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分歧
脱口而出后，裴绮真立马便反应过来。
这里的叫法，也许不是……
“在我们的口中，它被叫做安置区。”蒂利海在她身边停下，神态依然客气而自然，“您知道的，即使这个世界看起来再美好，也难免有其阴暗所在。”
裴绮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见识到了何谓现实。
这么对比起来，她确实该庆幸自己的穿越首落地没有很糟糕，甚至……
“……裴小姐？”
什么？
听到自己被喊，裴绮真抬起头来，却看见对方脸上的笑容挟着少许无奈。
“您还在想刚才的事吗？”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蒂利海略带叹息道，“或许是我的错，不该向您提起这些。”
闻言，裴绮真皱了皱眉：“为什么？”
“仅因我的一句话，您便陷入烦恼——”蒂利海说，“这确实是我的罪过。”
“不是……”
裴绮真想解释自己心里另有所想，但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站在原地蹙眉半晌，终于道：“难道在你看来，这种事不提起，就是为我好吗？”
“至少提起，对您没有任何的助益。”蒂利海低下脖颈，看起来温和又谦逊。
“你是觉得，我生活在象牙塔中，不谙世事？”
“请您原谅，我并非此意。”蒂利海鞠了一躬，“只是世态历来如此，您我二人也做不了太多。”
“那你是认为，既然我没有能力去改变，就无所谓知道不知道？”
“裴小姐，我理解您怜悯穷苦大众，但安置区这类复杂问题的形成并非一朝一夕，解决亦非一蹴而就之事。我并不愿混淆您的视听，只是这类长期沉淀于底层的社会问题，知道了亦不过是徒增烦忧。我只是希望，您今天能够拥有一段愉快之旅。”蒂利海再次朝她鞠了一躬。
“那么你是以为，我或许不喜欢，但也并不讨厌粉饰太平，所以对于这类话题该避则避，只要不提起就是皆大欢喜？”
这一霎，蒂利海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了下去。
旁听的达尼森管家仿佛看不见这一幕似的，继续保持着自己的背景板人设，安静地守在裴绮真身后。
“我没有冒犯您的意思。”尔后，裴绮真捡回被自己丢掉的尊称，重新克制发言，“我只是想纠正您，所谓‘为我好’的观点。”
“很抱歉让您为此不快——”
蒂利海口气依旧温驯，但那藏在镜片后的眼神却遽然恢复到初见那一刻的直白，甚至远比那时更具锋芒。
“但我确实不认为，这种事有被提及的必要。毕竟它离我们十分遥远，不是吗？”
“看得出来，您的世界和‘安置区’完全平行。我也很难否认，让这种事波及和卷入自己生活的不必要性。”裴绮真对上他的视线，“我只是略有不解，您的避而不谈，究竟是出于为此感到羞耻，还是单纯视人而定？”
她并不想表现得咄咄逼人，只是很不喜欢对方那种轻飘飘的口吻，以及对于自己看似保护实则设限的态度。
“我想您应该明白，我只是社会大众中的普通一员。”蒂利海说，“我的态度是大多数人的态度，我之口是大多数人之口。在上位者对此真正重视前，我等之辈所能做的不过是随波逐流。”
他那双澄碧眼眸宛若漾着碎冰的大海，看起来冷静又漠然，仿佛永不会为人世浮沉而动。
“谢谢您的提醒。”裴绮真面色未变，“我还没有自大到以为自己能够改变一切。虽然很不情愿承认，但不得不说，事实如您所述，个人的力量确实十分之单薄。”
蒂利海看着她，未置一词。
他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在讽刺自己。
“在您看来，此事不值得成为一时的谈资，因为它既难于改变，又十分不光彩。我理解您的立场，也并非理想主义者——事不关己的态度，人人都会有，包括我自己在内。”
裴绮真并非没有自知之明之人，在自己的生存尚成问题时，她不会去泛滥恻隐之心，更不打算做一些损己利人之事。
“我无意将自己塑造得多高尚。我和您之间的分歧，不在于对底层民众能不能或会不会施以援手，而在于是否可以心平气和地去讨论他们的存在。”
不是一味的同情，也不是冷漠的无视，而是将他们从静默的、不被关注的空间中掘起，当作可以被正常提及，而非刻意回避和隔绝的群体。
或许如蒂利海所言，在今天他为主、她为客的这段旅程中，像安置区这种社会话题确实显得太过沉重。
不过令裴绮真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安置区在他口中连被一带而过的资格也没有——
若非她主动开口询问，对方居然不打算对安置区提及半个字，就像要用橡皮擦把生活在那里的人群，从兰士泊市的地图上轻松抹去一样。
“您为何一定要谈论他们？”蒂利海不懂她的想法，只以为她是不了解生存竞争的残酷，“弱肉强食，这难道不是生物与生俱来的本性吗？”
虽然继承了人类的文明，但兽人类骨子里的兽性从未磨灭，甚至很多时候是兽性而非人性主导着他们的处世方式。相较于人类，他们更为信奉丛林法则，也将其在社会中贯彻得更加彻底。
而这，亦是蒂利海为什么对生活在贫民窟的群体，既不愿提及也不屑一顾的原因。
弱者，就该待在他们的方寸之地。
“您和我都没有涉足那里的可能性，基于这个前提，我实在想不到讨论该话题的意义。”蒂利海冷酷地说。
“但是它真切地存在于这个城市。”裴绮真道。
对于现在亟待搜集外界资讯的她而言，没什么能比不偏颇地、全面地了解到这个世界这件事，更重要的了。
相较于已经积累起雄厚资本的蒂利海，裴绮真根本不晓得自己未来会怎样，甚至连明日都还是个未知数，所以才更不想放过一丝一毫的线索。
她感激对方的好意，却并不需要经过人为剪接的“真相”。
“阴暗面也有被人获悉的权利。”裴绮真转过身，俯瞰着下方那片被高楼包围的低矮之地，“哪怕像您说的，我们很难去改变；哪怕了解这件事，并不能给我带来实质性的利益。”
“虽然这么说会引起您的不豫，但我还是希望对您坦诚，跳过这一话题并不会给我们造成任何影响。”蒂利海定定凝视着她，“——直至此刻，我依然坚持。”
听到他的话，裴绮真发现自己的心绪异常平静。
“我明白您的身份是商人，商人逐利，确实无可指摘。只是我以为，或许多一些人文关怀，会让您和他人的交谈氛围更加舒适。”
此时的裴绮真尚未意识到，她所来到的并非普通的异世界，而面对的也不是自己真正意义上的同类。
——严格来讲，兽人与人分属不同的生物类别。
人文关怀……
蒂利海微皱起眉宇。
他对于这一词并不陌生，却一直认为这是个极其虚伪的概念，毕竟在社会规则默认强弱有别的情况下，谁还会花费多余心思去关注弱者呢？
而且……
“难道不提及这一话题，我和您之间不会相处得更愉快吗？”蒂利海颇为不解。
他注视着裴绮真脑后被风拂起的发丝，贴上那段白皙纤细的脖颈，让那处的曲线显得更为柔美动人。
即使骄傲如蒂利海，也不得不承认，这位确实有着引人瞩目的魅力。
“我想，我只是需要看到一个真实的世界，而不仅仅从您口中听说和想象‘真实’。”裴绮真转过脸来，看着他说了这么一句。
不知为何，在对方侧脸暼来的瞬间，蒂利海居然有种周围事物被镜头虚化的感觉，就好像……
天地间……只剩下那双明亮的眼眸。
稍后，裴绮真将拿在手里的墨镜递给他：“谢了。”
早在出镜屋时，她便将墨镜摘了下来，只是一时忘记了还。
在那副被递过来的墨镜上飞快掠过，蒂利海随后重新看向对方，并不伸手接下。
“它看起来很适合您。”他的目光紧捉住对方的不放，“您可以考虑收下。”
“谢谢，但我受之有愧。”裴绮真委婉拒绝。
“……”
沉默片晌，蒂利海唇边重新扬起一抹笑，只不过那笑有点无奈，全然不似初见时的洒脱和清傲。
他妥协般接过墨镜，垂首用指尖在布满凉意的镜腿上摩挲一阵，然后抬起头来低声发问：
“您一直这么喜欢思考吗？”
“大概吧。”
裴绮真随口答了一句，便又转回脸，继续远眺天边。
在她望着远方时，蒂利海也在专注地看着她，像是想要穿透这副皮囊，直达她的心底。
说实话，这位的性格委实出乎他的意料。
其实今天没能在第一时间迎接对方，有忙于公务的原因，也有他未引起重视的缘故。
不同于其他男性，蒂利海对于女性一直没那么热衷，即使其家世足以让他在逐爱时，成为一名强有力的竞争者。
作为一只天性/爱自由的鳄鱼，蒂利海从来不拘于某地，抑或是某种职业。
他的兴趣可以是经商，可以是绘画，也可以是远航，却唯独不是在琉都和那些傻子，为那点可怜的爱意竞争。
今天以前，蒂利海始终不明白整个联邦为女性狂热的原因，或许是从未心有所属，他想不通为何只因区区激素或者繁殖的欲望，便可以不顾一切地去争取异性的青睐。
但是……
蒂利海的视线描摹着属于裴绮真的侧颜。
——这一刻，有什么在轻轻撞击着他竖在自己和外界之间的屏障。
他想，倘若其他女性同这位裴小姐一样，如此具有个性的话，那么自己大概也不是不能够理解，那些人为什么如此疯狂了……
良久，蒂利海张启双唇，轻声道：“不知我是否有荣幸，和您拍一张照？”
纵使才见过一面，他也已经能够想象到，日后对方在整个联邦会引起的风云变化。
兴许那个时候，自己也该改口叫……
几乎是在蒂利海话音刚落之际，自裴绮真的斜后方便传来了视线警告。
那是达尼森管家禁止外人侵犯对方隐私权的严正声明。
见状，蒂利海微弯了弯唇，朝对方几不可见地颔首致意，表明自己有分寸。
都说商人无利不起早，这句话用在他身上十分地恰当。
早先听说有女性将造访千延大厦，蒂利海确实打过一些主意。虽然当时在通讯里，埃尔顿就正告过他不准借对方制造噱头，但若是不图利，他又何至于给自己揽事，嫌太闲了吗？
商人永远不会嫌到手的利益多。哪怕埃尔顿已经许以承诺，蒂利海也不打算放弃，从这位来访的贵客身上谋取好处。
不过现在……
蒂利海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目光几乎称得上专注。
……他似乎不是很想，给这位裴小姐留下更坏的印象。
“……”
听到蒂利海的征询，裴绮真半信半疑地回看向对方，不意撞上一汪幽深碧静的深潭。
男人没有再开口请求，只是从眼神里无声地流露出希冀。
虽然二人意见相悖，但裴绮真自认并非小气之人，再说了，交际场上的客套还是不能少的。
在天台上环顾一圈，裴绮真刚寻思着换个地方，谁知被叫住。
“就在这里拍吧。”蒂利海朝她笑了笑，“纪念我和您的第一次……”
他想了想措辞，歪了下头：“……深入交流？”
裴绮真：“……”
请不要用这种来日方长的语气，好吗？
由于两人都不是挑角度的人，所以拍照堪称速战速决。
“您觉得如何？”
拍完照，蒂利海将光脑挪过来，供她检阅。
照片上，两人礼貌地保持着距离，身量多出不少的蒂利海俯就着裴绮真，脸庞上的笑意比初见时淡了许多，不过看起来倒更显真实。
“还可以。”裴绮真点头。
蒂利海浅浅一笑：“那您是否需要……”
“裴小姐。”
下一秒，达尼森管家严肃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我能否也与您合影一张？”
香饽饽·裴绮真：“……好的。”
裴绮真不知道的是，就在她移动位置的时候，另外两个人已经用眼神交锋了一番。
姜还是老的辣。
原想借着传照片的机会试探对方的意思，可现在……
被识破的蒂利海看着达尼森管家，面上微微一笑，尽在不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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