个借口，“弗洛斯蒂”总不能告诉自己的朋友，他其实根本不是人类，而是一只得到“灵魂升华”的猫。不仅如此，他甚至就是那只经常跑到店里的自来熟大白猫，也是鸢尾城远近闻名的图书馆馆猫——暴风雪。有些掩饰大概只有猫猫的直觉能洞穿。
“抱歉，上次让你白来一趟。”店长女士把纸箱挪到桌面上。
“没事。”“弗洛斯蒂”，也就是布利扎尔德，语气轻松道。
每次进货“新旧书”的时候，维奥托都会群发邮件给自己的顾客朋友们，这批vip旧书爱好者可以第一时间赶来挑选，这也是他们和店长女士成为朋友的好处之一。
布利扎尔德收到消息之后，本打算先以猫咪形态去看看。巧合的是，那天，他在店外街道旁的长椅上发现了独自发呆的洛恩，完全忘记了去查看新旧书的事，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和洛恩一起回图书馆去了。
贝尔罗斯默认他没有发现符合心意的旧书，也就没有主动提醒，过了好几天，直到猫猫暴风雪因为别的事件再次变成人类形态布利扎尔德，才恍然回忆起这件事。
可惜布利扎尔德每天能维持人形的时间有限，解决事件之后又耽误了一天，等他终于赶到维奥托书店的时候，上一箱新旧书已经被熟客买空了。“弗洛斯蒂”只好和店长女士照常闲聊一番，双手空空地回去，无视馆长先生审视的目光，变回猫猫睡大觉。
现在已经是一个月之后。布利扎尔德再次收到邮件，立刻就变成人类来到二手书店，终于荣获“第一”，比其他顾客抢先一步接触到还未上架的新旧书。
“这回可没人和你抢了。”店长女士把纸箱推给他，开玩笑道，“你如果想一雪前耻，把这一小箱都买回去，我还可以给你算个半价。”
“不用了。”弗洛斯蒂脸上带着温润的笑容，“好东西得和大家一起分享。”
果然是个好孩子，维奥托心里赞许。
青年仔细查看了每一本书，挑挑拣拣最终选定三本，刷卡付钱之后，他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略微磨损的皮质挎包里。
“…我知道该怎么补偿你了。”店长女士一回忆起一个月前青年失落的模样，就忍不住一阵惋惜，她忽然想起什么，热情地对弗洛斯蒂说道，“我最近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可以作为一个故事讲给你听。”
青年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点头道：“好啊。”
两人在窗边的茶桌两侧坐下，三只猫在他们旁边整齐排列地狼吞虎咽，现在正是他们的下午加餐时间，倒是很有下午茶的氛围。
午后的阳光从几乎占据了一面墙的大窗户里投射进来，给桌上的茶具和书本罩上一层金光。维奥托和弗洛斯蒂也坐在阳光里，伊利斯的太阳很少有毒辣的时候，现在又是冬天，所以这阳光并不刺眼，反而暖融融的，让人心旷神怡，甚至萌生懒洋洋的倦意和睡意。
披着“未来小说家弗洛斯蒂”身份的布利扎尔德眯了下眼睛。他很喜欢这个地方，也很享受冬日暖阳的照耀，甚至有种立刻变回猫猫的冲动，那样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在桌子上一摊，充分享受热量的烘烤。书店三猫偷偷摸摸往这边看，对青年的警惕最终胜过了对阳光的渴求。
“这个故事要从很久以前说起。”店长女士给自己和青年分别沏了一杯茶，慢悠悠地说道，“也不是太久之前，那时候，咱们书店已经小有名气了——大概是十二三年以前，正是我最热衷于社交、结识同好的那段时间。现在我倒是没那么多精力了，也可能是朋友足够多了吧，对新认识的顾客远没有之前那样旺盛的热情。”
“那是个格外炎热的夏天，不知道你是否记得，那年夏天，不仅气候偏于极端，游客也格外多，几乎无处不在。本地人不怎么愿意出门，我这里的生意也不算太好，净是些来避暑的游客。”维奥托回忆起那段闷热无趣的光阴，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不过，正是因为无事可做，我注意到了一件小事。盛夏那阵，有个打扮奇怪的小孩子，我也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经常孤身一人在这家店外面游荡。”
弗洛斯蒂微微挑眉，眼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兴趣。
“我当时感到非常惊奇，”店长女士叹了口气道，“咱们伊利斯的生活质量一直在全国前列，街上无家可归的流浪人群本就罕见，居然会出现一个流浪的孩子，简直不可思议。当然，我也没法确定那孩子一定是个孤儿或无家可归，但是他衣着邋遢，穿着完全不符合天气的破旧长袖衬衫和长裤，头发乱蓬蓬，脸上还贴着一大块纱布，走走停停地在外面兜圈子，看起来非常茫然无助，不像是被家里人好好照顾的孩子。我当时就想，不能坐视不管，既然那孩子需要帮助，又出现在我店门口，我必须要帮助他。”
“可是，那孩子非常怕生。他不知怎的，透过窗户发现我在望着他，好像受到了惊吓，拔腿就跑。我马上跑到街上，前前后后也就不到十秒钟的功夫，他已经跑没影了，可能钻进了附近的某条小街道里。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店里也没有其他员工。最后，我只好打电话给儿童福利机构，向他们报告这件事，然后期待他能回到这个地方。”
维奥托顿了顿，坐在她对面的青年听得入神，用眼神示意：然后呢？
“第二天，他果然回来了，偷偷往店里张望。可是每次我发现他的时候，他也能瞬间感觉到我的目光，我俩只要一对视，他就会立刻跑掉，像是一只敏感的小动物。”维奥托回忆起那段日子，眼中的怜惜之情掩饰不住，“我们斗智斗勇半个月，我一直没能成功和他建立任何信任关系，连简单的对话都不曾有过。后来不知怎的，他再也没出现过，我默默等着他再次出现，什么都没等到。福利机构那边也没有传来过任何消息。”
弗洛斯蒂目光中带着同情，这件事显然给店长女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好在伊利斯不是个危险的地方，他那引人注目的模样和状态，随便哪个人都会忍不住去关心。我觉得，那孩子应该是得到了好心人的帮助，恢复了正常生活，所以才再没有回来。”维奥托缓缓地说道，“后来，随着时间的消逝，我也渐渐忘记了这段奇怪的经历。”
她望向窗外的街道，唇角忽然扬起一点笑意：“最近一段时间，我的猜想似乎得到了印证。大概是两三个月之前，我忽然发现，有一位举止奇怪的青年在这家店外面游荡，还会偷偷望向店里，一旦被我发现，他就会快步离开。按理来讲，我应该把他当成可疑分子，不过，在他快步离开的那一刻，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既视感。”
“该不会…？”弗洛斯蒂神色微变。
“没错，他的行为举止…很像十二三年前那个神秘的小孩子。”维奥托也是一副不可思议的神色，“这听起来疯狂极了。但是，我得出这个结论也不是全凭直觉。那位青年穿着不合身的松垮外套和卫衣，留着披肩发，过长的头发半遮住眉眼，那种不修边幅的颓废状态和之前那个小孩像极了。他们同样有着深蓝色的头发，敏感逃避的性格，就连悄悄往里张望的动作和神态都一模一样——如果我的记忆没错的话。可惜我还是没法和他沟通，更没法和他确认，之前那孩子究竟是不是他。不过，他和之前的小孩还是有一点不同的，大概是因为成年男人的体型，他看起来远没有之前的小孩那样脆弱，虽然性格古怪，但是并没有给我一种需要帮助，需要照顾的感觉。他现在经常过来，如果我能直接问一问他就更好了。”
“这个故事只有开头和结尾，大概不能算是一个很好的故事，但我很喜欢这份神秘未知感。你觉得呢？”维奥托抬眸望向自己的青年朋友，她忽然意识到，对方的状态似乎不太对劲，有点过于惊讶了，“怎么了吗？”
“你说的这位神秘青年，可能是我的一位朋友。”弗洛斯蒂终于消化了惊讶的情绪，继而面露喜色，“如果真是他的话，我倒可以补充一些信息。”
“是吗？”店长女士微微睁大双眼，这下轮到她惊讶了，“他是个怎样的人？他…不喜欢我么？”
伪装成人类的馆猫能理解对方的心情。
洛恩“可以和其他人成为朋友”，唯独拒绝和店长女士扯上任何关系，这听起来确实很像是印象不好或者主观排斥。实际上并非如此，布利扎尔德基本可以确定店长女士所说的就是洛恩，洛恩对所有人都是一个态度，自己之所以能够和他成为朋友，是因为自己是一只猫。
“没有，他是个很内向的人，朋友很少。”弗洛斯蒂不由得流露出一丝得意，他思索一阵，把洛恩不涉及隐私的大致经历讲给店长女士听。
“所以，他在这里徘徊是为了找人？”维奥托面露好奇，“那是个怎样的人？我或许可以帮得上忙。”
“我也不知道。”弗洛斯蒂看起来有些苦恼，“他没有向我透露太多。我觉得，那个人可能和他的消失有关，但我也不能确定。或许那时候他只是回自己原本居住的城市去了。”
“如果是书店的常客…那可太多了。不过我可以帮你们问一问。”维奥托认真道，“如果那个人帮助过他的话，我也想表示一下感谢，某位好心人做到了我没能做到的事情。”
弗洛斯蒂，也就是布利扎尔德，谢过店长女士，带着收获步行返回图书馆。
路上，他忍不住陷入回忆，企图想起十二三年前有关洛恩的一些事情。他一定是见过洛恩的，洛恩认识上一代的他，可惜馆猫见过的人实在太多了，洛恩还不是本地住民，想要记住这样一个昙花一现的小孩子实在不太简单，即使这孩子的外貌和性格都很有特点。
问题是，他是否见过洛恩要找的人？
布利扎尔德和图书馆常客、维奥托书店常客们都很熟悉，因此，那个神秘的男人很可能也和他关系斐然。究竟是谁呢？他手头的信息实在有限，如果能从洛恩那里再获得一些特点，说不定他就能直接帮对方实现愿望。
洛恩渺茫的期盼和希望，他可以轻易帮忙满足。
布利扎尔德这样想着，一种奇异的愧疚感油然而生。如果他拒绝帮助洛恩，事不关己似的旁观对方寻找下去，他实在没有这么厚的脸皮，继续假装无辜和对方自然相处。
就像店长女士说的，善良的馆猫也对那个神秘人心存感谢。
听到之前发生的事情之后，布利扎尔德印象中的洛恩又增添了儿童形态，茫然脆弱，心思敏感，在鸢尾城四处游荡，没人照顾、需要帮助的小孩子。
如果让他见到那一幕，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提供帮助，这是他作为馆猫的职责。可惜他没能遇到小时候的洛恩，很可能有人代替他为洛恩提供了帮助。
布利扎尔德能做的，便是帮洛恩找到那个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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