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高墙
秋眠一口老血哽在了喉头。
喷也不是,不喷也不是。
陌尘衣轻盈地落了地,潋滟的长剑映在他的瞳底。
他眨眨眼,半晌,又摸摸鼻尖。
“我是不是……”修士小心翼翼问:“惊扰到你了?”
秋眠:“……”
咋滴你难道还挺骄傲么?
“那我可以再给你买琴吗?”修士像是完全没看见他的兵刃一般,“什么样的琴都可以,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秋眠气力不济,夺主剑化光消失,他合袖坐在褥席上,松了双肩,自暴自弃说:“行啊。”
陌尘衣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先是扬了唇边,很快却又抿了下去,道:“我方才不是故意放出灵识,窥破你的灵屏。”
他走近了恹恹的少年,单膝点地与其正对,正色说:“我分不出琴声的方位,只有一个模糊的感觉,每一次都只能用这个方法扫遍晏府,我不知你在布灵屏,我应先用灵力巡游一遍的。”
他语气恳切,不是搪塞,也不找补。
而秋眠并不在意这个,他在乎的是另一个问题。
晏氏作为一方大世家,府内修士必不在少数,可听陌尘衣的意思,他这样地毯式的搜索居然也不是头一回了。
但这对其他修者而言堪称冒犯。
要么他是晏氏的坐上宾,要么他的修为已经高到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步。
秋眠认为是后者。
此人光是以灵识就破了他学自穿书局的算法灵屏,即便有他自身实力折损的缘故,却也足可见修士的强大。
“打断了你的法术,令你灵力被抽空却不能如愿,是我的错。”陌尘衣歉疚道。
秋眠心中发笑,灵屏被破,他这里有感应,修士那边也必然有所察觉。
甚至连给他隐藏的时间也没有,便精准定位了出处,直接倒挂在了他窗外。
一面不同寻常的灵屏,和一个不受重视的荏弱少年联系在一起,修士竟也不觉得奇怪。
在对方的逻辑内,似乎把他搭灵屏偷偷捯饬东西的行为自动归入了“没啥大不了”的行列,也不怕他是在屋里搞什么丧心病狂的邪术。
秋眠也真的问了出来,眉梢上挑,少年的眼中添了几分戏谑的神采,道:“你就不怕我在闭门作恶?”
“你不会。”
“这么肯定?”
陌尘衣颔首:“你不会。”
“……好吧。”秋眠无奈笑道:“那现在,多谢你的灵力。”
从修士开口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在用灵力给力竭灵枯的少年治疗了。
晏司秋居住的院子的方位并不好,冬冷夏热,也不怎么通风,更不如何进光。
修士改了姿势席地而坐,在二人之间,却是风过如绵,暖意如云。
修者的灵力本就有安抚的作用,但如果不是医修,就至多只镇个痛、解个乏。
可显然,眼前这位大佬竟是个通医道的。
秋眠半阖了眼皮,放松了身体。
这不仅是灵力的外放,而是诊治。
为召喧宾琴,他流失了太多的灵力,于此情况,寻常修士想当然地会想要去给他补灵。
可陌尘衣并未仅限于将自己的灵力送入少年的体内,他绵长的灵力淌过少年脆弱的经络,并不久驻,也不向灵根奔去,而是收起了散落在各处的少年自己的灵息,托起、拥合、引导它们在灵脉中周游。
秋眠半阖了眸,哑笑一声。
他很多年没有被这样疗愈了。
禁术“诸天闻我”曾彻底改变了他的体质,在修习之后,他的经脉中再也容纳不了一丝清净的灵。
修士的治疗术用的很好,治疗的灵力的温度不高不低,舒适如温泉,庭外的早夏仿佛被引入了内室。
秋眠有些犯困,不自主就蜷起双腿。
“好了。”许久后,修士收回灵力,放下手,然后目光炯炯地看他。
秋眠一呆。
陌尘衣:“嗯哼。”
秋眠:“唔。”
这个样子,不会是想要夸奖吧?
陌尘衣给了肯定的信号。
他期待地看着他。
——夸我夸我。
——啧,多大个人了!
秋眠道:“很舒服,谢谢。”
修士乘胜追击:“你原谅我了吗?”
秋眠:“……你也没什么错吧。”
“不,你受伤了。”
秋眠彻底无所谓了,心道就没见过这么上赶着赔礼道歉的。
推拉很没有意义,最终,秋眠点了点头,占了修士一个便宜。
他“嗯”了一声,还怕陌尘衣听不明白,又更清楚的顺着对方的意思说:“不怪你,没事儿。”
修士倏然就快乐了。
他的快乐如泡发的木耳,满出了器皿,居然连眼睛也笑弯,好似被少年原谅是件多么重要的事。
恍然中,秋眠好像看到了在穿书局员工群里,见过的动图表情包——
一只正在“啪啪啪”狂拍肚皮的白色大海豹!
“……那个,我们聊点别的吧。”
经过这一通折腾,秋眠连站起来的力气也不想使了,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再召一次喧宾琴。
可总不能干坐着什么也不说。
冬儿对修真世界所知甚少,他现在这个身份又在晏氏极不受待见,想要收集有用的信息并不容易。
既然这修士送上门来,那不如试试能不能从他这里问出些有关当前修真界的消息。
陌尘衣一口答应:“好啊,你想聊什么?”
修士的修为高深莫测,会配合自己这么个无名小辈,秋眠却也不惊讶。
他心知肚明,此人是想从他这里找到有关徒弟的线索,只是各取所需,却想不到修士竟不惜把自己的姿态放的这么低。
秋眠的双手在宽大的袖子下绞了绞,将粗糙的布料揉出了褶纹。
“就聊一聊外面的天地吧。”他轻声说:“我想听外面的故事。”
修士面上却忽然浮出了严肃的神色,沉声问:“你也发现无法离开这里?”
“无法离开?”
秋眠猛地坐直。
修士则用行动说话。
“我带你去看。”
他起身并向秋眠出伸手。
少年也立即站起,刚要询问,眼前却猛然一花,突如其来的晕眩让他哑了声。
……不对劲。
秋眠下意识扶住了修士伸来的手臂。
眼前一阵白一阵黑,秋眠暗道不好。
他刚在晏司秋的壳子里醒来时,便发现这身体内蛰伏了一股不明的气源,却怎么也无法探查。
也许是死后的夺舍,亦或并非双方的初衷,他与这个壳子似乎无法完全契合,又有别于排异,而是总隔了一层什么东西一般。
但他着实高估了身体的根基,这才没过多久,竟就虚弱至此。
“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修士关切的声音也罩上了嗡嗡的杂音,秋眠听不真切,却拒道:“不……”
“还是去——”
“不必。”少年在催促自己用最快的速度复原,事实上这晕眩来的快去的也快,几次沉重的呼吸后,他重新站直,“真的,我好了。”
他不想因为自己出状况耽误进度。
修士行踪不定,随时会因为他徒弟翩然远去,如果这一次不去,谁知下回又会如何。
秋眠从前不止一次吃过类似的亏。
穿书者那么聪明,又那么狡猾。
每一次,秋眠都会后悔。
夜深人静时,他皆会不可遏制地陷入深深的懊悔,如反刍着草料,把一个个不切实际的假设来回咀嚼。
要是撑着赶去就好了。
要是再坚持一刻就好了。
不都是说人潜力无限么。
要是我能再努力一点儿,那就好了。
陌尘衣无奈:“小主子,身体是自己的。”
“所以我可以自己决断。”秋眠松开手,笃定说:“走吧。”
真是伶牙俐齿,陌尘衣想。
却又固执地教人不忍。
修士扯住他的袖子。
少年回过头。
陌尘衣趁机抬手。
——咚!
一记爆栗!
这一声实在清脆,秋眠是一万个没想到修士会给他来这么一出,居然被当场敲懵逼了。
可还不及他开口,身子便是一轻。
陌尘衣一手托了他的背,一手绕过他的膝弯,轻轻松松将少年抱了起来。
光是抱起来还不够,他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抢话:“小主子,你要去我不拦,但你得听我的。”
修士身轻如燕,踩上窗棂。
庭外徘徊的风终于寻了个去处,瞬间胀满二人的衣袖。
“你要听我的两全法——”
修士朗声道:“走啦!”
一跃而出!
从昏暗的内室冲入明亮的外界,秋眠抬手挡了一下眼睛。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
片刻后,他判断自己应已可以适应那些光亮,试探地张开了眼。
光穿过了指间的缝隙,像一群从琉璃瓶里放出的蝴蝶,扑棱棱地展开发光的翅膀,向极速掠至身后的风景中冲去。
“我们这是——”
风的声音太大了,秋眠不得不拔高了音调:“在干什么——”
这里是规矩森严的修真世家。
青年修者却放肆地在半空运气飞行。
“怕什么。”陌尘衣笑道:“绝不会摔了你。”
他笑时胸腔也在震动,贴的近了,耳根也会发麻。
“把手放下吧小主子。”修士说。
秋眠就真的鬼使神差地放下了遮于半面的手。
他曾不喜留居于高处,也从不享受一览众山小的壮观,如果从前给他选择的余地,血厄宫主能不登高便不登高。
并未畏惧,而是贪恋。
他会太想要跳下去。
可不知为何,这一回,他并未那般去想。
或许是因为目下盛景,也许是因为修士结实的双臂。
占地万倾的晏氏本宅,可比一方玲珑秘境。秀山碧水,亭台楼阁,流花缛景,万物生发。
修士的声音比风还响。
“外面的风光,比这要好看!”
“好看一百倍、一千倍!”
“我们不能留在这个虚假的晏宅——”
陌尘衣喜悦于还有人同自己一样,察觉到这安宁晏宅的异样。
“小主子,你要亲眼去看。”
晏氏高耸的边界灵墙出现在了前方。
陌尘衣踏上一杆细长的青竹,再借力一蹬!
视野骤然拔高。
灵墙后的景象映入秋眠眼中。
他瞳孔一缩!
——白。
无边无际的白。
没有形状,没有生灵。
一片缟素似的死寂。
陌尘衣怀抱少年,立在灵墙的至高处,他面朝茫茫的空白,肃声说:“阵,小主子,这是阵。”
有人将整个晏府,圈进了一个巨大的阵法中。
此阵基座之广,将整片天地彻底隔绝于外界,他们在高墙上看到的外面,是阵法的边缘。
没有人出得去,也不再有人能进得来。
“你是第一个想要出去的人。”
修士侧过头,与秋眠对视。
“我们一起冲出去,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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