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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子夜未央


  三人差不多都是不谙世事的未出阁女子,尽管裴沂风比杜、樊二人多些野外生存经验、更加机灵,对这男人们说的红楼乐坊缺乏想象,心态摆放得亦是太平端。

  只道这里脂粉气重、酒味浓,便大摇大摆走进来,踏入院门,便听见急如骤雨的琴鸣之声。三人中便如裴沂风这种从没有弹奏过七弦琴的人,也听出了滔滔滚音与寒蝉游吟之声的进复,初闻只觉失谐,再听心思波澜,三听令人不安。

  “听得曲声便知轮音和双弹皆不加控制,融进曲子中却又不显得粗拙。原是弹琴那人情思翻涌、自然宣泄,方动人心魄。”樊阮青道,她一向好琴,听见这支曲子,不禁有感而发。

  不过三人不是来听琴的,驻足一下,便跟着婢女向东厢阁楼走去。

  绕过花圃,三人急急扭转眸子。原来几个衣衫不整的男男女女正在戏台子上、戏台子旁搂搂抱抱。

  三女登时齐刷刷转身掩面,差一点就惊叫出来。

  前面带路的女婢见状先是一愣,然后笑将起来,原来是几个嫩雏儿。

  “这就难堪了?若不是因为容小公子昨夜遇刺,今日禁了声,平日那花天酒地的场面岂不把你们臊地找地缝钻进去?”扭过头又喃喃道,“一看这打扮就是偷偷溜出来的,娘子怎么会接见他们?况且还是三个女娃娃。”

  女婢看出来这三人灰头土脸的妆扮是故意掩饰身份的,唇边的胡茬也是用墨粉涂的,心里自顾纳闷,忙又催促三人跟上脚步。

  后面三人早已面红耳赤、个个低首敛目,不敢四顾。三个愣头青明知这是风月场却闯了进来,明明闯了进来,却又羞煞了脸,毕竟是三个未经历男欢女爱之事的单身姑娘啊。

  正羞惭间,花圃后面的厢房里随着一声掉尾泼剌,琴声骤停,紧接着便是一阵叮咚咣当和男人的怒喝之声。

  三个女子有停下脚步。

  “流淙先生真可怜!”婢女叹一声,忙带几人登上阁楼,走到一间宽敞艳丽的香房,遂掩门退下。

  一长裙拖地、五彩花蕾缀满裙裳的女子从屏风珠帘后盈盈走出,正是昨夜那女刺客,她果然是来香阁的人,看她居的这间正室还是来香阁头筹呢。

  “你们来了,子夜再次拜谢几位恩人。”

  来香阁头牌名妓子夜向三人深深一拜,姿态妩媚优雅,完全没了昨夜的落魄样,好像进了这来香阁她就是另外一个人了。

  她请三人坐下,倒上好酒递过去方徐徐坐下。

  “你为什么要刺杀容县令的儿子?”

  “姑娘莫急,先听奴家讲个故事可好?

  “四年前,在艾县修南镇有一个亭长的女儿,名叫离娘,这离娘生得风约楚楚,被一个豪绅盯上并起了歹心。一日趁离娘到江边浣衣,那豪绅派几个小厮来抓,没曾想被一归家的壮丁遇上,壮丁救了离娘,离娘感其仁善后便嫁给了壮丁。本以为寻得了好姻缘,可是新婚不久,壮丁便消失无踪,随后一群土匪冲进家门抓走了离娘,从此沦落来香院。

  “巧的是,三年前京口武阳县也有一个女子失去了夫君,只是这个女子是县令的千金,家世好,嫁的人也好。小姐叫孔英,所嫁夫君是富甲一方的商人,商人待孔小姐很好,夫妻二人伉俪情深,不过商人难免要外出经商,两人难免一别。

  “就在商人外出不到一年的光景,叛军突然杀到京口、袭击京陵城,武阳县府衙也被乱军夷为平地,孔小姐顿时家破人亡,亏得因去江口等待夫君的消息而幸免于难。她从此离乡背井前去寻找夫君,跟着流民漂泊了五个月终于打听到了夫君的落籍,没想到商人已经是别人的夫君了。他言说,听闻妻家早已经亡于乱军之手,悲痛不能自拔方另成了家室,以免沉沦。你们道那商人凉薄吗?”

  子夜淡淡一笑,并没有要三个小姑娘回答,“就算他确实曾经悲痛不已,就算他答应再续前缘,孔小姐毕竟是一个有血性的千金,怎不感叹他这么着急摆脱悲痛另结新欢的凉薄,怎甘心做他的妾,伤心之下便离开了。

  “她这一跑,偏偏就跑进了来香阁龟爷的手里,从此沦落来香阁,孔英的名字也丢了,从此以后叫未央女。

  “离娘感她身世不幸,几次帮她逃离这烟花之地,她却是不肯走,离娘又以为她心已死,自愿沦落风尘,可她又是个烈性人,来到这还想守身如玉,如果单单吹拉弹唱就能在这平安度过一生,那又何来娼妓,何来众人鄙夷呢?未央她不是不明白,她只是始终走不出那段过去,她想彻底抛下,又没有重新开始的勇气,她惧怕那流离失所的漂泊,可在这她又弯不下双腿。人就是这样拧巴是不是?

  “离娘恼恨她,可是又疼爱她,不得不为她挡开前面的虎狼,可是终究没能保得住她。就在一个月前,就在那里,容钊酒后强难未央,她不从,被一剑刺穿咽喉——

  这个故事怎么样?”

  子夜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嘴角的一丝笑意终于扭曲,眼角又泛起莹莹泪光,不是被酒呛出的。

  “你就是离娘?”樊阮青道。

  “对,子夜就是离娘,孔英就是未央,未央是我的好妹妹,作为姐姐,我怎能眼睁睁看着她被虎狼杀死?而那虎狼就像捏死了一只蝼蚁一样,一如往日地来去逍遥,一如往日在我面前踱步,此刻,一如往日好端端地在下面坐着。”

  “恶官,就这样视人名如草芥吗?”裴沂风胸中血气翻滚。

  “来香阁名属官家,其实呢与官家私养的家妓一般无二,像我们这种人不就是蝼蚁草芥吗?能听到姑娘为我们这种人愤慨,子夜已是感激不尽。”

  “非说是草芥的话,人世无常,谁都可能沦落到此,官家的人也一样,未央不就是如此吗?”杜若道。

  “你不惜犯险为姐妹报仇,她若泉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吧。”裴沂风道。

  “只可惜啊,这次打草惊蛇,下次再动手便难了。”

  “你的意思是,你还要报仇?”

  “要报要报。几位姑娘,”子夜转身跪了下来,“几位英雄,天理昭昭、命债命偿,是不是?我是做姐姐的,妹妹的仇必须要报,是不是?只怕从今日之后,容钊就会躲在府里,奴家再难接近了,你们是江湖侠客你们素来抱打不平,是不是?万望几位义士助奴家一臂之力,以平天理啊。”

  “你快起来,我们可不是什么江湖侠客。”

  “奴家不求三位亲自出手,只消午后容钊回府时,请几位佯装把奴家劫走就好。”

  “你另有计划?容钊身边那么多护卫,你能有机会吗?还是要与他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鱼死网破?同归于尽,哈哈,姑娘果然瞧得起奴家,而且还高看了奴家,只可笑我本已属蝼蚁,却还偏偏恋惜这条贱命,而且,以下犯上、谋杀长官是诛九族的大罪,奴家虽然没了九族可诛,一旦败露免不了连累阁里的姐妹,所以自备了万全之策,实不相瞒,奴家自幼跟随阿爹打猎,弓箭不错,昨夜就是凭此靠近那头虎狼的。只可惜经年不用,这双手抖了起来,更可惜了那把好弓,逃命时被我丢进了水里——只要姑娘们能带奴家离开,奴家便能再造一把弓,求——”

  裴沂风忙止住她,“你切莫急,容钊的所作所为的确可恶,但是人命关天,我们不能听从你的一面之词便助你夺人性命。”

  子夜登时沉默,良久才仰起头,“眼下是特殊时期,容钊的人还在,我如果带人证过来走漏了风声,只怕他们会起疑。姑娘们只消去向伙房的小厮和内史府、陈祭酒的仆从打听一下便可知奴家所说句句属实,这些人常年待在这里,对彼此的所作所为是最清楚不过。”

  三人一听此言,心中各有所想。

  一个道,我们怎么成了办案的人?

  一个道,那容钊是寻阳县令的儿子,他死了,容虎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只怕会生出更多事端,爹曾经叮嘱过,倘若不能自己料理烂摊子就勿与官家纠缠。

  一个道,听小风的意思,如这女子所言属实,她还要插手呢,不管插不插手,我们得回去商量一下。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樊阮青说罢便催着裴、杜二人一起离开。

  “几位官人莫急,奴家命人送你们离开,奴家在此等候官人们的消息。”子夜追至门口,三人已经走出去几步了,忙命人前去相送。

  几人从侧门走出来香阁,几个女子正在廊榭旁弹唱吴歌,曲调不急不缓、不悲不欢,唱词却正和了子夜所讲的故事,细细听来,正是: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

  想闻欢唤声,虚应空中诺。

  人各既畴匹,我志独乖违。

  风吹冬帘起,许时寒薄飞。

  我念欢的的,子行由豫情。

  雾露隐芙蓉,见莲不分明。

  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

  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

  裴沂风尚未经历男女之情事,哪解词中味,只是听得这悲欢离合之辞便想起了父亲,一时心头几番滋味纠缠。

  经过一番打听,方知那流淙先生是这里的琴师,这几个歌女现在唱的这首吴歌,正是由这个琴师作曲,未央女写的词。

  琴流淙喜欢未央,是来香院众所周知的事。未央女死了,他便一蹶不振,琴曲之声也变成了自己的心声。他的心声在来香院龟爷眼中便是扫人兴致的鬼哭狼嚎之声,于是对其人再三威胁,威胁内容不得而知。

    子夜讲的故事是真的。

  该不该帮她呢?如果父亲在,肯定会怪我擅自插手此事,哎。

  裴沂风思量起来。

  “小风,难道你想插手此事?”杜若耳边悄问一声打断了裴沂风的思绪。

  “我……”

  “先离开这再说。”樊阮青见几个歌女正花枝招展、语软声娇地向她们走来,忙唤二人离开。

  三人刚走出来,杜若不禁道:

  “小风,我们虽是江湖中人,但此番下山不是为行侠仗义,我们是要去蜀山寻你父亲。那女子都知道谋杀长官是诛九族的大罪,你也应该明白吧?你现在已经是云门弟子,师父的叮嘱应该会听吧?我们如何能在齐云山安稳度日,就是因为撇清了与官家的瓜葛啊。”

  “嗯,姐姐……我没有……”伶牙俐齿的裴沂风一时语塞起来。

  “小风,小风。”楚放瞧见几人出来了,慌里慌张地跑来。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苦儿,苦儿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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