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溺水尸案七
雨后的泥地上积着浅浅的小水洼,将橙红的天空倒悬着。
徐琇低着头,小心地避开,不想将衣角弄脏回去后难洗。路边的院里偶有孩童欢闹的声响,伴着阵阵炊烟,编织出阖家欢乐的景象。
她轻声问:“你是怀疑隐婆有作案动机?”
毕竟从廖母的嘴里得知,廖蓉蓉多半不是隐婆的亲孙女。隐婆若是凶手,先前那般掩饰倒有了合理的解释——为了隐瞒犯罪事实,而极力隐瞒死者身份,同时还借由鬼神言论,让村里的百姓都认为廖蓉蓉的消失是理所当然。
方霖却答非所问:“好香,这家在做荷叶糯米鸡。”
徐琇皱了皱鼻头想闻,然而猛不丁打了个喷嚏。雨后的空气实在潮湿,弄得她鼻尖痒痒的。
方霖低笑:“可惜许仵作吃不着呢。”
徐琇非常实诚地捂着肚子,嘴硬道:“我不饿!”她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疾步往前走。
方霖追上,妥协道:“不闹你了,你若真想吃,我回大理寺可以……”
“别拿我打趣,方霖。”徐琇停下脚步,严肃地打断他。
平日里方少卿听惯了,忽然被唤姓名,方霖总觉得怪怪的。谈不上生气,反倒还有些……欣喜。
称谓最能体现出两人的关系,而正经的称谓才是疏离的表现——比如“方少卿”就太过正经。
“行啊,许琇。”方霖故意也喊她的名字,闷闷的,“那依你之见,隐婆是凶手吗?”
“你不是说破案不能靠猜测么。”徐琇斜瞥着,继续往前走,“虽然用隐婆是凶手能让一切变得合理,但事实是此刻我们并没有推论可以证明隐婆是凶手。”
方霖与她并肩走着,不一会就到了隐婆家。
他道:“所以我们得改变策略,不能像先前那般直接问。”
他们进院的同时,隐婆推门而出,正打算去厨房。
她见到两人,稍稍怔住:“你们怎么还没走?”
方霖笑道:“阿婆可是要做饭?我来帮忙。”
隐婆匆忙摆手:“老婆子不需要人帮忙,雨已停了你们当速速离去。”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您再留我们吃顿便饭吧。”方霖非常厚脸皮地黏了过去,扶着隐婆就往厨房走。
隐婆一把甩开他的手,怒道:“什么留饭?!老婆子我晚上不吃饭,你们上别家去吧!”
“不吃饭有不吃饭的留法。”他眼眸微转,“听闻隐婆算卦一绝,不知今日能否求得一卦?”
隐婆怪异地看他:“你到底要做什么?!”
“有位朋友无端惨死,我想替她求卦。”他口中的朋友自然是廖蓉蓉。
方霖本做好了隐婆继续拒绝的打算,没想到隐婆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问:“无端惨死?”
“死的非常蹊跷。”方霖严肃道,“若我不知杀她凶手是谁,只怕此生难安心。”
他们再次进入了那间里屋。
隐婆手拿火折,将屋内的所有蜡烛都点亮。原本阴森森的屋子变得亮堂起来,徐琇发现四周的墙上画满了符咒,不知作何用处。
圆桌下是块羊毛毯,灰扑扑的,也不知多久没有洗过。徐琇从边上拿了两块坐垫,与方霖两人坐了下来。
方霖探头看着桌上的香炉,伸手打开盖子,那生犀早已烧成灰烬。
徐琇提醒道:“你别乱碰,又不怕这些了?”
“……”方霖立马缩回手。
“莫见怪,老婆子我年岁大懒得动。”隐婆若有所指那块脏兮兮的羊毛毯。
徐琇问:“您的家里人呢?”
隐婆愣住,没有回答。
她拿起桌上的三枚钱币,放在方霖面前。
“六爻?”方霖喃喃低语,他没想到浑身充满巫邪之气的隐婆会用传统的卜算之法,这样的话他倒对自己的问题有些没把握了。
隐婆问:“算凶手?”
方霖摇摇头:“算我那位朋友在祈雨之后,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徐琇微微蹙眉,死者是被侵犯后丢到河里溺死的——这件事他们心知肚明,可他为何要算这个?
只见方霖拿起三枚钱币,依次抛下。
钱币撞在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可是那两人谁也没看钱币的正反。
“卜卦只问吉凶,不问事宜。”隐婆冷冷道。
“不碍事。”方霖半眯起眼,紧紧地盯着隐婆,“或许这件事上,它能问出事宜。”
不具名的压迫感自方霖而出,直逼隐婆。
他丝毫不畏惧对方已是花甲年岁,此刻的他是大理寺少卿,他为的是所有被隐瞒的真相能公之于众。
“祈雨大典的那天晚上,廖蓉蓉被一位男子拦住去路。”方霖慢条斯理地说,当他提到那个名字时,隐婆佝偻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下。
她蜷起手指,死死的攥起衣袖。
方霖稍稍直起腰板,抬起下巴睨着,道:“那男子见廖蓉蓉美色,心生歹意,于是将她拉到河边,趁着夜黑风高将她强行占有。”
咚——
隐婆忽然抬手锤了下木桌,三枚钱币被震起,咕噜噜地打了个转,又躺平在桌上。
“廖蓉蓉是何等贞洁,绝不向那男子妥协。”方霖语速飞快,继续紧逼,“没想到终是惹恼那男子,那男子便用廖蓉蓉的衣绳捆住她,将她丢到宁河里!她死了,而那男子仍旧逍遥快活!”
“住口!”隐婆吼道,可能是用劲猛烈,吼完她就咳嗽起来。
她用颤抖的手死命的敲打自己的胸口,好似不是舒缓气息,而是想把自己锤死。
徐琇大惊,起身上前拦住隐婆。
“阿婆!您别激动!”她拍着隐婆的背,身旁的方霖快出快进,从外面端来一碗水。
喝下水后,隐婆猛喘着气,颤颤巍巍地抬手指向方霖。
“是、是谁?”隐婆在问凶手。
“我正是不知,才向您求卦。”方霖从容道。
在徐琇的安抚下,隐婆激动的情绪渐渐平息。
隐婆抬头看了眼墙上的符咒,长叹一声:“问卜是假,探话是真,你真当老婆子我什么都不知道?”
方霖没有被戳穿的慌乱,仍旧不动如山,稳稳道:“若您还心疼蓉蓉,就不该看她枉死而无动于衷。”
隐婆哀声道:“我怎能无动于衷?!蓉蓉……她果真是这么死的?”
徐琇非常坚定道:“是我亲自验尸定论的,她被一名男子玷污后,捆住手脚丢入了宁河,窒息而死。”
隐婆越听越痛苦,闷声道:“是我害了她啊……”
“蓉蓉果真是您孙女?”徐琇问。
此刻的方霖已经功成身退,坐在一旁喝着水,看徐琇问话。
隐婆目光飘忽,从符咒上挪开又落到桌上的香炉。
她摇摇头:“是,也不是。”
徐琇琢磨着她的回答,又联想起方霖这番探话。
方霖将廖蓉蓉受害的经过告诉隐婆,是断定廖蓉蓉对隐婆很重要,如果只是正常死亡,隐婆或许不会承认身份,但廖蓉蓉是受尽屈辱而死,这就像把刀似的戳进了隐婆的心里。
既然如此在乎,隐婆为何还要否认与死者的关系?徐琇忽然有个模糊的猜想。
她问:“您当年,到底是……怎么得到廖蓉蓉的?”
寻常老百姓若是没有子嗣,那么去亲戚家抱养一个是最普遍的做法。但根据村民所言,隐婆的家人都死光了,也无旁系宗亲——恐怕就是有也没来往,那么廖蓉蓉的身世就比较令人怀疑了。
隐婆耷拉着眼皮,好似垂死挣扎般沉默着。她的目光扫过这间屋里的每个物件,都像掀起回忆的浪潮。
老了的人啊,总是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回忆可念。
四周悄寂许久,隐婆终于开了口:“她是我拐来的。”
徐琇双目微瞪:“什、什么……”
私自拐卖良人,在大安国是违法的。
难怪隐婆坚持咬定不认识死者——若是承认,必须凭户籍去大理寺领尸体。
廖蓉蓉是被拐的,不会有户籍。
她十分讶异,并稍稍侧脸去看方霖。
可方大少爷冲她微挑眉尾,似乎在说他早猜到了。
“我这一辈子,留不住任何亲近之人。”隐婆的眼眶似有泪花,明亮的烛火映在她的眸中,可惜烛火摇曳,不肯安定。
“他们都说,您的家人……死的离奇。”徐琇试探地问,虽然她心里早就否了这些谣言,但究其本心还是有些好奇当初发生过什么。
隐婆沉声道:“我们的族人都会得一种病。”
她抬起双臂,缓慢地拉起袖子。
只见她那骨瘦如柴的手臂上,大大小小的布满了红斑,有些鲜嫩粉艳,有些猩红可怖。
徐琇不自觉地往方霖身边靠了靠,随手攥紧了身旁的衣角——丝毫没察觉她攥的其实是方霖的衣服。
“……大家都叫它鬼脸疮,都说是被恶鬼缠身才会得这种病。”隐婆苦笑道,“我们家族世代都在研究治愈这种病的药,可惜鲜少有人能接纳我们。1
“原本我研制的药已经有些效果了,甚至已经让我的女儿延迟发病,顺利活到了十六岁。后来她爱上了个城里的书生,我为他俩主持了婚礼。”
隐婆就像说故事般平静,或许这么久远的事情对她来说已经成为了故事。
“我为了女儿能够放心的去城里生活,加强了药量……没想到她喝完后立马就病发,然后永远的离开了我。”
徐琇错愕片刻,匆忙从兜里拿出手帕,递给隐婆擦泪。
隐婆继续道:“我对那书生满怀愧疚,便想将家族世代患病的事告诉他,没想到还没等我说出口,他已经随我那苦命的女儿去了。”
在廖家两口的嘴里,说的是书生杀了隐婆女儿。
谣言与真相,原来隔得那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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