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零二章静好
长夏,后晌。
院子里静静的,鸟儿栖着梳理羽毛,忽而忒的飞起来,落在花间,仍是不放心般振翅飞远了。
香梧苑是赵府里六院之中最大而人丁最少的一院,以前是赵老爷若愚和夫人秦允的起居之所,十七年前夫妻二人双双亡故后,便是他们唯一的嫡子五爷赵慕远居住。院里除了保姆胡婶和儿子克定,乳母孙妈和遗腹儿子秦二,再就是丫头涓儿,这么多年府里的规矩,老人儿们都知道,没主子吩咐不可擅自出入此院。
此院地大人稀,是鸟儿的好去处,更有涓儿喂养了几只流浪的猫咪,院中的几人都是爱净能干的,把个院子收拾的井井有条。
换季时节或其他人手不够用时,当家姨太太英秀会打发手下来帮忙,平时杂役也是英秀和三奶奶绣纹派手下人打理。
涓儿给五爷预备停当了解暑茶,正坐在外间屋里给慕远做双软鞋,边自放下手里的活计听着隐隐的动静,外头有人在打招呼,看了看墙上的小自鸣钟,爷回来还得一会功夫,再细听原是孙妈妈和三奶奶,还没等她起身迎出去,帘子一挑绣纹带着贴身丫头静儿已经走进来了,边走边不高的声音说道:“涓儿,胡婶儿是怎么了?”
秦绣纹是赵家出了名的干练媳妇,走路轻悄而快,涓儿忙让了座斟了茶道:“昨儿把腰闪了一下,夜里就不爱动弹,今儿挣扎着给五爷做了早饭回屋就没起来。”
绣纹道:“我才进去瞧了,睡着呢。”
“令河来过了,吃了药睡着了,看样子是疼得不行,饶这么着还心里急。”涓儿回道。
在主子里,涓儿最亲近的就属三奶奶绣纹夫妻两个,三四岁那年她跟着父母乡邻逃难到了京城,刚开始他们拢共足有三四百人,没多久病死饿死去了一半,十岁往上的孩子,不说要钱,只需给口饭吃就上赶着央求人领走,她因年岁太小没人要,可不几天爹爹和娘亲相继撒手去了,多亏庙里的执事和尚看她可怜,把她养在庙里,后来是三奶奶三爷两个去庙里舍粥的时候,把涓儿带进了赵家大院。
秦绣纹是这里的常客,三爷的瀑杉苑和香梧苑紧邻,中间只有一道小角门,在三爷那边设了守门人。三奶奶来去极方便,来这里跟自己屋是一样的。
不单是因为英秀的托付,绣纹平素对慕远的事也最为上心,听了也道:“她怎会不急呢。那老五去学里,午饭是怎么吃的?”
涓儿道:“他还不是老样子,一进了暑哪里正经吃饭?喝了些杏仁羹就走了,好说歹说的拢共也没有半碗。”
绣纹叹气:“这小祖宗的嘴啊,是真真儿的不好伺候!”
她从湖广嫁过来近二十年,已然是一口的京腔。
涓儿道:“晚上又该糊弄了,胡婶变着法儿的做他还不大肯吃呢,更何况这一病倒。”
绣纹道:“先我姑母可不这样,咱们老爷也不是这样啊,你说他这恨饭可随了谁!”
涓儿道:“我们又不敢逼他吃东西,多吃一点就搜肠抖肺的吐,看着更心疼。祁爷爷给开的进食药,怎么喝怎么吐,补益药就更甭说了。”
绣纹道:“你上回说从打去了学里,不是好一点了吗?”
涓儿苦脸道:“和他自个比是好了些,毕竟教学生是费气力的。可跟别人又怎么比呢?秦二吃起饭来,眼睛嘴巴都鼓圆了,您再看看他,吃个饭像是数米粒子似的。”
主仆两人边说边叹气。
绣纹又问胡婶的病回了太太没有,涓儿道五爷特意嘱咐了不用回,正在闲话忽觉外面又有动静。
一时慕远和秦二从学里回来,见绣纹和涓儿在拉家常,便也过来说话。
绣纹道:“老五,晚上吃点什么?胡婶病了,我让我那边给你做啊?”
瀑杉苑是赵府六院中人口最多的一院,包括当家姨太太英秀和婆婆同居的赤松苑在内,也不及三爷慕豪院里三奶奶秦绣纹和七位姨奶奶并丫头下人一大家子人口多,也亏是秦绣纹精明爽快,事事安排倒也井井有条,他们的小厨房也是六院中规格最大的,毕竟人多众口难调,烹制的菜肴花样多,且各路厨子手艺也极好。
涓儿早过来帮着慕远脱了轻棉的外衫,里面是墨罗的裤子和米色的斜襟褂子,看着凉快也利索。一边涓儿取了扇子,又忙的斟了半杯温的陈皮茶。
绣纹暗自点头,心道这丫头对老五着实的用心,说是一个顶俩一点不夸张,稳稳当当的却一丝不错不漏。
一面慕远坐下,向绣纹道:“不用了,我在学里吃了点心的。”
绣纹和涓儿递了个眼神,笑道:“我偏不信,雍嫂子做的点心就那么好吃,别等我和秦二来对质。”
秦二低头一笑。
慕远笑道:“古人也说过午不食,这样的暑热天,实在没什么胃口。”
绣纹比着手道:“我吩咐了,就做了两样小菜和粥,你赏个脸呗。”
慕远道:“又麻烦姐姐。”绣纹虽然是三爷的正室,但因是慕远母亲的娘家侄女,多着这一层关系,所以平常的时候慕远以姐呼之。
“毕竟给学生们上课,站了那么久的多少还得吃一点,而且天长也免得晚上心里发空。”绣纹年长慕远二十来岁,这个眼见着长起来的弟弟,确与小辈的也差不多。
慕远点头应着,一边道:“姐姐,晚上宁先生过来,他喜欢你们那边的玄驹酥,其他的大嫂估计都预备下了。”
绣纹道:“这个是现成的。我再叫他们再备点上次的甜酒,搭两样酸酸甜甜的小菜如何?”
慕远想了想道:“好啊。”
绣纹嗔道:“阿弥陀佛,你这个好字,可是我修多久才能修来的。”
慕远笑而不语。
绣纹道:“你这吃饭要能像读书似的该多好?便只知道笑,拿你没辙!既是先生要来,你自去吧。”说完仍不放心的嘱咐道:“老五,好歹吃一点,别让娘和姐姐担心啊。”
慕远笑着点头。
涓儿自向秦二问道:“秦二,胡婶那边你们去了吗?”
涓儿比秦二和慕远年长两岁,打小一起长起来的。
秦二点头道:“刚跟五爷一起去看了,胡婶说祁爷爷让令河来给瞧过了。爷说让克定回家来看看,可她拦着不让。”
慕远道:“这两天让胡婶歇歇吧,你们做的饭我又不是吃不得。”
绣纹道:“你就是嘴上糊弄我们,我们不会看的吗?你跟秦二个人头一般高,可你那个腰跟人家腿都比不了!”
慕远道:“我还小呢,再过个一二年,我就壮实上来了,先长个儿再长肉吗。”边说边笑着走了。
慕远说的宁先生,和赵家大爷是同学,赵慕贤当年是在主母夫人秦允的鼓励下去西洋留学的,秦允嫁入赵府时虽然年轻,但对庶出的几个孩子都是实心实意的好。当时,秦允的哥哥秦诺还在做学府司长,所以慕贤在法兰西的两年多时间里都非常顺利,得到了舅父的多方照应,只是没有料到,学成归来的同时迎来了幼弟的出生,也遭遇了父亲和主母的去世。
宁先生是德国人,专修的是英国近代文学,精通多国语言,他是慕贤在国外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慕贤让他看到了不一样的中国人,不论是学识,眼界,生活品味,反应判断能力,都让宁先生赞叹!继而对慕贤从了解到崇拜,并开始对中国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二人分别后,一段时间里书信往来不断,后来宁先生打定主意,一定要到中国来,历经了几年没有谋到官方的相关工作机会,便以私人名义前来,这一来就是十一年,现下已经是个中国通。慕贤深知他的能力品行,不惜高薪聘请了他给慕远教习英文和文学基础。
宁先生极喜欢这个学生,因为慕远身上有着和慕贤一样的性情,聪慧好学,宽厚平淡,天资过人,谈吐不俗,容貌精致。他们亦师亦友,很合得来,教的用心学的专注,几年下来,慕远的英文德文法文拉丁文都已然非常精湛,不输大哥。师生一起,一周是三次课,已不拘授课内容,天文地理物理数学机械医学,也不拘用哪国语言交流,话题任意,各抒己见,越发不是教习而是探讨了。
自从慕远去年开始去澹台雍的慧民中学给学生们上英文课,他和宁先生的课就安排在了晚上,如果正好大少爷慕贤也能回来,便是三人凑在一起谈天说地。但慕贤生意事忙,多半只有慕远和宁先生两个。
这宁先生没事的时候最喜欢去逛旧货摊,每每淘换了老物件就回来跟慕贤和慕远两个鉴赏炫耀,若得了好的或者是宫里流出来的,更是会欣喜若狂。慕远喜欢宁先生,虽然他和大哥一样,比自己大着二十七八岁,但天性率真,高兴起来手舞足蹈的像个孩子。
宁先生没有成家,按他的话五十岁以前,要周游世界,不要被家庭羁绊。虽然他原本没有计划在中国一呆就是十一年,而且如果不是他父亲生病,他仍会继续在此快活逗留,但现在不得不走,他需要回国办理很多事情。
慕贤已经帮他安排了各项起身事宜,似在不经意间,实则处处细节都无比周到。今晚是宁先生最后的一课,也是在京最后的一聚,所以赵慕贤特意也提早回来,嘱咐准备了些酒菜权当送行,三人尽兴聊了很晚。
第二天慕贤慕远送宁先生坐车到南边,从那里启程回国。慕远心里自依依不舍,宁先生道:“听你大哥说,等你满了十八岁,家里就能许你出远门,不过一两年时间,这不是很快吗,你来欧洲一定找我!”
慕远点头。
慕贤道:“还要请你帮忙给慕远找最好的大夫看病,到时一定去找你。”三人遂分别。
慕远的顽疾一直都是大哥的心病,虽不轻易对人说道,但国内的医生大夫经手了不少,都是一筹莫展,赵慕贤只能寄希望于医学更为发达的西医西药。
送走宁先生,慕远去给奶奶和姨娘请安。进了英秀的赤松苑正堂,见四哥慕逸和四嫂舒月在姨娘屋里正陪坐着说话。
慕逸和慕远年龄相近不过差了半岁。慕逸原本也是聪明孩子,但自从小时坠马之后,受了惊吓大病一场,说话语速变的很慢,脑子也有时糊涂。读书时,很多东西便明显记不住,慕贤也不再催他的功课,他自己也放松了很多,几年下来学识方面已经无法和慕远并肩。家里的生意他也不愿参与,平日最爱的就是听书看戏,盘核桃架鸟笼,十六岁时他迷上了香月班唱蹦蹦戏的小旦舒月,好说歹说娶进了门做了正室,转年又把贴身的丫头星儿纳了妾。他所居住的彤楒苑离赤松苑最远,妻妾之间明里暗里的不睦,虽传到大家的耳朵里,母亲和哥哥们念他因病损了心智便也不多做斥责,见他虽不能辖制,却也不以此为苦,也就不多干预。
慕逸从小就是慕远的玩伴,后来四哥受伤,也是慕远一个无法释怀的心病,当年自己年纪小,秋季围猎时骑的马惊了,吓到了四哥的马跟着尥蹶子,其他人没反应过来,而二哥一人双手只能拼命护住了自己的马,自己毫发无损,却累及四哥从马上摔下来直接伤了头。后来昏迷了三四天,多亏祁规先生不辞辛劳,药物针砭联用方保住了性命,却脑子再不灵光。
而那次的事故,迁累二哥也摔跛了右腿,那时二哥续弦不到两年,二哥受伤后,二嫂沈慧便小产了,当时他年纪小并不知道,也是后来渐渐得知。从十岁起,他经常做的梦就是二哥拉着马护着自己从山坡上滚下去,然后一脸的血,再后他就会猛地惊醒。躲在被子里,小小的身体抖成一团,直坐到天亮不敢惊动众人。这样的梦他做了四五年。
赵家在旗,春秋围猎是祖辈的传习,这次事故后,英秀做主,赵家不再举办也不再参加春秋围猎。
慕远对慕逸是心有愧疚的,所以每每得了什么好东西,哪怕自己再喜欢的,也是先拿给四哥,下剩的给自己,而慕逸心里糊涂时,最肯听的也是慕远的话。四嫂舒月却不同,他知道了慕逸幼年受伤的情形后,特别是发现慕远对慕逸的态度后,心下总是认定慕远欠着慕逸的,那便也欠着自己的,虽人前不便怎样但心里是冷冷的。
见四哥四嫂在,慕远行了礼后并不坐下,站着和姨娘聊天说话。英秀是赵家老爷若愚的侧室,慕远的母亲秦允是正室,而若愚去故去时也不及将她扶正,所以慕远依礼称英秀为姨娘。
英秀比丈夫大一岁,原是赵若愚的近身丫头,十九岁时,在慕远的外祖父秦老太爷的劝说下,赵老太爷点头做主让她和儿子圆了房,次年生下长子赵慕贤,也是秦老太爷极力促成,把英秀收房做了赵若愚的妾室,而后诞下慕卓慕豪和慕逸。
秦赵两家是世交,均祖籍湖广,几辈子人在京里做官,后来秦老太爷辞官带家眷回了故里,而赵家仍留在了京城,但殊途同归,到了赵若愚和秦诺这一辈,先后辞官经商,一南一北生意做的风生水起红红火火,南秦北赵赫赫有名!
赵若愚和秦诺同年,二人自小亲厚一起玩耍长大,他们的父辈更是莫逆结拜之交。两位老太爷早早定下婚约,将来要做儿女亲家。谁知直到若愚满了十八岁,那边秦老太爷膝下拢共七个儿子,且不说嫡女,连庶出的女儿却也没得一个。而赵老太爷守着婚约,不肯为唯一的儿子若愚娶妻纳妾,秦老太爷见状竟比赵家还急,三番五次修书诚心实意劝说义兄以香火为重,不可墨守陈规,这才促成了若愚和英秀的姻缘,英秀诞子后,秦家更是力劝赵家为了长孙给了英秀名分。
大户人家,母凭子贵并不少见,但认子不认母的,也是稀松平常。
英秀感念秦家对自己的恩惠,更兼夫人秦允嫁过来后对自己真心敬爱无半点冷淡,并对庶出的四子也是一心一意的扶持厚待,将心比心英秀对慕远比自己亲生的四个更为珍重,况念他自落生便没了亲爹亲娘,实在可怜,更爱慕远天生是秦允一般的平和亲厚性情,只怕慕远要天上的星星,她也肯架梯亲自去取!
舒月心里看不惯英秀对慕远的态度,分明不是自己生养的,不过因慕远是家里最小又是唯一的嫡子,英秀便恨不得捂在手心里,每看着慕远的眼神都与其他四个亲儿子不同,目光中的溺爱丝毫不掩饰。
舒月嫁进来时间最短,且四爷话不多,她只当婆婆重嫡子却不知前面的原由。
英秀见慕远不敢落坐,便拉着在床边,虚坐了半个身子,因问他去没去大屋。
大屋是英秀的婆婆,慕远的祖母所居。
慕远道:“去了,春婆婆说奶奶这两日乏,所以只略坐了坐。”
老太太年近九旬诸事已然混钝,有时醒着也不大理人,所以身边下人怕她劳神不让晚辈日省。
英秀点头又问:“宁先生送走了?”
慕远答是。
慕逸道:“宁先生……还回来吗?”他说话虽慢还算清晰,平素他在人前不爱说话,只慕远在时话才会多一些。
慕远答道:“先生应是近期不会回来,他还和我说去欧洲找他呢。”
慕逸道:“很远呢……不要去。”
英秀道:“你四哥都不让你去呢!”
慕远笑道:“那我听四哥的,不去了,学校不让请假也离不开。”
慕逸点头绽开笑容,似乎放了心。
英秀道:“听你雍表哥说,先你现在一周九节课,现下已经加到十四节课了?”加课的事,雍表哥一定会征求大哥同意,姨娘自然能知道。
慕远道:“是,原来雍表哥请的英文先生回南边老家了,说是那边不太平,放心不下家里老小,而这边又迟迟找不到新的老师,所以我就多接了几次课。”
英秀道:“这样太辛苦,吃不消吧?”
慕逸也道:“太……辛苦。”
慕远道:“不辛苦,路上也都是坐车,即到了学校多上节课罢了,也用不着怎么备课。”
慕逸道:“累……瘦了。”
慕远笑:“哪有,这就跟运动锻炼一样,我都胖了呢!三嫂还说我脸上长肉了呢。”
英秀道:“这是扯谎!你三嫂见天儿跟我抱怨你不好好吃饭,她倒能说你胖了?”
慕远道:“真的呢,不信姨娘看。”边掐着自己的脸笑。
慕逸道:“没胖……说谎,骗人。”
一时绣纹进来,也笑道:“老四说得对,老五骗人呢,不过他说谎都是好意的,只是现在大了,学会两头瞒了。”绣纹为长,慕逸舒月忙起身笑着让座。
慕远笑道:“我哪有。”
绣纹道:“到学里说在家用过点心,回到家,又说在学里吃过了饭,你说你这么恨饭,怎么能长的胖些!看看比起老四你差多少!”
慕逸道:“我喜欢……美食。”
舒月私里捅了他一下,众人都笑了。
绣纹笑道:“过来是问娘,后儿姑丈生日,那边让谁去?”
英秀道:“你看着办就是了。”
绣纹道:“大嫂子说大哥回不来,二哥那边也忙不开回,三爷说了要去。”
又问慕逸慕远:“你们两个小的去吗?”
慕逸道:“后天……后天要……去听戏。”
舒月一丝尬笑:“是呢,就不去了吧。”慕逸迟钝,她总怕人前人后遭人嘲笑,所以很少一同走亲访友。
“那就老五和你三哥去吧,涓儿说你后天正好没有课。”绣纹道。
慕远点头:“好。”
澹台府是慕远喜欢的去处。每次一到那边,九个比自己或大或小的侄儿侄女都叽叽喳喳凑过来和他玩,大家也不拿辈分约束着,除了年纪最大的尚暇例外。
英秀笑道:“去吧去散散心,估计云婉云舒也回来的。”
云婉云舒是已经出嫁的表侄女。
英秀又问:“云习云过以前是你的玩伴,现在是你的弟子了,功课还好吗?怕你不怕的?”
舒月笑道:“那两个丫头多半是不怕他,再说老五哪是个让弟子怕的呢。”
慕远笑道:“不是叫弟子是叫学生,老师和学生做朋友多好,为什么要怕。而且云习云过是我这门课的状元呢!”
舒月道:“学生应该怕先生啊,不然怎么肯下苦功?你不是也最怕廖先生的吗?”
慕远不禁握紧了左手,廖先生是上课带戒尺的,他的课慕远一点不敢含糊。
绣纹笑道:“现在的小孩子哪还挨过戒尺呢!小十六说他们上课还给先生提意见呢。”
慕远想起来道:“姨娘,小十六说要中学毕业就去当兵呢!我也想去。”
慕逸急道:“不去……不去。”
英秀愠道:“可是胡说!像你中霖叔似的,常年在外受那个罪去!你没看赢儿多可怜!”
绣纹笑道:“这细胳膊细腿儿的,是枪扛你还是你扛枪呢!再说了,你是想要当兵去还是想要赵陆叔父去?”
慕远的:“你不说我倒忘了,我找陆叔父去,当他手下的兵。”
……
晚间,慕远歪在卧房读了一会书,度到院子里活动活动,见一院月光如洒,已经是七月末了,晚间是有了凉意,清风吹得院中一棵大的梧桐树簌簌的响,香梧苑是因这百年梧桐得名,有时大家干脆就叫它梧桐苑。
慕远的香梧苑在六院位置居中,上手是奶奶和姨娘的赤松苑,再往西是大哥的秋檍苑,接下手是三哥的瀑杉苑,斜向是二哥的沐欆苑,四哥的彤楒苑,再远是闲置的别苑。
香梧苑是三进院子,最外面大门自若愚夫妻故去后便常年几乎不开启,香梧苑人出入需拐到临近的赤松苑。和瀑杉苑一样,这两院相通的角门也是英秀那边的人手照应,院中洒扫树木花草也不用慕远这边操办,故而香梧苑中院大人少,因当初慕远出生后不久一直体弱哭闹,英秀请了高明术士相看都说要他少见生人,所以采买杂役都是赤松苑这边负责,院中本来是六个人,除去他自己,便是照顾他饮食起居的奶娘孙妈和母亲的陪嫁胡婶,孙妈的儿子秦二和胡婶的儿子克定,再就是英秀首肯的涓儿。如今克定学做生意让三哥派走了好几年,近来更是大年或中秋的也未必回来,偌大的院子只有五个人了。
远远的瀑杉苑传来了隐约的孩子的哭声,慕远不觉已走到了洗砚池,驻足细细听去,心里正疑惑,忽见涓儿拿着衣裳匆匆赶过来道:“这么凉的,怎么走到这来了?”
“你听。”慕远道。
涓儿给系好了斗篷,笑道:“听着是三奶奶那边,咱们府里瀑杉苑是最热闹的。”
三哥和绣纹姐成亲算来有十七八年了但一直没有孩子,所以哪怕是家里下人的孩子,他们夫妻也会像捡到宝贝似的,高兴的不停逗弄。每逢年下节里三哥派发的压岁钱都是最多的,然后再和妻子卖乖道:“得啦,又穷了呢!这一年都白干了。”
慕远道:“三哥喜欢孩子。”二人边走边聊。
涓儿轻叹:“三奶奶更喜欢。每次那府里孙少爷孙小姐过来,她忙前忙后的多高兴。”
那府里说的便是姑太太家,澹台府。
有人喜欢孩子却偏偏不能得,而有人孩子多了就不很在意,例如那府里的芾表哥,说拢共有九个孩子,却男男女女多一半夭折了,还有赵府里的花匠老谢,夫妻两人共生了十二个,却是一醉酒就死命追着喊着打孩子,后来被三哥严厉训斥了几次才有所收敛。
不说三哥,大哥二哥和四哥也同样是膝下静寂,嫂子们中只有大嫂白佩芝是长年虚弱的身子,其他的都是体健而且正值当年,而赵府主子里却一个后辈人也没诞下。
生孩子应该是一件很难的事吧,慕远心想,有时候女子是需要用性命才能换取一个孩子的,就像他母亲,生下了孩子自己都没能多看几眼就撒手尘寰,慕远轻叹了口气。女人生小孩应该要很大的勇气吧?
他转头看了一眼涓儿,只见她也正心疼的看着自己,便朝她微微一笑,一起长起来的伙伴,且涓儿又聪慧过人自然明白自己所想。
涓儿自知慕远想娘了,虽有英秀的溺爱,有胡婶的疼惜孙妈的呵护,怎比得上亲娘的一声数落或一顿打骂呢!
“今天那边三少爷差人送来学校的薪水,比上半年多了许多。”涓儿忙换了个话题。
那边三爷是姑母家三表哥澹台敏。敏表哥现下跟着大哥慕贤做生意,估计是顺路捎带。
“想是多接了课的缘故,”涓儿继续道:“太太那会儿嘱咐过,说雍少爷办学艰难,你的薪水没所谓的,可我想着不收也不好。”
慕远点头。
澹台雍的中学加上女子班一共十七个班,学生的英文水平参次不齐,教授起来很费力,本来他负责五个班,但是因为有老师离职,又担下了三个班,而且下了课有时会有学生找来问问题,确实挤去了不少自己的读书时间。
澹台雍也着实没办法,英文老师奇缺他自己也亲自授课。
学生中有很多贫家子弟,雍表哥免收或少收了学费,慕远虽不上心钱财,但明眼人一打算也会知道学校一年下来亏空不小。雍表哥平生志在办学,但实在不是财务管理的好手,很多琐事弄得他焦头烂额,有时需要敏表哥帮着打理。
涓儿道:“都说雍少爷的学校每年赔钱不少,别人的营生都是赚钱,他这是图什么。”
慕远道:“爹爹说过,教书育人和度化一样功德无量。”这话是听英秀学说的。
涓儿道:“可家里日子得过啊!他们哪里禁得住这么填漩,没有个头。”
慕远问:“亏得很多吗?”
涓儿道:“听说雍奶奶的私房都搭进去了,还时不时的当东西呢。”
慕远道:“雍表哥在钱财的事上不在行,好在有敏表哥帮他。”。
涓儿道:“分明是咱们大爷在暗里帮他。敏少爷自己个儿还料理不清楚呢,都说敏奶奶娘家的日子不周正。”
慕远恍然大悟,点头道:“是呢。”
敏表哥自己也是两个孩子,据说岳丈家的经济条件也需他帮衬,平素姑丈姑母都不大能指望他,说来敏表哥是重情义的,表嫂过世也很多年了,他却从未断了对亡妻娘家的周济,大哥也是取中他这一点。
“大哥做的好,帮人于无形之中。”慕远心中赞叹。
涓儿道:“敏少爷人也仗义,虽说敏奶奶去了那么多年了,可一直帮衬着她娘家。”
慕远道:“就算看着云婉,他也总不能撒手不管。”五姑娘云婉是敏表哥正室生的,小十六是庶出的。
涓儿道:“所以,敏少爷也是捉襟见肘的。”
慕远点头。这些家长里短的话,如果女人们不传播,男人们估计是怎样都不能得到信息的。
涓儿道:“芾少爷就更不要提了,不伸手和老人要就算不错了。”
慕远心道,不管是主子下人,若行为不端便短不了被人议论。这位二表哥一直就是姑母的心病!年轻时生的娇好,更兼能说会道,父母溺爱行事便过于随意。
慕远道:“芾表哥一直也没个正经营生。”
涓儿道:“要说也是奔四十的人了呢!”
慕远道:“他和三哥同年,二人都是我行我素的性子。”
涓儿道:“他和咱们三爷可不一样,咱们三爷虽然看着随意,可是不良嗜好一样也都不沾染。”澹台芾的恶习上下皆知,也从不避人。
“想想暇哥儿是最可怜的!”涓儿道,“连亲娘是谁都不知道,还比不得十一姐儿的娘,虽说至今没名没分的,但好歹能守着身边。”
慕远问:“暇哥儿怎么说?”
尚暇是澹台府的长孙,是十六个孙辈中最大的,比慕远还长几岁,平素里老成持重少言寡语,慕远也一直不大在意他。前些年成了亲分出去另过,慕远便见得更少了。
涓儿道:“谁都不知道暇哥儿的娘是谁,他若不是个男孩子估计都进不了府呢,都说他娘生下他撂下孩子就走了再没回来,就只知道名字里有一个霞字。”
慕远道:“这我倒头回听说。怪不得看着芾嫂子与尚暇不亲近,结亲时的场面也比着尚晖差了很多。”
涓儿道:“七哥儿是芾奶奶生的,怎么比呢!好在暇哥儿是要强的,守着一点田产日子过得还不错。”
慕远道:“听来也挺不易的。”
涓儿道:“饶这么着芾少爷还跟他伸手呢!那几亩地原是爷爷心疼孙子给的,又不是他给的。”
慕远摇头道:“暇哥儿话少,委屈也不会说呢。”
涓儿叹道:“老实人也不该吃哑巴亏,听说十一姐儿的聘礼没着落,也让他们出!”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涓儿道:“都说他和咱们三爷脾气像,其实很不一样呢!”
慕远道:“那得说是我绣纹姐的功劳,把三哥管得服服帖帖。”
二人不觉走回外院,慕远道:“时间还早,瞅瞅胡婶去?”
涓儿点头。
胡婶是秦允的贴身丫头,十九岁上和丈夫也就是克定的爹一起,随着秦允进了赵府的,她和秦允一样是土生的南方人,来了北方吃穿用度都是陌生的,而且从进府没几日就开始身体不适,只让秦允急得不行,都道是南北差异水土不服,可谁知请来大夫一瞧竟然说是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因忙着他们姑娘大婚的事,才全然不知,险些把个孩子没保住!秦允和她主仆二人后怕得不行,毕竟是几千里的舟车劳顿,好在没有什么闪失,想想真是万幸!自此小心谨慎,待转过年来,胡氏就生下了儿子克定,秦允异常的喜欢,指配了偏院五间房给他们一家三口,胡氏一边照顾孩子,一边帮着料理秦允的起居,好在还有几个陪嫁的小丫头,她虽操心但不必事事亲躬,也安排的井井有条。克定的爹也是个勤勉的老实人,不声不响的一直负责侍弄香梧苑的花草。
克定爹死的时候慕远已经两岁了,他幼时记事早,秦二虽大他一岁却比不过他。他清楚记得那天晚上,大热的天特别的燥,吃完晚饭还并没有黑下来,四个小伙伴高高兴兴的在院里玩,抽杨树拔根,看谁的叶枝最坚硬柔韧不易断。忽然,就听着克定他爹在偏院屋里不停的大声叫,叫喊声立刻让他们都惊呆住了!跟着胡婶哭着跌跌撞撞的去找孙妈妈,孙妈妈则跑着敲瀑杉苑院的门,三哥和二哥陆续带着人闯进来,绣纹姐和大嫂子白氏也急匆匆的来了。
大人们边走边大声而快速的说话:“老胡是不是吃坏了东西啊!”
“入暑了吃东西得当心!不能过量啊!”
跟着令河跑来也是一副慌神的样子,高声说道:“太晚了来不及了,下刀也来不及了!”
守纪他们套车的套车,抬人的抬人。
克定,秦二,慕远和刚进府的涓儿四个孩子抱在一起,身体都吓得抖作一团。只听慕豪说了一句:“不行了!像是绞肠痧!”
令河也道:“是绞肠痧!救不了。”那边胡婶就大放悲声,身体由人架着仍站不住。四个孩子也哭起来,克定大些,见母亲痛哭知道是父亲出了事心中大悲;涓儿和秦二小些,听着死了人自然惊恐害怕也哭起来;慕远最小并不知什么生与死,只见着他的仨个伙伴大哭,胡婶也哭孙妈也哭,其他人也都皱眉叹气抹泪儿,虽懵懂不知便也跟随着哭……一时,慕豪过来一把抱起慕远,看着下剩的三个倒愣住了,这三个哭的都那么起劲,实在看不出是哪个死了亲爹!
三哥抱着慕远自然不哭了。那三个仍是哭,还是孙妈过来领走克定道:“你爹故去了,你躲那么远干嘛,过来瞅一眼吧。”
后来,克定换上白色的衣帽跟他娘一起哭着走了几日……
赵府里的规矩,下人死了不能在家里操办丧事,英秀自赏了丧葬银子买了墓地,又让在庙里停棂,一是天气太热灵柩不能久放,二是他们在京城并没有亲戚,全程由三爷帮着操办,倒也体体面面的入了葬。
自此,克定便像一夜之中长大了一样,虽然四个伙伴还是一起玩耍,但明显的他是个大孩子了。
实则,克定也只比慕远大两岁而已。
这是慕远到现在为止经历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死亡。
他记得清清楚楚。
……
二人行至屋外停住,涓儿正要挑帘,因听见里面孙妈胡婶正聊天,孙妈道:“十七岁!多好的年纪啊!可不就是五爷现在一样大。”
跟着是胡婶的声音,“看见慕远就好像看见了我们家姑娘,多像啊,有时候我都傻傻的分辨不清。”
又听见孙妈劝她道:“嫂子你是因为病着,所以总想着夫人想着那些伤心的事,依我说您可别介,咱就守着五少爷如今一天天的长大了,相貌品形才学性情样样都出类拔萃。嫂子多想想高兴的事才行,这病才能好得快。”
胡婶道:“好妹妹,你劝我的都是好话,可我……我心里怕啊,我怕咱小爷这病啊……”
慕远的步子似钉在了地上,他受到的教育自是不该听窗根儿的。
他苦笑着看了涓儿一眼。
二人多年的主仆,怎样的默契,自知此时进屋不便遂默默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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